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蒋一模缝好了伤口,拿块纱布把伤处包好,又在莫朗胸口探了探,这才长吁一口气,道:“楚将军,现在没事了,就看这蛇人撑不撑得到明天。”
我也松了口气,直起身来,对杨易道:“蒋医官,谢谢你,还得麻烦你去救治受伤的弟兄们。杨兄,去洗洗手吧,再请工正来做个架子,牢固些,把这蛇人绑在上面,平时派两个人轮班日夜看守,不能再让它挣脱了。”方才莫朗已经挣脱了绳索,如果不是明士贞突然杀出来捅了它一刀,方才混乱之下,大概它早就逃了。现在它受伤虽重,但我也不敢再大意。
我们走出营帐,一边的亲兵已端了盆水过来。我洗着手上的血污,杨易走到我身边,却是肃立不动。我道:“杨兄,一块儿洗吧。对了,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件事么?”
杨易“嗯”了一声,道:“对了,楚将军,我领兵杀进城时,发现蛇人在城里,挖得到处是坑,地上铺路的石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我一怔,道:“这也一样?”
当初我们反攻入东平城时,我就看到里面到处有挖掘的痕迹。蛇人用泥土在城头修筑工事,所以当时也并没有觉得奇怪,后来反攻下一些小城池村落时,便不曾看到蛇人做这等事。只是南安城墙上,蛇人并没有修筑什么,它们是在做什么?
杨易道:“我也想不通。因为进城时间不长,也没细看,似乎挖得并不算深,也不像是为了阻碍我们。大概,因为时间太紧吧。”
他说的也很不肯定,也许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也有点说不过去。我道:“大概也是如此。别想这些了,如果这莫朗真知道些什么,我们就可以明白了。”
杨易道:“楚将军说得是。”他看了看天空,有些忧心忡忡地道:“攻下南安城,已是势在必成了,我担心的倒是共和军的举动。他们到底还会做出些什么事?”
这时冯奇从一边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明士贞失踪,他难辞其咎,因此脸色也有些惶恐。我道:“小魏和宋广晓两人如何?”
冯奇脸上很是难看,道:“小魏算是救回来了,可是宋广晓他…”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忽地跪倒在地,道,“楚将军,小人大意,以至铸成此错,请楚将军责罚。”
我把明士贞交给十剑斩看管,冯奇是十剑斩的首领,出了这事,照理他是难以脱卸责任的。但他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而十剑斩中也死了一个,我实在不忍心再骂他。我叹了口气,道:“好吧,罚你一个月军饷。宋广晓家还有人么?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冯奇眼里涌出了泪水,道:“禀楚将军,我们十人都是孤身一人。楚将军,我想把宋广晓的尸身带回帝都安葬,请楚将军准许。”
以前阵亡将士都是就地安葬的,因为长途运输实在不便。开了这个口子,若是所有阵亡将士都要运回去,那就麻烦了。我想狠下心来说不许,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杨易也看出我的为难了,在一边道:“冯将军,军中有令,阵亡将士一律就地安葬的,你也别为难楚将军。”
冯奇磕了个头,道:“我也知道,但宋广晓与我情同手足,还请两位将军格外开恩。我们也商量过,若不能携回尸身,就算带回骨灰也好。我们兄弟十人有约在先,无论如何,死也要魂归故里。”
杨易也没话好说了。现在土葬虽多,但火葬也有不少,带瓶骨灰回去,也不算如何。杨易不敢答应,看了看我,我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去办吧。”
冯奇又磕了个头,道:“多谢两位将军。”看着他起身而去,我叹了口气,道:“杨兄,我真觉得对不起军中弟兄。”
杨易也叹了口气,道:“封侯将军事,战士半死生。头颅轻一掷,空有国殇名。闵先生此诗,在军中流传甚广,士兵的苦处,实在难以想象。你已经算做得很好了,听说有些部队三天两头闹哗变,以至于要拉壮丁从军,地军团从没出过这种事。”
我想了想,道:“携带骨灰回去,也是个好办法。一律就地安葬,虽然省了不少事,但弟兄们为国捐躯,死了也不能回归故里,实在太对不住他们的英魂。以后如果想带骨灰回去的话,就一律放行,在辎重营专门安排一队人做这个事。我纵然不能为他们做太多,但死者已矣,生者为他们做这一点事,总是应该的。”
杨易有些迟疑,道:“只是,楚将军,这口子一开,恐怕在诸军中你要成为众矢之的,另外几部将领说不定会骂你市恩卖好。”
我心中一阵烦乱,道:“我也不想再往上爬,做到地军团都督,足够了,他们爱骂不骂吧,大不了我解甲归田。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再打仗,行伍之中,难免亡于刀枪之下,我宁可老了,带一群儿孙整日嬉闹,最后安安静静死在一张躺椅上。”
杨易笑了笑,但笑容也有些苦涩,道:“你的志向可不算大。”他摇了摇头,道:“既然死者已矣,就别说这些活啊死的事了,现在首要之事是消灭蛇人,别的,以后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
他跳上马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竟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落寞。也许,他看我的背影也是一样吧,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出了刀枪,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使臣便是那丁亨利么?”
