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吴万龄茫然道:“楚将军,怎么办?”

武侯的亲兵已跟着武侯冲了出去,先前那几十个蛇人已总算被斩杀干净,但龙鳞军也已差不多全灭了。现在,在营帐中只剩了我和他两个,另外便是那六个女子。此时我也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但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我看了看帐中,那六个女乐还站在那里。其他几个女子多半吓得不知所措,她却仍是怀抱琵琶,似是毫不在意。

我道:“快走,带上她们,我们上城去!”

吴万龄在一边道:“带她们?”

我喝道:“不仁者,天诛之。吴将军!”

这话吼出来,我心头却不免有些隐隐作痛。我这么喊着,只是因为她在里面吧?我不过是为自己内心深处的私心找到了一个堂皇的理由而已。

从城上缒城而下倒还不难,但难在一上旷野,我们便要面对蛇人的攻击了。在野战时,便是沈西平也一战败亡,不用说别人。

吴万龄苦着脸道:“现在到处都是蛇人,我们怎么才出得去?唉,除非要飞出去。”

我心中猛地一闪,叫道:“对了!飞!”

城头上到处都是死者,幸运的是竟然没有蛇人。

蛇人在城处围了一长条,专门斩杀那些逃出城去的士兵。帝国军便是身强力壮时,若单打独斗也绝斗不过蛇人的,不用说这时了。蛇人这么做,是想把我们斩尽杀绝啊。

中军阵营去西门不算近。刚走了一段,吴万龄低声道:“统领,前面有人!”

我看了看前面,中军阵营已着火了,那是帝国军残兵最后的防线吧。借着火光,依稀看得到是有两个人影,正慌慌张张地在我们前面走。我道:“是我们的人。”

前面的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忽然向边上一闪,我止住了别人,低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时,只听得有人惊呼道:“楚将军!”

那是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我反而听不出是谁了。我道:“是什么人啊?”

“张龙友和伍克清。”

他们已从黑暗中闪出来,伍克清小声道:“听得你们的声音,我们只道是蛇人追来了。”

我扭头看了看正在厮杀的战场,心头一痛。不管如何分辩,我现在已是个逃兵了。但现在若不逃的话,也只有战死。

我道:“你们要去哪儿?”

伍克清叹了口气,道:“慌不择路,君侯将我们这批参军打发出来,说是让我们自寻生路,我们也只得向暗处走。楚将军,你们要去哪儿?”

伍克清曾经来龙鳞军卧底,他大概还能厮杀一番,但张龙友却一直都是辎重营里,大概连马都不会骑。

我道:“飞出城去。”

张龙友看了看我身后的那六个女子,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只是道:“用你以前用的那种风筝?”

他的脑子倒的确很灵。我点了点头,道:“快走吧。”

伍克清叹道:“君侯一世英名,没想到竟然会败得如此惨法。唉,只怕蛇人将成浩劫,帝国有难了。”

我有点心烦意乱,道:“快走吧,别说了。”

 

向城西的城头上不时踢到一两具尸首,有一次踩到一段圆滚滚的身体时我几乎惊叫起来,幸亏发现原来是具蛇人的尸首。一路上坑坑凹凹,墙头也不时有缺口,有一个女子一时失足落入缺口,没听到声音,多半摔死了。我们也不敢去找,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向城西奔去。

如果在右军营中中有蛇人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走进空荡荡的右军营盘时我不禁想着。但里面象死了一般,只有几支还没燃尽的火把在烧着,另外便是一地的尸首了。

蛇人在攻入右军营中时,杀得血流成河,我只望不要破坏那个东西。可是,我们现在有九个人,怎么个坐法?

我在右军阵营中找来找去。记得薛文亦的营帐便在当初栾鹏的边上,可是夜里看来多半一模一样。我找了半天,忽然听得有人低声叫道:“是楚将军么?”

这正是薛文亦的声音!我大喜过望,道:“薛工正,是我!你在哪里?”

从一边的地上几具尸首中有个人动了动,我拔起在一个帐篷边剩着的半枝火把跑了过去,却见薛文亦躺在几个右军士兵的尸首中。他的肚子上中了一刀,伤势很重。我扶着他,伸刀从尸首身上割下一条布给他包好,道:“你没事吧?”

薛文亦叹了口气,道:“蛇人攻进来时,我还在做那飞行机,结果吃了一刀。楚将军,我会死了么?”

他流血很多,人很虚弱,但如果是我的话,休养一段时间总会好的。我道:“会好的会好的。那个飞行机你做了多少?放哪儿了?”

他咳了一声,道:“我已经做了十个了。你想用那个么?”

十个!我心头一宽,但马上又冷了下来。薛文亦这副样子绝对坐不了飞行机,而那几个女子肯定也不行的。难道,刚看到希望,便又要破灭么?

薛文亦道:“你们有几个人?”

“九个,五个是女子。”

薛文亦一笑,道:“那五架就够了。”

原来一架飞行机可以坐两个人!我心底又是一宽。薛文亦又道:“看来天不绝我,我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没想到楚将军你还会回来。君侯人呢?”

