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礼物。”
苏犹怜淡淡笑了笑。
焦土中生花,果然比满地花开要更加动人,也更加艰难。这样的礼物,的确要耗费很多人力物力才能做到。比起玉石珍珠,名马貂裘,这样的礼物的确更能打动人的心。
但这又能如何?
这就不是王子了么?
她眼前闪过那一千个随从。他们不在,是因为他们已经很累了吧。
苏犹怜的话有些许嘲讽:“为什么不让它们开花呢?大乘佛法应该很容易就做到吧。”
“给我看一片花海,漫山遍野,才是你应该有的作派呢。”
龙穆笑了笑,他在田蹊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仰头看着天空。他左手的衣袖卷起,裸露出微带红痕的肌肤来。
“看着它们一点点破土,长大,开花,结果,不是很好么?看着它们从小苗变成大树,从一株变成两株,不也是一种幸福么?”
这一刻,他的笑容中只有淡淡的满足,别无所求。
似乎他叫苏犹怜过来,并不是要打动她,而只是想要她也分享这份满足。
随着小小的花苗生长,这份满足与喜悦也会滋生,不由得要盼着它快快长大。
苏犹怜淡淡道:“你该知道我不喜欢脏乱的东西,下次让你的手下把花蹊弄整齐一些。”
龙穆猝然回头。
他的眼神中写着一丝惊讶、愤怒与羞辱,就像是一枚钉子,将苏犹怜钉在了天空中。
她的心忽然有些惶惑。
仿佛一脚踏碎了孩子辛苦搭好的积木。
仿佛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在兴奋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名字来。
龙穆的眼神渐渐黯然,一丝浅浅的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是这样想的么?”
他弯下腰,静静地抚摸着泥土。
一株孱弱的花苗在他手下缓缓吐出一枚露珠,龙穆用指尖将它挑起。
“那让我自己来等待它们的生长吧。”
“无论整齐,还是凌乱,都是它们自己的成长。”
“由我一个人等候。”
苏犹怜忽然感到一丝不妥。龙穆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竟让她有种犯罪的感觉。她望着他的脸的时候,感到一阵心慌,似乎正在打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她忽然奔过去,抓起龙穆的手。
这一刻,她霍然明白,为什么龙穆牵她的手的时候,她的心有些乱。
这只手,不再是整洁的,白玉一般,只跳跃在竖琴琴弦上的精灵。它本一尘不染,此时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石子划出的伤口,泥土粘上的污垢,挤压留下的淤痕,让它一如风雨后的秋兰,不忍多看一眼。
这双手,不属于王子龙穆,甚至不该属于摩云书院的任何一个人。
苏犹怜的目光自手掌上抬起,凝视着龙穆。
龙穆有些尴尬,似乎努力想藏起来的东西被苏犹怜找了出来。他想抽回手,但苏犹怜握得紧紧的,让他无法解脱。
“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么?”
那一条条弯弯的花蹊,那摞在花蹊边、整齐的田坎。焦红的碎石被仔细地清理走了,再铺上一层从山下挖来的新鲜泥土,种上花苗,浇上清澈的山泉。
这些事情并不轻松,需要很辛苦、很辛苦才能完成。
绛云顶并不矮,这片田地也并不小。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龙穆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他的人生中,只会有竖琴,书卷,名剑,美人,他不该让自己的手粘上半点泥土。
而这些事情,本该由他的仆人们做。他只需站在浮空岛上,看着它完成,再用法力催开孱弱的小苗,然后白衣如雪,带着她来看遍地鲜花。
他不该亲手握着泥土,一筐筐将它们挑上来,垒成花蹊,种上种子,等着它们成长,等着它们变成给她的礼物。
那不再是王子的魔术。
却是那么动人,只有这样的许诺,才会真诚。只有流过泪、流过汗的诺言,才一定会兑现。
苏犹怜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龙穆。
木桶旁边,有一本被翻破了的书,隐约可见书面上写着四个字《莳花要术》。
苏犹怜无法想象,龙穆一面翻着书,一面费力地照着书上的文字,一板一眼地垒砌着这块花圃。
就像她无法想象,王子会从宫殿中走出来,牵着她的手,跑到绛云顶上来。
龙穆微笑道:“你不愿我做王子,那我就做花匠。”
他双手轻轻用力,反握住苏犹怜的手。
“你说的对,爱情是不分王子公主的。我们的爱若是珍贵,就全部拿出来,用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去为爱情种一株花。那株花,不是用银子换来的,也不是从野地来采来的,是用我十八岁青春一整年的光阴等候,直到花开,直到花落,才配送到你面前,换取爱情。”
那一刻,他无比真诚。
他始终有一份真诚,让别人死心塌地地相信他。
当他的眉梢微微挑起的时候,他有一丝邪恶,但当它因认真而平静的时候,他是那么真诚,有着无人能怀疑的力量。
苏犹怜的心跳中轻轻漏入了一缕阳光。
就算她是亘古不化的冰川,也无法抵挡这缕阳光。
她的爱情,也许就在这缕阳光下。
她感到一丝羞红,急迫地想挣脱龙穆。
就像蝴蝶感受到风雨,振翅逃开。
龙穆的手,却像是春蚕不尽的丝,缠住了她所有的挣脱。
突然,苏犹怜笑了。
她的笑甜,甜得像是一千只蝴蝶,遮住了她羞红的心。她的眼眸朦胧,就像是朦胧的月,看不清她慌乱的意。
“你赢了。”
“你的赌局结束了,我的小王子。这世间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抵挡你的攻势。”
这只是一个赌局,一场游戏,分出胜负就没关系了。
心就不会再跳了,也不用等这些花长上一年。
会结束了吧。
所有所有的一切。
苏犹怜轻轻地,轻轻地笑着。
她好想停止,但若不笑,她连手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
“这是赌局。”
龙穆轻轻皱起了眉头:“却不是我跟他,而是我跟你。”
“愿不愿跟我赌下去,赌一生、赌一辈子?”
用一世等一朵花开,是否太漫长?用一生等一个笑容,是否太悲伤?
有些赌局,一旦开始,就无法终结。
摇骰,下注,离手,开盅。大小,输赢。很简单,但却一赌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的幸福,一辈子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