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不会轻易宽恕人的人,他饶我不死,也许只是因为这古简对他太重要了,我对“当涂高”那种猜字谜式的揣测,使他觉得让一个不拘泥于儒家成见的外行参与进来,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也许是他早就对原来那种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厌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觉得我比那些中规中矩的学者更有可能打开新的思路……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反正对我没有坏处。我捡回一条命,并且从此以后,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学里,聆听那些我素来敬仰的学者们授课。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我不能肯定。

  

  第五章 卫律(下)

  

  我开始了自己的太学生涯。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几位大儒却对我十分冷淡。其中对我态度最恶劣的,正是学问最知名的孔安国。在太学里,他从不回答我的任何提问,我问得多了,甚至还会当众讥笑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孔安国是孔府后人,学识渊博,名满天下,而且为人谦恭儒雅,从无那种自命清高的文士架子。在我还是天禄阁一介守卫时,孔安国进出相见,向来态度和蔼,怎么现在我恭恭敬敬以师礼事之,他反而对我如此排斥?

  大儒们的态度,也影响了太学里的学生。

  这里的博士弟子,都是郡县高官推荐进来的。太学是通向权力中心的捷径,可想而知,能进这里的,不是地方豪强子弟,便是和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群非富即贵的纨绔公子中,我这个没背景没来历的胡人成了一个异类。如果我确实对那些学问一窍不通倒又好了,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嘲讽羞辱我了,可偏偏我的基础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扎实。我是真心喜好这些知识的,学来得心应手,而他们大都是在皇帝表露了尊儒的意向后才硬着头皮来学这些艰涩的上古文化的。这导致他们更加嫉妒和排斥我,自从进太学以来,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敌意。

  一天下午,照例是各人自己温习的时候。师父不在,他们三三两两吵吵嚷嚷,我坐在角落里读着一篇《尚书》,看了一会儿,因为之前在天禄阁看书熬了几次夜,十分困倦,不知不觉趴在几案上打了个盹。

  一个博士弟子把一条小蛇放进我领口,我惊跳起来,三下两下扯掉自己的衣服,把蛇抓了出来。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他们不是第一次整我,但这次实在太过分了。

  我忍无可忍,抓着那条蛇,一个箭步冲到那恶作剧的博士弟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他的腮帮,他被迫仰面张开嘴,我拎着蛇,慢慢往他嘴里放。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我那只军营里训练出来的强有力的手。他惊恐地看着眼前那条不断扭动的蛇,躲无可躲,只能慢慢跪了下来。

  我冷笑着道:“喜欢玩是吧?”

  蛇越来越接近他的嘴了,那博士弟子眼里有了乞求的神色,拼命摇头,可下巴被我捏着,只能轻微摇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蛇几乎就快要进入他口中了。我道:“味道不错的,要不要尝尝?”

  那博士弟子努力摇头,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出来了,恐惧写满了他的眼睛。

  我道:“好。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你真正记住这句话!”

  “嗬、嗬。”那博士弟子再次努力点头。

  我拎开那条小蛇,松开他的下巴,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逃到一旁,干呕不已,苦着脸不断揉自己的腮帮子。

  我拎着那条小蛇走到户牖边,把蛇往远处的草丛里一扔。受阿妍的影响,我不想随便伤害这些没有伤害过我的生物。

  当我回转身时,发现周围变得静得出奇,每一个博士弟子都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我。

  他们看着我的身体,那神情混合了恐惧、惊讶、嫌恶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裸露的身体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烙印鞭痕。

  人群里开始发出窃窃私语。

  “他、他是刑徒?”

  “犯过什么事?”

  “怪不得一手蛮力……”

  一个博士弟子躲在人群后面,用不太高但足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极其轻蔑地道:“我叔父是廷尉左监,专审江洋大盗,说不定这小子就是被他打的!呸!”