我脸一沉。武侯现在不知如何了,我眼前似乎出现武侯在马上作最后的殊死战。我道:“君侯让我们逃生去,逃得一个是一个。”

薛文亦费力地抬起身,道:“那么南门也失守了?天哪。”

我没有跟他说,陆经渔的东门现在也九成已经失守。我道:“你那飞行机到底在哪里?我没看见。”

他笑了笑,道:“在我营帐中,还没装呢。亏得我没装,不然准要被蛇人砸烂不可。”

薛文亦的飞行机是分成三部份的组件。这十个堆了一整帐篷,连他睡觉的地方也只是一小块了。我们按薛文亦的话组装起来,堆了一地,又听他说了架驶的要点,我和吴万龄抬起一架放到了架子上,我道:“薛工正,怎么飞出去?”

他突然一惊,道:“天啊,现在还有马么?”

我象被当头打了一棒,道:“什么?要马来拉的?”

“要马拉一下,飞行机才能起飞的。”

我晃了晃,不知该说什么好。千辛万苦,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我道:“还有什么办法么?”

薛文亦想了想,道:“办法是有一个,不过我没试过。”

他忽然猛地咳了起来,几乎要断气。我急得如火烧一般,道:“薛工正,还有什么办法?”

他伸手指着一边,似乎想说什么话,可越急越说不出来。忽然,他眼一翻,人晕了过去。

我急得晃了晃他,叫道:“薛工正!薛工正!”可是他却没回答我。刚才他指点我们装好飞行机,已耗尽了他的力气,现在虽然还没死,但醒过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只能靠自己了。我走到他指的地方,那儿是一堆破损的攻守器具,想必是让他修理的,有一辆冲车,一具石炮,还有一架断成三折的云梯。

冲车绝对没用,难道是云梯?突然,吴万龄叫道:“用石炮!”

我眼前一亮。那石炮的网兜已经破了,轮子也断一个,可是扳机和弹簧都是完好的。如果有一根绳子,那么石炮的力量一定比一匹健马更大。我道:“对了!快,帮我搬过来!”

远远的,还在传来厮杀声,但已经弱了不少。如果帝国军彻底失败的时候,那蛇人一定会回来的。我和吴万龄手忙脚乱地忙着,拼命将那石炮弄好。等把一根绳子勾上飞行机前面的一个钩子上时,吴万龄道:“统领,我先来试试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东西我们也不知到底有效没有,但如今也只能一试。

他坐进了飞行机里,另一个女子也胆战心惊地坐好,吴万龄道:“将军,来吧。”

厮杀声已经近了些。也许,是蛇人在追杀四散逃跑的帝国军,已经马上要来这里了。我一咬牙,道:“吴将军,如果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吴万龄喝道:“楚将军,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快点!”

我一把扳下石炮的扳机,石炮的有力地弹起,那架飞行机轻盈地滑出架子,象一只飞鸟般疾射向夜空中。由于飞行机头上的钩子是向后开口的,飞行机飞行,绳子便正好滑出,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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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阵欣喜,道:“快,张先生,你先来。”

张龙友有点慌乱地坐了进去,他带的是薛文亦,也很顺利地飞了出去。

连着两架都很顺利,我也胆大了些。等伍克清和一个女子坐进后,我一扳扳机,忽然,那飞行机一歪,竟然从架子上斜着飞了出去。

夜空中,还留着刚才伍克清的一声惨叫。我看着得新放上的一架飞行机,心头一阵寒意。薛文亦做的飞行机还不是十全十美的,刚才伍克清和那女子象弹矢一般飞出城去的样子,我也不禁心寒。看了看剩下的三个女子,心头不觉一阵踌躇。

我走时,当然要带她去的。可是另两个呢?她们怎么办?她们还有胆量再试试么?

突然,她象是知道我的心思,道:“将军,我来试试吧。”

也只有如此了。

她抱着琵琶,仍是声色不动,好象不远处的厮杀也根本不存在。我点了点头,道:“好吧。”

我扶着她,抱起她的双腿,让她坐进飞行机里。看她把琵琶放在身边,我小声道:“小心。”

她看了看我,明亮的眼睛里,依稀有点泪光。我不敢再看,道:“准备好了么?”

她点了点头。这时,另一个女子尖声叫道:“将军,那些怪物来了!”

我喝道:“别吵!”闭上眼,扳起了扳机。在那一刻,我的心也悬在了空中。如果她出事,我也不想再走了,便是死在蛇人阵中,也要好过日后想到她的惨状。

“嚓”一声,她坐的那架飞行机已轻盈地飞了出去。这时,我听得营外有人叫道:“什么的那是?飞的。”

那种腔调一听便是蛇人的。蛇人来了?我低声对那个有点发呆地女子道:“快帮我把飞行机放上去。”

刚把她放好,我去扣好那石炮时,便听得营外有个声音叫道:“在这里!来呀!”那个女子猛地尖叫起来,道:“你怎么扳?怎么扳开?”

