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平道:“好!”
温壬平道:“不好!”
温子平问:“怎么不好?”
温壬平怫然道:“就是因为朝政腐败,群奸误国,像巨侠这样有能为力的人,不再争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发挥大力,激浊扬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谁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侠想法,独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无人,宋室还有何指望?”
巨侠看着温壬平,对这白发苍苍的倔强汉子,升起了一种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彻底地改,只一两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戏,那不如不改,因为敌对势力一旦反扑,只怕变本加厉,贻误苍生。要知道,政事是操于接近皇上那一大群奸佞小人手里。他们依此长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会触发他们的忌讳,冲击他们的权力,伤害他们的利益——且不管他们的权力是从伤害良善忠义中窃取的!如果窃取、暴夺已成了恶习,要彻底地清除这种恶习,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后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积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欢娱,外寇虎视眈眈,随时发兵南侵,能思猛进吗?”巨侠道,“我们若图大举,一新国力,缓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临危,已明而显见,一如垂死病人,千疮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药,反而连剩下的一口气也断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权贵,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战,会甘休吗?”
温壬平蹙眉咕哝道:“那总不能不做呀!”
他明显是反对巨侠的话。
但反对得不明显。
他也有苦衷。
因为他不得不反对巨侠的话。
他是受皇帝之命来争取巨侠入宫的——为皇上讲好话他责无旁贷。
他更不得不反对的是:
巨侠的话如果说得是对的,那么,他给投闲置散多年之后,终于背离家门,脱离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当不大不小但能给武林中人代皇上传旨的“官”,以及记下各种轶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鉴赏的史实,他心里也有无尽的委屈。
他只不过想在有生之年能做点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职以来,做的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所记的史乏人阅览,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办的事,却多是与圣上权贵逸乐有关的琐务俗事!
他这一当“官”,有名无实,位虚权小,但却给耿介的武林同道不耻,而又让一些图攀附谄媚的家伙烦缠,跟达官权贵之间,又得保持交往,一个不察,容易杀头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负,又无可施展。
是以,他总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揽方巨侠”的任命交给他,就是看重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极希望能达成任务。
——任务能成,除了使圣上和亲昵皇帝那一群权臣重视之外,一方面,方巨侠既进入了朝廷权力范围,自己大可与之结联,以壮实力;另一方面,连方巨侠也入宫从政了,别人对他临老热衷于政事一节上,也不敢那么公然蔑视、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败,与他是息息相关。
不过,如今看来,方巨侠是不屑于与他共事,更不会听他规劝入朝,而且,方巨侠说的理由,丝丝入扣,也正说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许,方巨侠的话,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因为合情合理,温壬平才想反对,但又反对得十分弱势。
他听了,只觉心头发苦,舌尖发咸。
所以他说的话也有点涩,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胜无人!就是做不成事,也尽人事啊!总好过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见国家倾亡于即倒!以皇上变革之决心,加上巨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说得好!”巨侠十分激赏,“人人若都有你这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心志,宋室当然可以奋强,百姓想必能够居安,只不过,当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权力和性命,尽情享乐,罔顾黎民,我们又怎能去助之为虐?就算他有决心要清理佞乱,变法图强,那就怎样?汉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后一个极有作为的皇帝了,但他笃信巫蛊,疑神疑鬼,结果,多少人就命丧在蛊术、巫术这一节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连坐以十万计,结果,他仍未死,开国名臣、拓疆大将乃至亲信、心腹,已尽为之死尽死绝,就连他所宠护的太子刘据,也父子兵戈相见,逼死天涯。他也曾听贤臣劝说,酷刑太烈,也曾闻谏不宜信巫蛊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牵连枕藉,到死方休。为什么?因为他既信了巫术,笃信神仙之学,当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骗子、巫师,为他效命;他为巩固权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从,就重任一干酷吏,为他操刀,宁可杀错,决不放过。到了后头,就算他发现连忠臣、良将、亲子、宠妾全丧尽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尽失,他要改正,也一时改不过来了。盖因为他身边已重重包围着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师,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这是就远的说。”
高处不胜寒(13)
“就近的来说,”巨侠似乎是因为重视温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厌其烦为他析说,“神宗皇帝有心接纳王安石变法之议,这变法肯定对黎民百姓有利,但却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结果,变法还是失败了,以致造成日后的新旧党之争,小人蹿升得志,贻祸无穷。当时,大臣文彦博便曾对先帝说过,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议,尽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彦博说得对极了。以前是这样子,现在是这样子,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子。汉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况昏君庸
帝。好皇帝给群小包围了,听的见的,都是好话、美事,便逐渐给蒙蔽了,逐渐昏昧了,坏君主更不必提。一国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长如是,乃至一军之将,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个集团、组织、姓族的首领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进,尚且不能有成,何况是今上,岂是思想进取之君主耶?”
