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我端起这杯酒,怎么忍不住想笑呢?…你的信徒在人间干的那些事,恰如你所酿成的酒。”

阿蒙却很认真的摇头道:“不,那不是我酿的酒。坐在你面前的我,其实还是那位米都利城邦郊外经营葡萄园的人。我的庄园给人们提供了酿酒的葡萄,但人们却酿出了各种不同的酒。”

宙斯晃悠着杯子道:“你还是那个葡萄园主?好大的一片葡萄园啊!我记得你曾支付人们一天一个银币的丰厚报酬,而那些进入葡萄园工作的人不仅骂过你,还差点想揍你。”

阿蒙反唇相讥道:“我还付过你一枚神石呢!”

宙斯似笑非笑道:“我得到了我的神石,而你呢,是否得到了你想要的?你也许已经得到了。世世轮转三百年,最终约稣殉道、阿蒙神归天复位。有些神灵也许还曾困惑,你为何能在那时归天复位?但现在应该明白了,你所传播的福音确实遍布天枢大陆,你成功了!

但这是你想要的成功吗?你的一只脚踏上了门槛,却好似迈不过去,这姿势不难受吗?你曾问明月夜的话,我现在也想问你本人——是什么在困扰你的灵魂?你能在发愿世世轮转中脱身回归,说明你已看见那所欲求证的路,却为何迟迟迈不出那一步呢?”

阿蒙没有回答,旁边却有一个人答道:“阿蒙神,是否有人对你说过——超脱于鬼修也非不再是鬼修,你可能会成为诸天仙家中最大的鬼修!尽管你已超脱,但你这样的神灵所诞生的根基如此。”

宙斯与阿蒙都吓了一跳,他们说的话自然不会传到旁人耳中,两人在人间又似身处另一个世界,这比任何一种隔绝声息的神术都要高明。但那人不仅听见了他们谈话,而且还把声音传进来了,说明此人无形中也展开了一个世界,与两人置身处交融。

能做到这一点,境界绝不在他们之下,而且在无声无息中已经将灵魂展开的世界交融,人家都出手了,这两位众神之神还没有察觉出来呢,法力是不可思议的广大。

他们同时扭头,宙斯道:“波旬吗?”阿蒙道:“您就是那位斩一缕心念化为句芒的昆仑仙家吗?”

宙斯这一瞬间想起了八百年前的场景,当时大流士也在场,那么此刻来凑热闹的、又有这个本事的人最可能就是波旬。而阿蒙却立刻想到了句芒,因为那人的话,就是来自昆仑的仙家句芒在玫瑰园中说过的。

句芒是某位仙家的一缕心念所化,那么此刻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初斩一缕心念为句芒的那位仙家。多年不见,难道此人也有了类金仙极致的境界?

隔壁桌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看就不是天枢大陆当地人,典型的东方人面孔,装束也非常特别。他身穿淡黄色对开襟长袍,黑色的直须及胸,修剪的十分整齐好看,五官端正、面色温润,神色平和中带着自然而然的威严。

宙斯与阿蒙甚至都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看见他。但此人却好似早就坐在那里喝酒,听见两人同声问话,他答道:“不,我不是,你们都认错人了。”

随着话音,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就突然坐到了阿蒙这一桌,仿佛他一直就坐在这里似的。宙斯吃惊不小,随即举杯问道:“远方的客人,请问您是谁?”

那男子笑道:“随缘相遇,名号无所谓,随便你怎么称呼。”

第十卷:新约 第359章 三位一体

阿蒙微皱眉头怔了怔,随即展颜道:“既然是随缘相遇,那我就叫你遇先生吧!请问遇先生,您怎会知道那一句话?”

遇先生淡然答道:“我虽没有去过那玫瑰园,但也听说过句芒曾去的事情。句芒说的没错啊,他极善推演之功,你如今果然已是人间最大的鬼修!但你所见非你所愿,尚牵羁于此,所以亦不得超脱于此。”

阿蒙追问道:“遇先生,您认识句芒吗,请问他可好?”

遇先生叹了口气:“因青帝殒于化形天劫,句芒已散,就在访问玫瑰园后不久。但也不必遗憾,这正是他所求,所求未证而已。”

宙斯在一旁问道:“这位遇先生,请问你因何来此?”

