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僮而已。”

  琴僮?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僮?谁配有这样的琴僮?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像,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拥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叮咚”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决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