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地想站起来,却一时无法起身。这一剑,已重创了他所有的经脉。

但少年仍挣扎着想站起来。

他要打倒面前的这个敌人,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怯懦,逃避,在别人的光荣与鲜花背后瑟瑟发抖。

他是最古老的王国的王子,他是天钦的转轮圣王,他是戒日王最优秀的子孙,岂可匍匐在敌人面前,而不像个勇士一样去战斗?

但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他躺在血迹斑驳的大地上,就像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温暖,那么舒适……

不要醒来了吧,就这样沉睡……

不要再管那些流言,不要理会别人怎么看你……

一声雀啼响起,那只巨大的孔雀明王在虚空中出现,双翼盘旋,将他紧紧护住。这只亘古就存在的希有之鸟,就连修为极高的紫凤也不敢小觑,急忙长鸣示警。孔雀明王悲声啼叫着,环绕着少年。

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再在问我,为什么不召唤你,为什么不召唤师尊的金身么?”

“因为我不想再躲在你们背后了,我想证明,我,龙穆,也是能战斗的,我若全力以赴,我也能够在战斗中赢得尊重。我不仅仅是戒日王的子孙,阿罗那逸的弟弟,大日至尊者的爱徒啊。”

他伸出手,挡住了孔雀明王照过来的碧光。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

他看着天上那个仿佛永远都无法战胜的人影。

那是否,就是自己的理想?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高高地站着,没有迷惑,没有痛苦?

会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串细微的声音从他体内发出。

孔雀明王悲声啼叫了起来,拼命想冲到他身边。少年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一抹淡淡的光,但就算是孔雀明王,也无法突破他淡淡的遮挡。

“就让我任性一次,自由地去战斗吧。如果我不能用战斗赢得尊重,那至少我可以像个战士一样死去。”

他转身,向着简碧尘。就像是一轮明月,在太阳光芒的尽头,转身。

这是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舍身度人。

传说佛陀在修行时,见到一只鹰捉住鸽子。佛祖悲悯,救下了鸽子,鹰说:佛啊,你虽然因悲悯而救下鸽子,但我若不能吃到食物,就会饿死。难道你忍心因为悲悯而杀死我吗?佛陀于是就割下肉来换鸽子。鹰用天平来秤量,一面是鸽,一面是佛陀的肉。佛陀割完腿肉,割下胸肉,仍不能让天平平衡。最后佛陀无肉可割,于是踊身跳上了天平。愿以自己的全部来换取对鸽子的悲悯。于是诸天振动,是为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

一旦此法出,敌人必将毁灭,而自己也将随之死亡。

少年的修为本不够,无法施展此法。可惜他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自己暂时突破修为的瓶颈。只是那代价一定非常非常巨大。

这种法术,一旦施展,就不能停止。

是为禁忌之术。

但少年的脸上却有种宁静的满足,他缓慢而艰难地向简碧尘走去,带着大乘佛法的至高奥义。

这一刻,他知道,他在做自己。不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不是阿罗那逸的弟弟,不是戒日王的子孙。

他,就是他,龙穆。

他要挑战当今世上,唯一天命的拥有者。

这是专属于他的尊严。

孔雀明王凄厉地长啼着,无力地看着他走向毁灭。

祈天神术的荣光包围着简碧尘,让他静静地看着龙穆惨烈的面容。他不知道这位少年为何这么执着,不惜牺牲了生命来战胜他。但他知道,只要祈天神术还在他身上一天,这少年就无法伤害他分毫。就算是大乘佛法也没有用。

为什么要选择毁灭呢?

他眉峰微微蹙起,灵、剑双奴同时聚集。

少年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方才那一招,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他的修为本不足以支撑这惨烈的一招,他的身体已在崩坏的边缘。

但少年仍坚持着,吃力地爬起来,向简碧尘走去。

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他也要走到简碧尘身边,将这一招施完。

他已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只是要证明给自己看。

他,是龙穆,是五天竺的王子。他,是他自己。

他爬起,又摔倒,空中飞舞着的那个人影,却越来越遥远。

他,能够做到吗?

大乘佛法的反噬之力让他的神识渐渐涣散,他忍不住问自己,没有了师尊,没有了哥哥,他能够做到吗?

没有这些遮蔽的背影,他真的还是龙穆吗?

他带着转轮圣王的传说,降临在那破蔽的大地上,究竟为了什么?

幻影渐渐扩大,将整个天地染成一片血色。鲜血形成一轮巨大的红月,悬照在他头上。虚无的黑色羽翼在月华中点滴凝结。羽翼簇拥下,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上,竟也有着与他一样的悲伤。

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刚刚离开的梦魔,又再度浮现在绯红的月轮中。

梦魔看着龙穆,眼中神光变幻,一滴绯红的眼泪划过他苍白的面容,终于落了下来。他望龙穆那张浴血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寸寸触摸它的微凉。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自己?杀死我们的肉身?”

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痛苦与困惑:“难道,难道我不是你么?”

龙穆艰难地抬起头,仰望着梦魔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鲜血点滴从额前流下,沾湿了他的眉睫,让眼前的一切笼罩上一层绯红的雾气。

最终极的大乘佛法,本不是现在的他能够驾驭的。他的结局,注定了是毁灭。

他看着梦魔,牵动出一丝微笑,这笑容也沾染了鲜血的色彩,显得如此苦涩:“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虽是魔,却可以做你自己。我却不能。”

他艰难地微笑着,向梦魔伸出手:“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给我一个梦,让我在临死前看清我自己。”

梦魔没有回答。他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恍惚,一道明亮的月光从他身前缓缓垂照下来,仿佛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面镜子。

他们便在光镜的两端,凝视着镜中的彼此。

一面是大乘佛法的光芒笼罩,一面是妖异绯月的血色迷蒙。整个世界也被一分为二,一金一红,在光镜两端遥遥相对,双生双成。

金光浮动中,龙穆的微笑宁静而祥然,宛如灭度前的佛,凝视着一个邪恶,残忍,妖异,却并不迷惘的自己。

一个魔。

如果任由他选择,他是否宁愿成魔?

镜的那端,梦魔亦在谛视着他。

仿佛魔在灭度前静静地看着佛。

看着他自己。

看着一个慈悲,仁善,却又迷惘的自己。

看着无尽的岁月,迟迟轮回。仿佛他也曾经如此年少、执着、纯粹、永不服输,哪怕在垂死时,也要任性地叩问着心底的疑惑。

邪正相敌,殊途同归。

破颜一笑。便无所碍。

又何须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梦魔隐藏在黑翼后的面容上突然绽出了一丝微笑:

“不,你就是我。”

“你,一直是我啊。”

他伸出手去,五根苍白的手指紧紧跟少年扣在一起。那一刻,少年的确感觉到,他与他心灵相通,合为一体。

无数的记忆涌进他的心,千万年的轮回拉成一道七彩的光华,宁静地翻搅进他的心灵。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所有的罪孽在他脑海里化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