遇先生一边喝酒一边道:“我是来看风景的!一百多年前我就来过,看见二位正在切磋,神通广大手段玄妙。后来我回去了一趟,等再来的时候你们终于打完了,斗了个胜负未分又跑来喝酒。”

阿蒙与宙斯的相斗,丝毫没有惊动人间生灵,就连诸神与诸天使也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不料却让这位先生看的一清二楚。宙斯笑了笑道:“请问,这里的风景好看吗?”

遇先生反问道:“你说呢?各花入各眼,总有精彩之处吧!”

宙斯又一指阿蒙道:“我还以为你是冲他来的,原来只是看风景。”

遇先生捻须道:“对我而言,二位高人不就是世上的风景吗?那一番切磋确实精彩,只是过程有些长,我有事回去了一趟,再来时你们已经在喝酒了。但你猜的也没错,我的确是冲阿蒙来的,人间最大的鬼修得证,我怎能不来见识一番呢?”

这两人聊的倒挺热闹,而阿蒙不说话只是听着。这位遇先生说形容阿蒙是“人间最大的鬼修得证”,真是最贴切不过了。仙家句芒曾称神力源泉之领域为“鬼修之法”,而阿蒙为了求证誓愿,不惜放弃一切神域,但如今他却在这一方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阿蒙欲超脱于鬼修,事实上却成为人间最大的鬼修。阿蒙不以此为目标,却自然的得到了。就像一个凡人,并不以名利为目的,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最终却名利双收。

阿蒙忍不住放下杯子道:“遇先生,那您如何看我这人间最大的鬼修呢?”

遇先生一手端杯一手捻着胡须道:“不在于我如何看,而在于你自己如何看。”

阿蒙起身凭空抄出一把壶,给遇先生斟了满满一杯酒道:“正想请教,请您先饮此杯。”

遇先生品了一口,眼神一亮,连连点头赞道:“人间绝妙佳酿,仙家难得之美酒,与昆仑风味不同!其实你不必请教我,看看这位宙斯,他就比你潇洒明白。不倚仗鬼修亦不讳鬼修,是为逍遥,仙家之道无非如此。”

宙斯却在一旁皱眉道:“你这是在夸我吗?”

遇先生答道:“非褒非贬,所见即愿见、适志而已。其实你们那些天国中,适志之神很多,仙家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你的功德更大。你刚才问阿蒙,倒是问对了;但是笑阿蒙,却是笑错了。”

宙斯:“哦,我错在哪里了?”

遇先生:“因为那一点都不好笑!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拥有灵台开辟之功,已是大逍遥自在,请问境界至此,尚有何物不可得?万事万物斩化身见证,灵台便可化转而成。因此金仙之上再无仙家法诀可传,皆凭自证、行无路之路。

而我等皆是有大背负之人,曾为开辟仙界受累更多,因此机缘更大,已证类金仙极致。但倘若不证又如何,可有一丝之损?皆是行无路之路至此,你却笑阿蒙迈不出那一步,不觉得无聊吗?就算阿蒙得证,你也不会羡慕他,那又何必笑他未证呢?”

宙斯又笑了:“我不是笑他未证,只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开心而已。”

阿蒙却问道:“遇先生,您的意思是——此路本不必行?”

遇先生摇了摇头道:“此路非人间理解,行无路之路至金仙极致,已豁然开朗,因为眼前全是路!证金仙极致,非比金仙更高明,却是仙家莫大功德,可法自然之道。一方仙界已能无穷无尽、四面皆坦途,你想怎么走,都是走不完的!”

此话倒是点醒了桌边的两位众神之神,阿蒙与宙斯同时起身举杯道:“多谢!”

遇先生一摆手:“不客气,能找到二位这样的人聊天、看这样的风景,已经很难得了。”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至此豁然开朗、眼前全都是路?遇先生虽然是从仙家修行的角度谈的,但境界上也有可印证之处。他说金仙极致并不比金仙更高明,也就是说阿蒙和宙斯,并不比已求证天国之主的忒弥斯或普罗米修斯更高明。

因为他们能实现的愿望是一样的,都能在不生不灭的永恒中开辟一个灵魂世界、拥有灵台化转之功。既超越造物主也超越创世神,留下传承指引门徒到来,又能斩化身历世行走人间、或者本尊法身自由来去,不受形骸与天国所缚。阿蒙和宙斯能做到,理伦上普罗米修斯和忒弥斯一样能做到。

但宙斯或阿蒙能以自己的灵魂世界,去融合同一神系的天国之主所开创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汲取修炼见知,它没有限制、而是无穷无尽!勉强打一个比方,只要是能看见的路,它根本就走不完,境界至此,修证是没有尽头的,也无所谓尽头。

