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轮冲击,五德营的士兵已死了十来个了,几乎要把石门上炸开的那缺口都堵上,杨易自己也挂了几处花,鲜血染红了战袍。我见他出枪已是越来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杨易,你快走吧,别管我了,不然你会死的!”

杨易挡开一个金枪班的进攻,豪笑道:“楚帅,幸亏小魏回来传信,我们方才知道有这等变故。放心吧,人固有一死。杨易早就该死了,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枪一抱,两手在枪杆上靠得极近,一个金枪班只道是便宜,急冲上前,哪知杨易的枪忽地点出,正中他的咽喉,那金枪班被这一枪顶得倒翻在地。这是二段寸手枪。这路枪是当初武昭老师教我们的顶级枪法,最终学会的人并不多,是借助二段发力来加强威力的。可是杨易在步下也使出这路枪来,我知道他已近油枯灯烬了,只能借二段寸手枪来增强威力,否则恐怕长枪连人都刺不进去。

杨易又干掉一个金枪班,冲在最前的几个都有点害怕,退了两步。我惊喜交加,道:“冯奇他们呢?”那个小魏那天正在澡桶里洗澡,郑昭以摄心术制住了众人,却肯定没料到那个澡桶里还有一个,这才让他逃脱了吧。杨易又踏上一步,道:“楚帅请放心,他们都已救出去了,现在陈忠和曹闻道还在外间抵挡,但钱文义兄已然战死。”

钱文义战死了?我心头只觉一空。钱文义曾经出卖过我,虽然我原谅了他,但我和他之间终究疏远了许多,不像当初在南征军前锋营为百夫长时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了。在他心里,也许永远都在后悔,可细细想想,这岂不是我一直对他心存芥蒂的证明么?如果钱文义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想告诉他,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可是这已经永远来不及了。

我只怔了一怔,耳畔忽然响起了杨易的呻吟,两个金枪班已透过他的枪招,一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战袍也登时染得红红一片。这里有个五德营士兵正探头要钻进来,见此情景已惊得呆了。这人我也记得,是廉百策麾下一个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家快逃吧,不要来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楚帅…”我见有个金枪班已踏上前去,心中更急,一把抓住铁栏,叫道:“让大家都走!不然只是送死。依令执行,不得有误!”

这是以前在五德营分派任务时说的套话,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了个军礼道:“得令!”钻了回去。我见他缩回去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应该也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关我的囚笼即使用最快的锉刀来锉,只怕两三天都锉不断,更何况里面还有十来个以逸待劳,虎视眈眈的金枪班了。他们如果再进攻的话,只能是最终被斩尽杀绝。

而这,正是南武公子的计策。

文士成一走,外间一下安静了许多,也许是冲进来的五德营开始退走,也有可能是文士成以下全部战死了。我惴惴不安,不知该怎么办。文士成即使向还在苦战的陈忠与曹闻道传达我的命令,他们两人会听么?陈忠力大忠厚,但智谋弱了点。曹闻道虽然可圈可点,却顶多是个猛将之材,靠他两人统率,五德营还能杀出重围么?

“楚帅,请原谅。”

杨易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让我一下回到了现实。我看着他,也许是泪水已经枯竭了,流也流不下来。我道:“杨兄,你根本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害了你们。”

杨易笑了笑,道:“不要说了。”他肚子中了两枪,五脏六腑只怕都已受伤。即使那些伤不至命,现在这样子流血也肯定活不下去了。我看着他,这个难得的将才现在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么?这许多年来,他虽然一直还对帝国有所保留,时不时有弃官归隐之心,但最终还是听我的劝告留了下来。如果他第一次要出奔到五羊城时我没有拦他,现在他起码是共和军的中层将领了吧,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他虽然叫我不要说,但这话让我更加心痛。廉百策和钱文义战死,在他们看来大概也是死得其所,是为国捐躯。可杨易不同,杨易一直不满帝国,最终却还是为帝国殉葬了。

杨易忽然皱了皱眉,手捂住的伤口里又是许多血流出来。他吼道:“你们,上来一个,补我一枪,让我少受这些罪了!”

金枪班本来补上一枪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杨易踞坐在甬道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只是呆呆地看着。

吴万龄忽然上前,向杨易行了一礼,道:“杨将军诚当世人杰,请受我一拜。”

杨易也不知他是谁,微微笑了笑,道:“多谢了。给我个痛快吧。”

吴万龄拔出了无形刀,道:“杨将军,此刀是楚将军所用。楚将军刀下所斩,尽是英雄豪杰,杨将军雄姿英发,不可死于寻常刀剑,纵然死也要死在这神器之下。”

他挥刀向杨易砍去。我嘶声道:“不要!”但刀光一闪,我看到杨易那没有头的身体晃了晃,倒了下来。

杨易也死了。陈忠和曹闻道还能活多久?我茫然地看着。甬道里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最先战死的廉百策已被别的尸体掩埋起来,都看不出来。吴万龄看着这一地尸首,忽地脸上也流下了两行泪水。半晌,他才道:“程敬唐,将这些尸身好生掩埋了吧,他们都是当世杰出的英雄豪杰。”

程敬唐持枪走了过来,却不说话,忽地单腿跪倒,哽咽地道:“公子…”

他为什么要跪?我一怔,吴万龄显然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怔了怔,忽然苦笑道:“原来,南哥还是容不得我啊。果然,斩草要除根,这才是他做的事。”