温壬平喃喃自语,这片刻后,他仿佛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吗?真的无可为吗?是真的没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吗?” “也不是如此绝望。”巨侠道,“我调训出来的一些弟子、门生,莫不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国家有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毁才、杀才才好。国家命脉,尽在此矣。”
他叹了一声,对他所秉持的态度再加以说明:
“我不是不愿意尽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我若为朝臣,任个一官半职,那又如何?依我愚见,当务之急,莫过于边防告危,理应积极调训兵马,对女真、辽国人做长远防卫,屯兵边关,以防外侵。但现在举朝上下,只顾大建庭园,贪图逸乐,运送花木,探异纳奇,输送京师,趁此一逞私欲,搜刮民脂,谁理会什么边防、打仗?何况,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会贪赃枉法的,不懂黎民苍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将军,都是光会谄媚、欺诈之辈,才不会打仗,也不懂领兵。撇开军事不理,当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应即时终止花石运送,不可再伤民误国,不许官员以贡品为由中饱私囊,结民怨于至深,使国力得以迅速调理复元。你看我之所议谁会听信?谁予配合进行?我这一说,靠此暴敛、狂征的官宦,一定群起而攻,连同皇帝身边的人,甚至皇上自己,都一定觉得利益受损,面子大失,权力受到削减,到时第一个铲除的,还免不了是我首当其冲。”方巨侠无奈地道,“我死不要紧,但这样牺牲,可有何意义?如果我在庙堂不能为百姓谋福利,反而助长了权贵贪官的气焰,那我还不如做一江湖闲人,扶贫济善好了。只要我坚持不跟那些宵小奸佞沆瀣一气,那么,他们的实力就缩小一分,如果他们行事太嚣,我难保也会出手,儆恶除奸,以暴易暴呢!”
他笑了笑:
“反正,这种事,年轻时倒是做惯了。”
“不过,巨侠,你这种话,要是给上面听到了,”朱月明这回是脸笑肉不笑,“可是要杀头的呢!”
“岂止要杀头,早就诛九族了!”温子平更正道,“可是,谁也诛不了巨侠的九族,因为谁也打不过方巨侠。”
方巨侠哈哈笑道:“所以,这就是我敢说话的原因了。他们对付不了我,只好收买我。”
温子平一挑眉头道:“只怕,这也是你坚持不让收买的缘故。”
方巨侠打哈哈道:“一旦给收买了,就任凭鱼肉了。”
温壬平讪讪然道:“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你们只是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温子平道:“你这话说得很冲。我怕你只是为升官而当官。”
温壬平恼火道:“你这句酸味更重。你来迎接方巨侠,为的又是什么?也不过是替‘老字号’一家一族巩固江山、壮大声威而已。”
温子平嘿声道:“我为‘老字号’尽力,有何不可?我本是‘老字号’温家的子弟,鞠躬尽瘁,理所当然。‘老字号’在江湖上,一向介于正邪之间,但运毒功夫,只怕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毒之可怕,是可以不必出手,便可杀人,且可不只以一人杀一人,而是以一毒杀千人、万人!而江湖地位,人才之多,没几个家族可以比得上。我深思熟虑,且得温爷批示:如能邀得方巨侠为强助,引导我们往正道发展,那岂不是对江湖、武林、朝廷、百姓都是件大大好事?我们有这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何不发奋图强,得能人加盟,得高手引领,一旦遇上异族外敌犯境入侵,也可以联合江湖好汉,各帮各派,予之迎头痛击,保国安民,这是既为家族也为天下谋福利,总比你只顾热衷名利,求升官发财,祈壮大实力,而诱使大侠屈身朝廷,同流合污的好!”
高处不胜寒(14)
温壬平听了,很愤怒,变了脸色,朱月明则笑嘻嘻地打圆场:
“我听来哈,两位的话都对,都有理,都不嫌冲,也不是辣,更不算酸,只有点咸哈。”
他眼笑心不笑地说:“我们这些话,都只是闲话,莫要传开出去为慎。要不然,巨侠邀
不到——我这小官送命不打紧,老字号从此成了黑帮,天残兄不再见用,什么‘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全会打成了叛乱分子,这就大大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