这并不仅是众神之神一人之功,也是他求证的大功德,同时还是他们背负的责任与承诺。灵台世界的内涵与外延有多么的广袤,不仅在于众神之神自己,还在于愿意接受这个世界指引的众神或众天使中有多少位普罗米修斯或忒弥斯。

比如普罗米修斯在奥林匹斯天国开辟了自己的世界,宙斯便拥有了他的修炼见知,普罗米修斯所见证的一切,宙斯也等于见证了,想去修便可以修。而这对于普罗米修斯也只有好处并无损失,因为他的世界不孤独,他在不生不灭永恒中安享的天国,远比自己能开创的世界更加丰富广大。

所以对于宙斯而言,像普罗米修斯这样的神灵越来越多的话,就等于他的修炼见知越来越宏大,甚至不必斩化身历世,就能按愿望去修证并拥有各种各样的收获。

阿蒙与宙斯为何体会的尚不真切?说实话,按人间的形容,他们的家底有点“薄”。若按金仙类比,奥林匹斯天国中目前也只有一位普罗米修斯,阿蒙的天使之国中也只有一位忒弥斯。而听遇先生的意思,他也是一方仙界之主,而且他的仙界中所融合的金仙世界不少。

宙斯与阿蒙闻言的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同时起身致谢。阿蒙叹了一口气:“遇先生,正如你所言,境界如此,我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但我所求与我的誓愿有关。”

遇先生看着他道:“你出身于鬼修,却欲超脱于鬼修,但你又不可能像安-拉或阿努那样发愿重新求证,因为你承诺了永恒的天国,所以只能在更高的境界中自我求解。你的誓愿,修是修不成的,那是大宏愿,更何况你尚欠火候。”

他说阿蒙尚欠火候,这话还好理解,但“修是修不成的”是什么意思?遇先生的话中带着仙家妙语声闻,向两位众神之神解释了所谓“大宏愿”,那确实不仅是个人的修炼,无论境界能有多高深、法力多么广大、积累有多么雄厚、用功有多么勤苦、悟性有多么高绝、经历的年代有多么漫长,自己都不可能仅凭自己去完成。

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走的已是无路之路,到了金仙极致、浑成之境,眼前豁然开朗又全是路、没有尽头。本就是超脱永生之存在,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大逍遥自在,无所谓解脱或者超脱了,除非像阿蒙这样所见非所愿,仍欲自我求解。

按照宙斯或阿蒙所熟悉的哲思方式,遇先生对大宏愿的解释是一个典型的悖论。无论个人如何努力,它都是修不成的,但这又必须是自我求解的誓愿。这一步迈出去之后是怎样一种存在,不可言述也无法形容,只可体会无法描绘。

成就金仙要历化形天劫,而求证大宏愿是应诸天之劫。若诸天相安,自然无所谓求证,没事找事的话更不可能求证,至于这诸天之劫是什么,也不太好用语言来概括。

听到这里,宙斯与阿蒙都良久无言,最后宙斯端起杯子喝酒笑着摆手道:“不关我的事。”

阿蒙却站起身来又给遇先生斟了一杯酒道:“诸天之劫,我已应之,只是我修证不圆满,未得透彻而已。多谢二位今日把盏相谈,我要先走一步了!”

阿蒙居然说他已经应诸天之劫,而宙斯与遇先生都没表示否认,这的确是实话。回想这千年以来天枢大陆发生了什么?都克镇诞生了一位矿工之子阿蒙,他在一位八级大魔法师的指点下企图解开成为神灵的秘密,得到了答案、最终超脱了永生。

都克镇的族人失去了守护神的守护,阿努纳启神系的主神恩里尔趁机发动了大洪水,要印证阿玛特预言中众神之神的传说。结果呢恩里尔、塞特这些神灵中的野心家被斩落,古老的创世神阿努与安-拉也离去,阿努纳启神系与九联神系从此消失,被融合入阿蒙的天使之国。

马尔都克脱离阿努纳启神系之后,另创自在天世界,波兹帝国吞并天枢大陆;接着奥林匹斯神系伴随着马罗大帝国崛起,完成了天枢大陆前所未有的统一。阿蒙在人间的神域曾彻底失去,他在人间世世轮转三百年直至约稣得证,被信奉阿罗诃的族人后裔钉上十字架。