程敬唐要杀吴万龄!一刹那,我才恍然大悟。南武公子让吴万龄来看守我,一开始就已经打了要除掉他的心思吧。杨易他们多半也是南武公子故意放进来的,否则地军团再强,也冲不破共和军的重重包围。吴万龄是苍月公嫡子,如果与南武公子争位,南武公子是争不过他的。虽然吴万龄自愿让出南武这个名字,可是在南武公子看来,他仍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在这时杀了他,可以毫无破绽地嫁祸给地军团。只是程敬唐显然还有点良心,不忍杀了这个真正的主人。

程敬唐泪流满面,道:“公子,你走吧。敬唐身受公爷大恩,没齿难忘。”虽然共和军号称人人平等,也没有公侯伯一类的爵位了,他情急之下说起苍月公时还是说“公爷”两字。

吴万龄淡淡笑了笑,道:“走到哪里去?走到天边,南哥也是找得到我的,他总是不信我。敬唐,你转告南哥一句,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八个字是共和国立国之本,一定要落到实处。”

他扭头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兄,没想到我还走在你之前。九泉之下,你要找我报仇就报吧,只是鬼死了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么,程敬唐痛哭失声,不再抬头。我也不忍心去看吴万龄。他一向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为了父亲的信念,生命也可以付出。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吧。

刀已落下。几个金枪班也有不忍之色,扭过头去。

“楚帅,好好上路吧。”

天还没亮,但断头台前已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斩杀帝君,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肯定谁都想看一看。我看了看边上的帝君,他的脸色苍白,比身上的白袍子还要白,只怕已是傻了。张龙友背着手站在一边,却看都不看我。

第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帝君。当帝君被推上台去,一个赞礼大声宣读判词,说他“骄奢淫逸,独断不仁”,还说了许多条罪状。平心而论,帝君并不算骄横,后来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起码也会是个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后得个美谥吧。可是现在,话是由别人说的了。

上断头台的还有不少人,尽是帝国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国的流血之日,大概要杀一整天吧。这时我听得有个孩子轻声道:“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扭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她,她穿着一领土布的裙袍,一手揽着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也有十四五岁了,可是自幼生长在深宫,只知读书习字,现在这样的变故一定让他晕头转向。我看见她在太子耳边说着什么,脸上也和平常一样木无表情。也许,对于她来说,生与死,早在高鹫城破的那一天就已经一样了吧。今天,也许只是一场解脱。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美好,也许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眼前晃动的,只是那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淡黄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这时外面一声炮响,围观的人们也是一阵震天也似的欢呼,有人在叫着:“打倒帝君!”还有人在喊:“共和国万岁!”当初启用断头台斩杀共和军驻帝都代表时,台下喊的无非是把打倒和万岁的对像换过来而已。现在听到这种声音,倒似一场嘲弄。

刽子手已经过来带她了。她作为最得帝君宠爱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亲,尽管她什么都没做过,她的一生只是被人伤害,被人玩弄,到头来也要作为罪魁祸首被斩杀。我看着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裙,挽着太子的手走去。我想说句话,喉咙口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再也忍不住,道:“枫!”

她转过脸,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红。”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说太多的话,却突然间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百感交集,只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她微笑着道:“是啊。”

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明媚,虽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细纹了。太子好奇地看着她,也许为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容而奇怪。我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道:“是的,那时真好。”

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可是,在我的回忆中,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显得如此温馨。至少,在那时我们都还活着。

有个宗室忽然痛哭起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来人!快把我放了!”虽然被绑得死死的,那人居然还站了起来,便要向外冲去。两个狱卒冲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头上打去,打得铮铮有声,那人口鼻流血,还在挣扎。

她向是没有看到一般,向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楚休红,永别了。”

“永别了。”我喃喃地说着。为她刻的那个沉香木雕像也已失落在最后一场战役中,如果将来有人找到的话,也许就是她仅留下来的一点东西了吧。我目送着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凌晨前最后,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断头台。我也没心思去听赞礼在编排她的什么罪状了,只是默默地想着从前。

“第三个被杀的,该是我了。”

张龙友突然轻声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对面,一直都没理我。虽然做了几年太师,养尊处优,人也稍稍胖了点,但他的脸上却还依稀有着那个从海老处逃出来时的青涩少年的影子。他见我没理他,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到这时还在恨我么?”

我叹了口气,道:“人之将死,恩怨已尽。”

张龙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着杀你,现在看看,真是可笑。”

这时狱卒又已下来了。看着他的身影,我的心里一沉。不是惧怕死亡,只是知道了她已经走了。

狱卒走过来,却没有和张龙友所说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道:“请吧。”

我站起身来,道:“龙友兄,原来还是我先走一步。”

狱卒摸出一个黑纱头罩,轻声道:“楚帅,请海涵。”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我这儿就要戴头罩了,恐怕只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不蒙面处斩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脸上,一步步跟着他出去,上了断头台。

断头台的利刃已经拉起,上面虽然擦了一下,还沾着血迹。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着,只是呆呆地向前走。与前面被处斩的不同,赞礼也根本没有读我的罪状,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着。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怜悯。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她清瘦了许多。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手上拉着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只有六七岁吧,靠在白薇身边,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觉一阵晕眩。这个孩子,肯定不是郑昭的,那就是我的了?

我想再看一眼白薇,那刽子手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楚帅,请稍快一些。”

别再看了吧。也许,再看下去会让他觉得我这个帝国军元帅也会贪生怕死。其实,我真的很贪生怕死,直到现在,我也害怕会死。只是当死真的来临时,我也会去勇敢地面对。

我站到了断头台前,刽子手帮我将头放到刀下,小声道:“楚帅,请放心。”

放心么?我苦笑着。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阵欢呼,我听得一阵轻响。从头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