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卷宗看到这么晚,没有想到外面乌云密布。加之已经步入初夏,空气闷热、潮湿,让人全身都不舒服。去年是一年大旱,我省北部更是成为全国大旱的重灾区。今年过完年就雨水不断,看起来老人们常说的“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还真是有道理的。
“你觉得这也是那个什么替天行道的人干的?”林涛问。
“不是我觉得不觉得的问题。”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勘查车,说,“应该是胡科长这样觉得,所以这么晚了喊我们过去——嗯,这车真大。”
“你行不?”坐在副驾驶的林涛赶紧扣紧了安全带,说,“你说,会不会又是什么动物啃咬,或者是查不清作案动机?”
“后者的可能性大。”我说,“让我们去的地方是龙番市经济开发区的一个仓库群。据我所知,那里的建筑物基本都是各个厂家安置货物的仓库。每个厂家圈了地、盖了仓库以后,都会雇用仓库保管员二十四小时轮值。毕竟是仓库,货物需要保存,不至于像刘三好被杀案的现场那样到处都是老鼠,而且那里毕竟不是荒郊野外,不至于有什么野兽。”
有了手机导航,在这个硕大的城市里驾驶显得不那么困难了。虽然我不像韩亮,是个活地图,但在手机导航的帮助下,我们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抵达了经济开发区的仓库群。凌晨开车,真不是一般的爽。
虽然一大片空旷的厂区都是仓库,但是每个厂家的仓库之间,都筑起了围墙。甚至一些储存贵重材料、货物的仓库区围墙上还铺设了电网。毕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仓库与仓库之间的道路上,没有安装路灯。偶然可以看见某个仓库的长明灯闪亮,其余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胡科长的警车停在仓库群的入口道路边,闪着警灯,在浓浓的夜幕中格外显眼。他见我们的车到了,把手伸出车窗朝我们挥了挥,引导我们开车进入了仓库区。
车灯照亮了仓库区的水泥道路,因为年久失修,加之总是有大货车通过,所以路面被压得破烂不堪。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控制着不断抖动的方向盘,跟着胡科长的警车到了一处仓库门口。
仓库门口停着好几辆警车,都闪着警灯。虽然这处仓库是最小的,占地也就两三亩,里面也就一大间厂房,但是在这个时候,因为有勘查车顶大探照灯的照射,所以是最明亮的。
我跳下车,看了看环境。
这一处小仓库的门口,有几个生了锈的铁皮烤漆大字:龙番市晖原日化有限责任公司。其中“限”字不知道去哪儿了,“龙”字的固定钉坏了,倒立了过来。其他的几个字也是锈迹斑斑,在勘查灯的照射下甚至可以看见字与字之间的蜘蛛网。
仓库的电动伸缩门半开着,一端已经损坏并且坍塌,伸缩门、伸缩杆之间也都密布着蜘蛛网。
显然,这间仓库已经被废弃了。
顺着勘查灯的光束往里看,里面的厂房和其他仓库的框架结构、彩钢板墙体不一样,是一栋老式的砖砌厂房。只有一栋,挑高,有七八百平方米的面积,六七米高。仓库的窗户很高,窗体已经破烂不堪,玻璃都已残破。
仓库的伸缩门旁边有一间封闭的小房屋,应该曾经是仓库管理员居住的地方,门窗还是完好的,只是里面没有什么摆设了。
“这个仓库地盘,是曾经一个老板买下来的,做日化产品的。”胡科长给我们解说案情,“他买下来的时候,这个老厂房就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开始可能是准备改造的,后来因为资金问题就没改造。日常是在里面堆放公司的产品,后来公司破产了,这个老板卷款私逃,据说到现在还没抓住。”
“仓库里是空的?”我问。
胡科长点点头说:“当初厂子垮了的时候,因为老板跑了,工人们血本无归,只有到这个仓库里哄抢积压的日化产品,什么洗头膏啊、洗衣粉啊、肥皂啊什么的。刚才我们去看了,现场除了几十箱变质的肥皂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了。”
“死者在里面?”我问,“身份调查了吗?”
