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决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卖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侯。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心喜倒翻,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
——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噗”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甩蹬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惟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