文侯看着我呈上的那《水雷制法图》,又看了我和邓沧澜一眼,邓沧澜用眼光瞟了我一下,轻声道:“正是此人。楚将军生擒的那个叫莫朗的蛇人暂时关押在天牢。”
莫朗是地军团捉来的,文侯本该问我才对,可是他却只在问邓沧澜。他想了想,抬起头道:“楚休红,在路上你可曾审问过?”
我伏倒在地,道:“禀文侯大人,末将与丁亨利将军有约在先,到时一同审问,因此未敢擅作主张,还请文侯大人主持审问。”
南安城战士结束的第二天,没想到丁亨利便带同随员前来,说是他愿为人质,随我一同入帝都。我答应了丁亨利一同审问,也许是因为他对我一直都坦诚以对,我却对他屡屡提防,因此我只想守住对丁亨利的承诺。但是如果我对文侯说只是因为我答应了丁亨利,文侯恐怕会着恼,说我头脑冬烘。现在捧他一下,一来可以让文侯觉得我对他仍是中心耿耿,凡是不敢擅专,二来也可以将我未在路上审问的原因扯开。
果然,听我这样说,文侯叹了口气,道:“楚休红,你实在错失良机了。你本该在路上审问完全,再将这蛇人杀了,只说路上突染时疫,那么这个丁亨利也无话可说。”
突染时疫一类的话也是推托时的套话,蛇人染不染得上这种病我都怀疑。我跪在地上,伏头道:“末将知罪。然我帝国以诚待人,实不可失信于远人。”
文侯哼了一下,低低道:“冬烘。”他叹了口气,道,“楚休红,你越来越叫我失望。”
文侯这话有些重,我一怔,也没办法回话。邓沧澜在一边见我尴尬,忙也跪下道:“大人,那蛇人受伤甚重,在路上一直都昏迷不醒,此事不可苛责楚将军,还请大人明察。”
我对邓沧澜一阵感激。邓沧澜与毕炜都是文侯最亲信的人,但邓沧澜到底和毕炜不一样,如果此番出征,我是和毕炜同去,他现在不落井下石,我就得千恩万谢了,根本不会想他会为我说话。
文侯哼了一声,道:“好吧,你们征战辛苦,今年也要天凉了,现在战事已少,就先歇息一两个月,让何从景和蛇人纠缠一阵再说。”他站起身,道:“审问那蛇人莫朗一事,我会安排的。”
他这话是将我和邓沧澜都排斥在审讯之外了,我们也没有话好说,行了一礼道:“遵命。”
文侯这时倒笑了笑,道:“你们一直征战在外,也少有闲暇的日子,难得四相军团都回来了,今晚我设宴为你们接风,去醉枫楼吧。洗个澡,带你们属下的高级将官过来。”
文侯以前也时常宴请我们四相军团,现在因为和蛇人屡屡征战,和他接触渐少,也很少有一起宴饮的机会。但我也知道,我既不能像当初那样对文侯言听计从,文侯也不会对我再像那时一般推心置腹。
回到营中,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我叫五德营统领出发。
飞羽的伤已经好了,我骑在马上率先而行,看看帝都的市容。现在帝都确是越建越好,大路宽敞,两边房屋也大多翻新,因此帝都居民十分感激帝君之政,时不时传来歌声,也是歌颂帝君的,什么“微君之故,胡瞻此华堂”之类。我们一行六人走着,心境倒也开朗了许多。舞刀弄枪久了,这样在街上散步的机会也不多。
正走着,前面忽然一阵乱。我道:“出什么事了?”钱文义手搭凉棚看了看,道:“没事,是执金吾在收要饭的进卑田院。”
我诧道:“卑田院?那是什么?”
