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有动,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痛苦,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强烈。

  他的痛苦本来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一样,永远是鲜明的!

  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滴眼泪,每一点真情,每一句谎言,都已深烙在他心里。

  他一直隐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见明月心的那一刻——所有隐藏在记忆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现在他眼前。

  那一刻中他所承受的打击,决没有任何人能想像。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从那次打击后,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来连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现在已变得

  可以忍受。

  ——人心里的痛苦,有时正像是腐烂的伤口一样,你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你若狠狠给它一刀,

  让它流脓流血,它反而说不定会收口。

  傅红雪抬起头来时,已完全恢复冷静。

  倪慧还在树枝上,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拔刀,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

  这次倪慧真听话,她走得真快。

  日色偏西,六角亭已有了影子。

  傅红雪没有动,连姿势都没有动。

  影子长了,更长。

  傅红雪还是没有动。

  人没有动,心也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那么对他说来,等待就已不再是种痛苦。

  为了等待第一次拔刀,他就等了十七年,那一次拔刀却偏偏既无意义,又无结果!

  他等了十七年只为了要杀一个人,为他的父母家人复仇。

  可是等到他拔刀时,他就已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家人的后代,根本和这件事全无关系。

  这已不仅是讽刺。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种讽刺都未免太尖酸,太恶毒。

  但他却还是接受了,因为他不能不接受。

  他从此学会了忍耐。

  假如杜雷能明了这一点,也许就不会要他等了。

  ——你要我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宝剑的双锋。

  ——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

  有时你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

  傅红雪轻轻吐出口气,只觉得心情十分平静。

  现在正是未时一刻。

  这阴暗的屋子,正在一条阴暗的长巷尽头,本来的主人是个多病而吝啬的老人,据说一直等到他的尸

  体发臭时,才被人发觉。

  孔雀租下了这屋子,倒不是因为吝啬。

  他已有足够的力量去住最好的客栈,可是他宁愿住在这里。

  对他说来,“孔雀”这名字也是种讽刺。

  他决不像那种华丽高贵、喜欢炫耀的禽鸟,却像是只见不得天日的蝙蝠。

  拇指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

  屋里惟一的小窗,已被木板钉死,光线阴暗得也正像是蝙蝠的洞穴。

  拇指坐下来,喘着气。他永远不明白孔雀为什么喜欢住在这里。

  孔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等他喘气的声音稍微小了些,才问道:“杜雷呢?”

  拇指道:“他还在等。”

  孔雀道:“我跟他分手的时候,正是未时。”

  孔雀又道:“他准备再让傅红雪等多久?”

  拇指道:“我已经告诉了他,至少要等到申时才去。”

  孔雀嘴角露出恶毒的笑意,道:“站在那鬼地方等两个时辰,那种罪只怕很不好受。”

  拇指却皱着眉,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孔雀道:“什么事?”

  拇指道:“傅红雪虽然在等,杜雷自己也在等,我只担心他比傅红雪更受不了。”

  孔雀淡淡道:“如果他死在傅红雪刀下,你有没有损失?”

  拇指道:“没有。”

  孔雀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拇指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孔雀在听。

  拇指道:“燕南飞真的已中了毒,而且中的毒很不轻。”

  孔雀道:“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拇指道:“是用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孔雀眼睛发亮,道:“能够值五百两银子的消息,通常都很可靠了。”

  拇指道:“所以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杀他了。”

  孔雀道:“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正是未时一刻。

  午时已过去很久,阳光却更强烈炽热。春已渐老,漫长的夏日即将到来。

  傅红雪不喜欢夏天。

  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白天赤裸着在池塘里打滚,在草地上翻筋斗,摘草莓,捉蝴蝶,到了晚上,

  坐在瓜棚下吃着用井水浸过的甜瓜,听大人们谈狐说鬼,再捕一袋流萤用纱囊装起来,去找年轻的姑姑、

  阿姨换几颗粽子糖。

  黄金般的夏日,黄金般的童年,永远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傅红雪却从来也没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夏天。

  他记忆中的夏天,不是在流汗,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燠热的矮树林里苦练拔刀,就是在烈日沙漠中

  等着拔刀!

  拔刀!

  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地拔刀!

  这简单的动作,竟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下一次拔刀是在什么时候?

  ——刀的本身,就象征着死亡。

  ——拔刀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

  这次他的刀拔出来,死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