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七眼睛渐渐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来,替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件丧事。”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找个死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况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跟胡昆的交换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傅红雪做得很复杂而已。

  傅红雪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们的手段实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萧四无、公孙屠,还有一把天王斩鬼刀。”

  他没有说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让杜十七太吃惊。

  可是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有八个胆子的人吃惊了。

  杜十七凝视着他,道:“他们要对付你,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傅红雪也不否认。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已是个死人,死人就用不着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红雪不否认。

  杜十七道:“你将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们?”

  他看了看傅红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许应该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一年后说不定也都要变成死人。”

  傅红雪目光在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条命。要对付他们那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荒凉的山谷,贫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杜十七远远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好像已忽然变成了个纯朴的乡下人。

  傅红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刚从小屋出来,出来的时候卓玉贞和孩子都已睡着。

  ——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决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他一直很少说谎,可是这次说的却是谎话。

  他不能不说谎话,因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伤悲?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这是个好地方,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杜十七勉强笑了笑,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本来也可以做个有福气的人。”

  傅红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边竹篱下的小黄花?”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道:“现在她人呢?”

  杜十七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已替他说明了一切。

  ——黄花仍在,种花的人却已不在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到这里陪陪她的,这几年来,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样会寂寞?

  傅红雪拿出了那叠银票,交给杜十七:“这是胡昆想用来买你这条命的,你们随便怎么花,都不必觉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难道你不向她道别?”

  傅红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

  杜十七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一定是你很亲的人,你至少也应该……”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亲人。”

  杜十七道:“但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傅红雪走到夕阳下,脚步还是没有停,却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坠着一副很沉的担子。

  ——他真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杜十七看见他孤独的背影远去,忽然大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登仙楼的栏杆上。”

  傅红雪没有回头:“是谁杀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人临走时留下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用鲜血留下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夕阳更暗淡,傅红雪眼睛里却忽然有了光。

  屠青终于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这种人若是下了决心,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呢旷我手里拿着的岂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傅红雪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

  他还不能放下这把刀。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公孙屠那种人活着,他就不能放下这把刀!

  决不能!

  第十五回 天龙古刹

  正午,阳光满天。

  傅红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对付一切困难和危险。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多日来的疲倦都已随着泥垢被冲洗干净。

  近年来很少拔刀,他发觉用刀来解决问题,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已改变,所以他必须振作起来。

  因为杀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还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线索的。

  郑进是个樵夫,二十一岁,独身,住在山林间的一座小木屋里,每天只下山一次用干燥的柴木去换食盐、大米、肥肉和酒,偶尔也会到城门后那些阴暗的小巷中去找一次廉价的女人。

  他砍来的柴总是卖给大路旁的茶馆。他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茶馆里的掌柜总是会留他喝碗茶再走,有时他也会自己花钱喝壶酒。

  即使在喝了酒之后,他也很少开口,他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可是在这雨天他却很喜欢说故事,一个同样的故事,他至少已说了二三十遍。

  每次他开始说的时候,总要先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

  故事发生在三天前的中午,从他看见树林里有刀光一闪的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