地军团没战事时,五德营轮番休整,此次支援南安城,义字营和信字营就留守东平城,没等我们回来就已回帝都休整了,因此钱文义对帝都的现状知道得清楚得多。听我问起,钱文义道:“因为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流落到帝都来。鉴于难民越来越多,有碍观瞻,文侯大人向帝君上疏安置,凡是身强力壮者准许城外开荒种地,三年不纳赋税,老弱妇孺实在无自给能力的,就设卑田院供养,不得任意乞讨,这些要饭的想必是今天刚来的难民吧。”
我道:“这也是好事啊,那些人为什么不原意去?”
钱文义叹了口气,道:“事是好事,但卑田院供养岂是好受的,勉强糊口而已。而且卑田院分男院女院,不得男女杂居,而且不养幼儿,幼儿都有人领养,因此带孩子的大多不愿去卑田院。”
我呆了呆,道:“这么说来,这样子也实在有些不通情理。文侯大人知道么?”
钱文义还没说什么,却见一个女子尖叫着“还我!还我孩子!”,还夹着孩子哭声。我一打马,道:“走,过去看看。”率先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却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几个身着执金吾制服的人正与一个女子拉拉扯扯,那个女子蓬头垢面,一只脚已断了,竟是个残废,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小孩正吓得号啕大哭。我喝道:“做什么?”
执金吾中有个士兵扭过头,见我们六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倒也不敢怠慢,迎上前来道:“我等执金吾正在公干,请问几位是…哈,那不是曹将军么!”
曹闻道见那人认识自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你是…”
“小将执金吾百夫长林武,曹将军,当初你曾经训练过我们的。”
二太子伏诛后,文侯对禁军进行了改制,大大整编了一番,曹闻道当初曾被借到执金吾去当教官,因此现在的执金吾和当初吕征洋的执金吾大不相同了,这几个执金吾士兵便显得精明干练。曹闻道也展开笑容,道:“是你啊,我还记得和你一队的那个叫…叫陆沐沂的,他的枪法很不错。”
林武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陆沐沂已经去世了。曹将军,你们回来休整么?这位将军是…”
他看向我,钱文义在一边道:“这位便是地军团都督楚休红将军。”
那士兵听得我的名字,惊叫一声道:“楚将军!”他一说,几个执金吾士兵都走上前来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本想斥责几句,但他们如此恭敬,这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在马上还了一礼,道:“列位兄弟,这妇人怎么了?”
林武道:“她一脚残废,也养不活孩子的,我们要带她去卑田院,她又不肯去。”
我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这个女子粗眉大眼,一看便是农家女子,年纪应该也不太大,怀中抱着的孩子此时还在抽泣。我道:“是因为到了卑田院,便要与她儿子分开吧?”
林武迟疑了一下,道:“他自顾不暇,若是有人愿收养她的儿子,自然要送出去的,不然她也养不活,这是卑田院院规。”
我心头略略一痛。文侯定下这种规定,本意就是让人口能更快地增长,但母子天性,这等强迫她与幼子分开,实在有些不近人情。我道:“她若是能养活自己儿子,便不用被收养了吧?”