蛇人已象潮水一般涌了进来。我拣起地上的一杆长枪,喝道:“闭嘴。”冲到架子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便已坐了进去,道:“坐稳了!”

这时,一个蛇人一声吼叫,一枪投了过来。这一枪破空之声极厉,我不敢再回头,凝神定气,对准那石炮的扳机投去。

这我本来就已想好。如果是江在轩那等箭手在身后,自然十拿九稳,但现在我也只能赌赌了。

这一枪正好击中扳机,可是,刚扔出长枪,手不禁一软,那长枪只碰了碰扳机,石炮没动!

这时,蛇人投来的长枪从我身边擦过,“呼”一声,一下没入暗中。虽然没碰到我,可是我身上已是冷汗淋漓。现在没机会再取枪试一次了,我不禁后悔,刚才没有用绳子绑住那枪,不然还会有一次机会。

如今机会已逝,现在,是我的死期到了吧。

我闭上了眼。

刚闭上眼,忽然只觉身体一震,只觉眼前一花,周围飞快地倒退,睁开眼,我已飞入了夜空中。

是那蛇人的一枪触动了机关!我一阵狂喜,向下看了看,却见地面上蛇人已蜂拥而至,却一个个张大了嘴,似是不知怎么回事。

逃出来了!我恨不得欢呼一声,扭头看看坐在身后的女子,她大概还没从惊吓中醒过来,也仍是张开了嘴。

我控制着飞行机的机关,让飞行机顺着气流在空中飞行。薛文亦告诉我们说,如果运气好,气流强,那么这飞行机可以永远都在天空中飞的,飞到帝都都有可能。我想我肯定没那么好的运气,但飞出十余里路大概还行。

试了几圈,已约略控制住了飞行机。我顺着气流盘旋了几周,越盘越高,头顶的星空也似近了许多,在眼前好象可以摘下来。

这时,从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笛声,伴随着笛声,是一些沙哑的喉咙在唱着: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当中一个高亢而苍老的声音正是武侯。武侯也已到了最后关头吧,我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汹涌而出。高鹫城中,已是四处火起,即使在空中,也仍听得到帝国军的惨呼和蛇人的吼声。

这时,坐在我身后的女子忽然象魇着了似地叫道:“不要!不要杀我!”

我抹去了泪水,喝道:“不要叫!”

尽管我这样冲她吼着,其实,在我心里,也想这样大吼大叫,也想把郁积在心中的一切都发泄个干净。

我抬起头,月色凄迷。惨白的月色象水一般洒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周身都融化掉。

“走吧,我们走吧。”

我低声地说着,又耳语般地说:“我会回来的。”

飞行机随着东南海上吹来的风,盘旋着向北方飞去,身后,那在烈火中燃烧的城池已渐渐变小,渐渐地象一颗微不足道的星,再看不清了。

(《天行健》第一部《烈火之城》终)

 

第一章 逃亡之路

山势莽莽苍苍,风吹过,远远地便传来一阵呼啸。

距我们逃离高鹫城,已经是第五天了。没有马,要赶到帝都起码也得一个半月。薛文亦的伤势一直很严重,两天前,又有两个女子开始发烧,祸不单行的是我的病也复发了。我病好后一直没能好好调理,加上破城时一番苦战,今天早上起来我便觉得浑身不适,有些发烧,今天在山中只行进了几里路,便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休息一下。

高鹫城破后,南征的十万帝国军全军覆没,只怕逃不出多少人来。虽然我们乘飞行机飞出了三四十里路,可如果城里有人逃出的话,也该追上我们了。但我们赶了五天,路上还不曾碰上过一个逃出的帝国军。而我也病倒后,一行四男四女八人中只有吴万龄、张龙友和两个女子算身强力壮的。八个人里病倒一半,如果能回到帝都,那真算得上是个奇迹吧。

我拉开一根树枝,看着被雾气笼罩的山谷。这里大约是天水省的地界,天水省向有“群山绵延不绝,民风悍勇好斗”之称,本来人口有一千余万,在帝国诸行省中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是帝国中部最为重要的一个省,天水总督也是节制中西四省的首席总督。苍月公叛乱后,天水总督李湍投入了叛军,原来驻扎在天水省北部的西府兵却仍效忠帝君,两方将天水省分成南北两半,兵连祸结,争斗不休。武侯跨江南征,第一战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西府兵攻破了天水省首府符敦,斩杀前总督李湍,使得十二名城中名列第七的符敦城率先重归帝国麾下。不过,西府兵和总督府的府兵攻守连年,天水省一千万人口死了三分之二,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带地方根本已看不到人烟了。没有人烟后,那些树木倒长得出奇地茂盛,将这条山路也湮没了一半。

在围攻高鹫城一役中,我们便已几乎杀了近八十万兵民,如果算一算南征以来一路斩杀的人众,想想都有点害怕。

我放下手上抓着的树枝,那根树枝“呼”一声又弹了回去。虽然烽烟遍地,但春天还是来了,那根树枝上发出了新芽,抓在手上,似乎也感觉得到在树皮下流动着的新鲜的汁液。

可是人不是树枝。死去的人,便再不能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