可是约稣的门徒却创立了新的宗教,成为了马罗大帝国的国教,以人间的权威取缔所有异教信仰,奉阿罗诃为唯一的神。这便是诸天之劫,也对应人间沧桑世事,阿蒙便是那应劫之人。目前的问题,只是他本人的修证尚未圆满。

阿蒙回到了天国,默默的观望着世间万象,强大的马罗帝国已在北方蛮族的不断入侵下分裂、消亡。人们又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国度,战乱之后能够完整保留下来的社会上层建筑,几乎只有信奉约稣的教会以及它的组织。

这样的组织立即被新的统治者所利用,戴上神权的光环成了世俗中公认的最高权威,也是最佳统治手段、并成为人们争夺的目标。这一切伴随着知识传播的垄断,于是教育本身也渗透了神学的性质。

其它一切知识都成了神学的分支,教会的教条同时就是政治信条,教会编订后颁布的有关阿罗诃以及约稣记录的经典,在各法庭上都有着法律效力。

既然统治者宣称直接从神那里接受了真理,那么世人哪里还有必要去寻找真理?假如阿蒙晚生千年来,到这个黑暗的世代代,他那坚韧的求索历程,也会被那些所谓的信徒视为罪恶。世间种种天才的哲思,如今已堕落为神学的仆从,只用来被解释神是如何存在的。

这比起阿蒙诞生的年代,种种他曾抗争过的枷锁,如今更加坚固冰冷,几乎令人窒息。而那神坛上的约稣神像,仍被钉在十字架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阿蒙在天国中叹息,穆芸站在他身旁小声抚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如此叹息!你看看这永恒的天国,是你与众天使指引人们超脱永生的家园。在那黑暗的世代中,还是有人不断从刑架上到达天堂,也有人守护心灵中的圣殿、超脱永生成为天国中的天使。”

阿蒙答道:“我也是在为我自己叹息,约稣被人们称为拯救者,可谁来拯救我呢?绝不是那些又把十字架插上神坛的人!”

穆芸抱住了阿蒙的胳膊:“我的神,您不需要谁来拯救!约稣在十字架上曾说要宽恕那些人,其实他们也不需要你宽恕,不得超脱的灵魂早已转生。您能做到的都已经做到了,可人间不是天国,叹息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阿蒙苦笑道:“我在想句芒和遇先生说过的话,他们隐约都提到过太上忘情之道,若人们空谈境界之时,仿佛崇敬不已。但此人若就站在你身边,你在祷告呼唤的时候,便会明白那是多么的难以接受了。此等境界,尚非我能及。”

阿蒙的话太玄、不好理解,但可以用世事打一个最最庸俗、很不恰当的类比。比如人间有一位高官,既清廉能干又刚正不阿,亲近他的人自然逢人便夸奖他的好,冠以种种崇高伟大之名。但有一天这些亲近的人自己有私事请求这位高官,希望他不那么清廉、正直一回,给他们好处方便。如果遭到拒绝的话,他们便会心生怨恨,在心里或别的场合骂他沽名钓誉、迂腐固执、不近人情、难有好报等等。

人性的缺憾如此,对神的态度也是如此,这些并不会必然因信奉而改变。

穆芸若有所思道:“也许你应该站在别处,看看别的风景。虽然我不太懂,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事恐怕是在一念之间。”

阿蒙心念一动道:“我想去拜访一个人。”

远方的天竺,文森特卜正在为弟子讲法,身边还有很多随行供奉的善男子、善女子。有一名供奉者问道:“大师,请问如何修来世?我在今生奉善行,又怎知来世会如何?”

这个人在请教修来世之道,阿蒙已经悄然混进了信众之间,不禁想起了句芒在玫瑰园中所说的话。句芒曾指着温迪说过:“她就是她前生的后世、后世的前生。”却不知这位文森特卜会怎样回答。

文森特卜笑着反问道:“善男子,你可知你的前生?”

这句话问的有趣,若没有渡过生生不息的考验,凡人当然不知;若渡过了考验,已不会因此而动念。那名信众答道:“不知。”

文森特卜解说道:“你并不知你的前生是谁,前生的那个人,也并不知后世之你。看似毫无意义,又从何处谈修呢?若谈前生后世,与谈世上他人并无分别。所以所谓修来生便是修入世之道,你若寄何愿于来生,今生便以何愿对待世上之人。”

阿蒙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打扰这场问论,又转身一步踏入了虚空。他的来去众人不能察,文森特卜却抬眼望了一眼阿蒙来过又消失的地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