林武道:“这个自然。只是…”他看了一眼那惊魂未定的女子,也不说话。
我道:“养她儿子到十六岁,得多少钱?”
林武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道:“卑田院分发口粮,每年每人也只一个金币。加上衣褥之类,养她儿子到十六岁,十个金币也该够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我现在是偏将军,俸禄已是每年三千金币,照这样养法,我一年可以养上三千人了。我从怀里摸了摸,拿出一袋金币来,数了数,有十六个金币,还有些零碎小钱。我把那些金币都拿出来,道:“把这十六个金币给她吧,这样她便可以养大她儿子了,总不用去卑田院了吧。”
林武一呆,接过金币,向我行了一礼道:“我代她多谢楚将军。”转身走到那些同伴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个女子睁大了眼,似乎也没听清我们在说些什么。我一阵心酸,对杨易他们道:“走吧。”走出一程,还听得林武在对那女子说:“这儿有十七个金币,三十个银币”云云。
到了醉枫楼,里面已是高朋满座。我们下了马,已有文侯府兵在一边牵过,让人传上去,甫一上楼,便听文侯爽朗的笑声道:“地军团楚将军到了,哈哈,四相军团这回都到齐了。”
我率杨易他们五人到文侯座前跪下行礼,落座已毕,却见这堂上设了四边座位,我的位置是居左,邓沧澜居右,我这一侧是邵风观,毕炜坐在邓沧澜那边,文侯对面还设了几席,却尚是空的。文侯待我坐下,笑道:“楚休红,你来得可是晚了些啊。”
我站起身行了一礼,道:“末将路上有些事耽搁了,还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不必拘礼了,今日难得四相军团都在座,大家脱略形迹,不醉无归,除风月之外,不得谈论他事。”
这情景,依稀便是当初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了。当时我还记得文侯为太子与一个歌姬花月春拉皮条,让我还有些看不起。不过当时太子还能微服来此,现在他已成帝君,再不能来这里了。
我们都坐了下来,因为文侯在座,邵风观也只是点了点头,颔首致意,毕炜却连正眼都不看我。四相军团中,地军团编制最大,我带来的人也最多,邓沧澜的部将有四人,毕炜身后坐了三个人,风军团人数虽然最少,但邵风观身后却也坐了三人。坐了一会,却不见酒菜上来,只是一班乐人吹拉弹唱,还有流水价上些小点心。我正有些奇怪,要问问一边的邵风观,却有个人忽然进来,到了文侯面前跪下施礼道:“大人,客人都来了。”
还有客人?我不禁有些诧异,文侯却一下站起,道:“有请。”
能让文侯站起来迎接的人到底是谁?一边邵风观忽然低低道:“楚兄,是共和军。”
丁亨利!我恍然大悟。丁亨利是随我一同回来的,来了以后他自有客馆安歇,只是我万没想到文侯居然也请了他。难道,文侯也有拉拢他之心么?我不由暗笑,想起当初在五羊城他曾献计要留下我的事。这回轮到他到了帝都,文侯可不像他那样君子,若是他不肯转投帝国的话,可没那么容易过关。虽然也有些担心,但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想看看丁亨利该如何应付。
正想着,却听得扶梯响亮,丁亨利的声音响了起来:“甄先生过誉,丁某愧不敢当。”多半是文侯说了什么赞誉他的话了。我不等他进来,已先站了起来,杨易曹闻道他们也随我站起,边上的邵风观见我站起来,也一下站起身,挥挥手,他身后的人便都立直。我们这一起立,邓沧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着站起,剩下了个毕炜,到这时不站起也不行了。他与丁亨利没什么交道,站起来时脸上不情不愿的。
我们刚齐齐立正,文侯已与丁亨利走了进来。见我们全都站得笔直,丁亨利一怔,还没说话,文侯已抢道:“丁将军,这几位你也该都认识吧,今日俊彦齐聚一堂,真是难得的盛事。”
丁亨利满面春风,道:“甄先生太客气了,几位将军大多见过面,这位想必是毕炜毕将军吧?”