“身上有身份证。”胡科长说,“外围调查的侦查员还没回来,估计也快了。”
我点点头,往仓库的门口走。
胡科长拉住我,指了指仓库区伸缩大门旁的值班室,说:“这里虽然空了,但是从痕迹检验来看,死者应该在里面停留了不少时间。”
“哦?”林涛赶紧穿上鞋套和手套,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卫室已经生锈了的铁门。
“这有大面积的灰尘拖擦痕迹。”痕检员查凌风指着地面说,“有一部分应该是死者身上的衣物和地面摩擦形成的,还有一部分应该是刻意打扫的。但是在角落里,我们还是提取到了几枚灰尘减层足迹。可惜,经过判断,都是死者的。”
程子砚被遴选到我们省厅之后,“90后”小刑警查凌风就成为龙番市公安局痕迹检验部门的新生代骨干力量了。
“也就是说,有人刻意打扫了现场,去除了他作案时留下的痕迹?”我问。
林涛蹲在地上看了看说:“现在还不好说,只能说,地面灰层拖擦的细节痕迹有两种。一种是衣物纤维痕迹,还有一种没有浅纹,应该是类似塑料扫把扫过一样。”
“我知道胡科长为什么喊我们来了。”我指了指仓库厂房,说,“和刘三好一样,死者都是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被杀的,然后移尸去另外一个地方。这就是凶手作案手法的一致。”
虽然又有一条生命陨灭了,但是此时我却不应景地有些激动。凶手又出现了,而且貌似露出了更多尾巴。
“死者又是被刀捅死的?”我问。
“不,看颈部勒痕,应该是被勒死的。”胡科长说,“而且尸体上看起来没有约束伤和抵抗伤。”
我皱了皱眉头,说:“变换杀人手段很正常,不过和刘三好一样,都没有反抗过程,说明凶手的控制能力很强啊!难道有枪?有枪不用,只吓唬人?”
“类似的不仅仅是小房子杀人然后移尸。”胡科长皱了皱眉头,仿佛露出了一副有些恶心的表情。
我观察到了这一点,忙问:“尸体腐败了?或者,又有老鼠啃咬?”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胡科长指了指厂房,仍是一脸不适感。
当了这么多年法医,在挑战重口味这一点上,我还是很有自信的。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至少我敢吹一吹,我从来没在尸检现场吐过。
我微微一笑,拎起勘查箱,率先进入了仓库。市局技术部门不知道从哪里借来好几盏建筑工地的卤钨灯,这家伙我有一次在山里解剖的时候用过,虽然很能发热、很耗电,但是照明效果还是不错的。
此时的仓库大部分被卤钨灯照得雪亮,虽然还有一些死角,但是整体格局和内部情况已经看得八九不离十了。
仓库里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不过这和尸臭来比,根本不算事。
仓库有六百多平方米,虽然还没有让人有一种一望无际的感觉,但空空如也的大仓库还是让人感觉非常空旷的。连说起话来都感觉能听见回声。
仓库里面有几根水泥大柱子支撑着房顶,有几根柱子旁边靠着几摞纸箱,纸箱表面的字迹早已因受潮、腐烂而不见了,纸箱的边角腐烂后,露出一些包裹肥皂的塑料袋。地面肮脏不堪,不用林涛说,我都知道这里不具备提取痕迹的条件。
“果真是弃用的仓库,东西都被抢没了。”我说,“尸体在哪儿?”
“不就在这儿嘛。”大宝指了指我背后的肥皂箱子。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手中的探照灯也把肥皂盒子后面的死角给照亮了。我定睛一看,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急退了几步,狠狠地撞在了林涛的身上。
林涛也被我撞了一个踉跄,高声叫道:“嘿,踩我鞋子了!”
大宝可能是看到了我煞白的脸色,关切地说:“老秦你没事吧?”
如果不是大宝的提示,我根本看不到死角处的那一堆黑色的物件。而且,是一堆正在蠕动的黑色物件。
准确地说,如果不是还能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具尸体。当我定睛看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堆蟑螂,在一具尸体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一堆蟑螂。
蟑螂压着蟑螂,还在不断地蠕动。黑压压的一片,呈现出一个人形。
“哦,老秦怕蟑螂。”林涛嘲笑似的说完,走到尸体旁边跺了跺脚。
蟑螂四散逃开,还有几只飞了起来,掠过我的耳边飞到身后的墙壁上,然后找了个缝隙钻了进去。吓得我赶紧闭眼。
“嘿,遇见老秦害怕的东西还真是不容易。”胡科长说,“难道是密集恐惧症?”