毕炜满面虬髯,丁亨利现在也是留了一部胡须,倒与他相映成趣。只是丁亨利的胡须是金黄色的,而且长相也较毕炜儒雅得多。毕炜见丁亨利问到自己,道:“正是在下,丁将军好。”
丁亨利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他转身向邓沧澜也问了好,又向我走来,和邵风观打过招呼,才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在下在雾云城这几日,还望将军多多关照。”
我正与他客套着,脸上忽然隐约刺痛,似乎有一道极其凌厉的目光看向我。我吃了一惊,抬头看去。目光是从丁亨利身后射来的,丁亨利此番前来,随身只带了一百多个亲兵,今日赴宴,也只带了四个随从而已。我抬头看去,也只觉四个人一般的平庸,不禁有些诧异。
此时丁亨利已然落座,与文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文侯所言,净是些风月之事,我一直以为丁亨利一心都在行伍之中,哪知他谈起这些事来倒也口若悬河。只是我根本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只顾想着方才那道目光。我征战已久,应该不会疑神疑鬼地弄错,方才丁亨利身后确是有个人看了我一眼,可是我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
难道,丁亨利身边还带了个极厉害的随从么?丁亨利孤身赴帝都,肯定也要防一手,带的随从绝对不会简单。好在他也不会和我们动手,他的随从就算再厉害,也与我无关。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文侯和丁亨利的对话。文侯谈吐风趣,引经据典,妙谛纷呈,丁亨利虽然没有文侯这等渊博和口才,答上一句却也毫不露怯。我总以为两人会说一说明日审问那莫朗的事,哪知他们却无只字涉及。丁亨利身后侍立的四人纹丝不动,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听着他们说话,我也食不甘味,都不知在吃些什么。
酒宴结束后,时近午夜。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们回去后,我们也该回去了。邵风观手脚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礼,正要告辞,文侯忽道:“风观,沧澜,阿炜,休红,你们四人再陪我一会吧,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么秘事要吩咐了。邵风观闻听,却是声色不动,道:“遵命。”
我们带来的诸将都是各军团中的骨干,但文侯所言,定是极机密的要事,他们也不得与闻。十几个人鱼贯而出,毕炜和邵风观座位近门,他们的属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礼数,要向文侯与我们四相军团都督行过礼,因此地军团和风军团还要再等一会。我正要坐下,邵风观身后一人走出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都督,小将有礼。”
这人很有点眼熟,但我一时却记不起来,正在回想,曹闻道忽然叫道:“赵子能!”他这般一叫,我猛然间想了起来,这赵子能原是西府军第一军骁骑,当初周诺传我八阵图时便是让赵子能前来传授的,没想到他现在到了风军团。只是曹闻道大概也有些诧异,因此叫得甚响,正在一边与邓沧澜说些什么的文侯也惊动了,笑道:“曹闻道将军原来识得赵子能将军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闻道他们作为五德营统领,现在也已晋升为下将军,文侯认识他倒也不奇怪,但赵子能貌不惊人,应该是到风军团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闻道见文侯居然认识他,破觉意外,一时连话都说不上了,赵子能却淡淡道:“禀大人,末将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爷麾下时,曾受楚都督恩惠。”
当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后来和陶守拙联手做掉了周诺,这赵子能不算高级将领,但他既然名列周诺编出八阵图的智囊团,自然属周诺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过了事后陶守拙的清洗,想来在西府军也呆不下去,所以才会加入风军团吧。听他说受我“恩惠”,我便想起周诺之事,心头不禁一沉。当初周诺两大弟子,一个背叛,另一个唐开也在西府军呆不下去。虽然唐开对我也颇为感恩,但他后来还是加入了水军团,没有入地军团,恐怕心里一直对我都有芥蒂在。我不知道这赵子能这话到底是不是反话,但看赵子能谈吐,似乎又不像是因为周诺死在我手下而怀恨的样子。
等人都散尽了,文侯的两个随从这才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文侯这才低低道:“四位将军,你们对这共和军丁亨利怎么看?”
毕炜是初次见他,抢着道:“南边蛮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话音刚落,邵风观道:“大人,末将倒以为,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过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珑,则大是劲敌。”
他似乎有意在和毕炜抬杠,毕炜大不服气,道:“他就知道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
邵风观冷笑一声,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乐,那他也不会随楚将军千里北上,只为共同审问那蛇人了。”
毕炜还要说什么,文侯道:“阿炜,不用说了。有些事,你还要向风观多学一点。”
现在毕炜在文侯跟前比邵风观要亲近多了,毕炜见文侯这般说,也不敢再说什么。文侯看向我和邓沧澜,道:“沧澜,休红,你们以为呢?”
邓沧澜躬身行了一礼,道:“此人心思灵敏,且深通兵法,末将以以为,若得将此人收为己用,当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么?”他转向我,道:“休红,你以为如何?”
我心头暗笑,邓沧澜这话,当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时丁亨利也向何从景说过吧,只是何从景却一直看我无足轻重,所以后来他放了我,何从景看来也没责怪他什么。现在当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果然轮到他头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邓沧澜,让丁亨利大大头痛一番,一躬身,正想这么说,心头忽地一凛。
丁亨利对我,虽是两国之人,却说得上“坦荡”二字。当初他要留下我,实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明知我不会投靠共和军,日后我们两人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他还是把我放了。想到这儿,我心头一软,道:“禀大人,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但肯定不会为我所用的。眼下两军同盟,实不可行此亲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丁亨利生具异相,若能为我所用,当真不错。不过此人谈吐隐隐有刀兵森严之相,确实不会从我,沧澜,这个点子虽好,却是行不通的。”他顿了顿,眼里忽地冒出一丝杀气,道:“只是我担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后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这话,让我们四人都大吃一惊,毕炜道:“那四个不都是那南蛮子的随从么?”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无奇,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气度,但他们乍到时,我突然见他身后左手第二个眼中冒出一股森严之色。这等气度,当有王者之相,绝非做人随从的!”
文侯竟然如此赞扬一个随从,我们更是吃惊。旁人还好,毕炜已是打翻了醋坛,道:“大人,丁亨利所用的随从各有本领,自是不假。只是一个小小随从,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邓沧澜也道:“是,大人,末将也以为如此。”听他们的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对,文侯决不会看走了眼的。我心中想着,当时我也感到了一瞬间那人凌厉逼人的目光,虽然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刹那,居然逃不过文侯的眼睛,只是此际文侯也有些迷茫,喃喃道:“不对,我不会看错,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难对付。”
文侯这种评价也实在让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过丁亨利的,也许,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我想着,文侯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来,道:“大家先看看这个吧,楚将军从南安城带回来的。”
他把卷轴一展开挂起来,我就“咦”了一声。从明士贞那里拿来的卷轴是帛的,很柔软,因为当初几个人传看,都有些皱了,文侯展开这张却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听得我的声音,文侯笑了笑,道:“顺便说一下,原图已经给工部细细研习,这是我让人复制的图。”
邓沧澜和毕炜都睁大眼睛看着,连邵风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他道:“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这帛怎么这么白,这么硬?有几层在内?”
文侯道:“此是工部张尚书从天水省所贡茧纸中得到启发,最近方才制成的树皮纸。虽然比不上帛书和羊皮纸牢固,但因为是树皮做的,甚是便宜。从明年开始,文武二校的学生便用这种树皮纸抄写教材了。”
我记得当初我与唐开所率西府军贡使团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见过夜摩大武所用的茧纸。只是茧纸颇为难的,没想到张龙友竟然能举一反三,用树皮造纸,实是令人佩服。这时邓沧澜在一边道:“那么说来,书便是人人都买得起了?”