“他小时候被蟑螂吓过,所以腿多的甲虫他都怕。”大宝一边用一个扫把驱赶着那些还没有被吓走的蟑螂,一边说。
我怯生生地睁开眼睛,尸体的表面已经暴露了出来。
和刘三好的尸体不同,尸体并没有什么损坏。不过尸体是全裸的。
“哦,衣服就在尸体旁边,我们已经提取了,看在纽扣上能不能提取到指纹,但估计希望不大。”胡科长见我注意到尸体的衣着,连忙解释道。
我深呼吸了几次,才壮胆蹲到尸体旁边。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尸体的身下,仍有几只反应慢的蟑螂匆匆爬过。
“能判断凶手是刻意让蟑螂啃噬尸体吗?”大宝在一旁不解地问道。
我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尸体的表面皮肤,又把手指拿到灯光之下。在灯光的照射下,我指腹的手套泛着光芒。
“你们见过蟑螂咬尸体吗?”我说。
大家都摇摇头。
“蟑螂的生活环境有几个必然要素,一是温暖潮湿,二是有食物,三是有缝隙。”我说,“这个厂房完全具备以上三种要素。蟑螂的食物,其实就是这些肥皂。”
“因为具备条件,所以判断凶手是刻意让蟑螂咬尸体吗?”胡科长发现了逻辑上并不成立。
此时我已经缓过神来,伸出手指,说:“尸体上,被抹了油。”
大家都大吃一惊,纷纷来看我的手套。
胡科长说:“这个证明力就很强了。蟑螂之所以喜欢在居家的厨房里出没,就是因为它对香油的气味非常敏感。”
“而一般人也不会在自己身上抹香油。”我说,“既然有人刻意抹油,又刻意把尸体放在这里,所以必然是刻意引来蟑螂啃咬尸体。”
“这一起案件,和刘三好被杀案一样,都是在附近密闭空间里杀人,然后挪尸到动物可以啃咬之处。”胡科长信心满满地说,“我相信,专案组会因为这个依据而串并案件的。”
“我们要串并的,不只是这两起案件。”我说,“还有前面两起。话说,这个死者的身份清楚了吗?是不是也找不到作案动机,是不是也做过亏心之事?”
“调查情况刚刚反馈,不过想串并前面两起,还是依据不充分。”胡科长点头,然后走出了仓库,准备喊来主办侦查员介绍情况。
我在勘查灯的照射之下,初步观察了尸体的尸表,没有明显的损伤,但是颈部有一条深深的索沟。
“勒死。”市局刚刚入警三年的小法医宁文说,“索沟位于甲状软骨之下,索沟深度、程度一致,且在颈后交叉。索沟周围有皮肤红肿以及水泡,是生活反应。尸体表面窒息征象严重,所以是生前勒死。”
法医们在见到死者颈部有索沟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分辨勒死和缢死,这对案件性质的判定有积极作用。勒死的索沟位置低、索沟深度和程度一致,不提空而且会交叉,这都是和缢死进行区分的关键点。加之索沟有生活反应,尸体有窒息征象,这样判断勒死的依据就已经很充分了。
宁文是法医专业毕业,经过市局强大法医技术力量的熏陶,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法医了。
“不过有个问题。”宁文说,“死者颈部没有吉川线,为什么他被勒的时候不反抗啊?看起来,他并没有可以致晕的因素啊。”
“什么吉川线?抓痕就是抓痕嘛。”我说,“日本才说什么吉川线。”
吉川线是日本警察的术语,是指受害人被勒住时,下意识用手把绳子向外拉而在自己颈部形成的抓伤。我们不会这么称呼,而是直接称之为抓痕。
可能是我的语气有点重,宁文的表情有一些尴尬。
“死者叫作耿灵灿。”胡科长此时走进了仓库,拿着一份笔录,说,“和秦科长说的差不多,从这人最近的初步调查来看,他并没有什么仇家。因为他是刚刚刑满释放出来的,一直在找工作,也没有得罪什么人。不仅没得罪人,身上也没钱,所以这案子的杀人动机也是不明确的。而且,耿灵灿也是做过亏心事的。”
“什么亏心事?”我急着问。
胡科长说:“耿灵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就在某科研所下属私营企业当高管,收入不菲。可是耿灵灿不满足于现状,还想捞一些外快,于是自己弄了个黑作坊,利用自己手上的资源和渠道,私下接了一些活儿,并且雇了和自己熟悉的工人们加班加点生产。可是人能经得住加班,设备仪器不行啊,所以两年前的一天,这仪器设备因为长时间运作而起火、爆炸,引燃了车间货物,导致了三人死亡的结果。耿灵灿不仅因为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而且他苦干十年积蓄下来的财产,在大火之中荡然无存。就连自己的房产、存款,也因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判决,赔光了。”
“害得三个人丧命啊。”我沉吟道。
“后来耿灵灿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又有立功表现,被减刑了。在出事之前,他刚刚刑满释放,好像正在找工作。”胡科长接着说。
事已至此,我的胸中一片雪亮。我之前的怀疑绝对不会错,正是有这么一个人,专门找那些做过亏心事的人来报复。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让受害人失去抵抗能力,然后用刀刺、砖砸、窒息的方式杀死受害人,然后将受害人的尸体暴露到动物聚集的地区,让动物来啃噬尸体。这是一种明显的泄愤行为,清楚地说明了作案人的动机。虽然这只是一种推断,未必得到专案组的肯定,但是我已基本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现在侦查部门正在围绕耿灵灿生前最后接触过的人进行调查,如果能发现线索的话,说不定就破案了。”胡科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