本来帛书和羊皮纸都贵得吓人,一本薄薄的书够得上中产人家数日至一月的开销,因此家有藏书的尽是些达官贵人,甚至有平民一辈子都不曾摸到过书。现在文武二校虽然都已开禁,但平民入学虽易,学习时总要有书本册页,这笔开销仍然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我听说有些文校学生因为买不起帛书和羊皮纸,只能以泥板写字。如今树皮纸生产既易,价格也便宜,书的价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这些学生了,张龙友有此发明,实是造福众生。
文侯点了点头,道:“现在工部正在鼎湖边上建造厂房,大概两月之后便能投产,每日可造纸百余斤。”他大概觉得这个“百余斤”不太直观,指了指卷轴道,“百余斤树皮纸,大概相当于三四千张这种卷轴。”
邓沧澜面有喜色,道:“这么多?”他颇好读书,平时就常常手不释卷,一说到书,登时有点眉飞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说这些了,你们看看楚将军带来的这个水雷图吧。”
复制这张图的定是个高手匠人,复制得和原图一般无二,连落款的虚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样。水雷图虽然是我拿来的,但和火军团与水军团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么来。毕炜扫了一眼,喝道:“好东西!设计这水雷的人是谁?”
文侯道:“这里有个章,叫什么‘虚心子’,想必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将军,你认得这人么?”
我站起身,道:“禀大人,这虚心子原是东平城法统,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点了点头,道:“我只道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但草泽遗珠,在所难免,可惜了。”他说“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将虚心子收入麾下。
邓沧澜和我一同回来,路上也曾看过这水雷图,但此时仍然看得十分仔细。他道:“大人,工部对这水雷如何说?”
文侯道:“张尚书薛侍郎二人都看过,大为心折,说这水雷落想奇僻,构思不凡,尤其这触发之机,极是精巧,实是别开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试用,颇为得力。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将这图给楚将军的那个明士贞,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这样一来明士贞的举动就更显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强的是水军,那支水军与水军团不相上下。水军团因为李尧天征倭失败,元气大伤,现在他们的实力恐怕还在水军团之上。原本他们有了水雷,水战便占了绝对优势,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贞揭破,水军团与五羊城水军的实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沉吟着尚不曾回答,邓沧澜道:“大人,这明士贞确实奇怪。按理他献图之举,对我们大有好处,但那莫朗知晓蛇人的秘密,他却要去行刺,难道说这人是蛇人内奸么?”
文侯听邓沧澜这么说,眼中忽地现出一片迷茫,道:“什么?”他垂下眼睑,又陷入了沉思。我们四个不敢打扰他,只是侍坐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头,道:“四位将军,战事恐怕更要激烈了。从今日起,四相军团加紧训练,余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齐齐站起,躬身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加紧制造水雷。沧澜,你要让水军团尽管熟悉以水雷作战。”他顿了顿,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龟缩不出,战事甚少,你们几个军团务必要抓紧时间训练。毕炜,火军团在四相军团中威力最强,但共和军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范,趁这几个月火军团与水军团合流,一起多加训练。”
毕炜一挺胸,道:“末将在,大人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他一脸虬髯,长相越来越威武,可溜虚拍马的水平倒越来越高了。
文侯吩咐邓沧澜和毕炜联合训练,却未有片言及于我和邵风观,我心里不免有点不好受。本来地军团作为四相军团中的主战部队,我这个地军团都督顺理成章,隐隐也有四相军团之首之势,但现在倒似乎邓沧澜坐了首席。
正想着,听得文侯道:“风观,你的风军团趁如今闲暇,加紧训练部队,不可大意。”邵风观答应了一声,文侯把头转了过来。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让地军团好好训练之类的话,正准备答应,哪知文侯却站了起来,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马倥偬,趁这时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没吩咐我?我心头一沉,抬头看去,正好看到毕炜有点幸灾乐祸看着我的眼光。但我没理他,正想再问一下,但眼中一见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们时,向来斩钉截铁,坚毅至极,但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浮现出苍老之色,仿佛转瞬间又老了十岁,刚站起身要和别人一起行礼向文侯告辞,文侯忽道:“楚休红,你等一下,与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惊,毕炜在一边也是大为惊愕,眼中已是掩饰不住的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礼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