  我走过去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道:“不,是陛下打的。”

  立刻,四周的声音一下消失了,轻蔑变成了震惊。

  我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扣上带钩,道:“你们在这里刻苦攻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陪君伴驾吧?”说着环顾了他们一眼,忽然恶毒地一笑,道,“不错,努力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人群里一个声音怯怯地道:“为了……什么事?”

  “因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发现我识字!”

  说完,我哈哈大笑,在他们惊愕的表情里扬长而去。

  走出讲堂,孔安国站在我面前。

  “跟我过来。”孔安国淡淡地道。

  ◇◇◇◇

  孔安国的书房,他坐着,我站在他面前。

  孔安国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教你吗?”

  我道:“学生愚昧。”

  孔安国道:“愚昧?不,是因为你聪明!太聪明了!”

  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孔安国道:“‘当涂高’就是魏,多聪明!我哪里还敢教导足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恍然大悟。

  但随即又生出一丝疑惑,孔安国不是嫉贤妒能的人,怎么会因为我多了这么句嘴而怀恨在心呢?

  但我还是垂首道:“是,学生知错。”他是当世古文造诣最高的学者,得罪了他,我永远别指望看懂那些天书。

  “你哪里会错?”孔安国冷笑一声,道,“对得不能再对了!天下魏氏有多少?魏地百姓有多少?你厉害,为你一句话,陛下差点要杀尽天下魏氏!什么叫一言丧邦?我算见识了!”

  我一愕,道:“什么?陛下要……杀尽天下魏氏?为什么?”

  孔安国道:“那句话前面写的什么你知道吗?!‘孰代汉者?当涂高也。’这种事也是能用来炫耀你那点小聪明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

  孔安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被陛下骂愚蠢也不告诉他答案?你当朝中所有大儒都是傻瓜,就你一个聪明人?一知半解,自作聪明!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唇舌才打消了陛下的杀心?!”

  一时间,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结结巴巴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只、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

  孔安国冷笑道:“一句诗?那不是普通的诗,是谶诗!你不是读书多吗?你不知道,周宣王曾为了一句‘檿弧箕箙,实亡周国’,在国中到处捕杀携带山桑弓和箕草箭袋的人吗?你不知道,秦始皇曾为了一句‘亡秦者胡’,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吗?这段时间陛下为什么频繁巡幸河东?就是去探查那一带魏姓势力到底有多大!那是魏国故地,魏氏宗族人数最多的地方。诛魏密旨都已经拟好了!要不是我以本朝薄太后母家也姓魏,力谏陛下,此时三河一带早已血流成河!”

  我张口结舌。

  周宣王,秦始皇,那些事我都读到过,可从未想过这些会和现实有什么联系。一直以来,史书中那些事在我的想象里都只是一个个遥远的故事而已。

  孔安国道:“你以为历史只是历史,对吧?其实历史便是现实!帝王为了自己江山的安全,是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你读那么多书,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怔怔地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孔安国看了我一会儿,眼中的严厉渐渐淡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看到了,你吃了不少苦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不该苛求你。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你也该明白,这古简是祸水,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教你,正是为你好。从明天起,你向陛下请辞吧,就说太难了,学不会。被他骂无能,总比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好。”

  我道:“先生,这古简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先生莫非已经知道了?”

  孔安国摇头道:“不要再问了,卫律,这真的是为你好。知道当年董仲舒为什么差点被下狱处死吗……唉,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你文武双全,不管干什么早晚都会有成就的。这古简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是福是祸,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你是胡人,不要卷进这祸水里来了。”

  我从孔安国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真诚的爱惜的意味,心中一阵感动,但还是坚持道:“不,先生,您不能代我作出决定。我想要知道真相。如果先生不肯告诉我,那么我会自己努力去学、去看,直到看懂为止!”

  孔安国看着我,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道:“你知道这批古简的来历吗?”

  我道:“是鲁恭王扩建宫室,拆毁孔府一堵旧墙时发现的。”

  孔安国点点头,道:“不错,但在这之前呢?到底这批竹简是谁放进去的?放进去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道:“不知道。”

  孔安国道:“好吧,下面,我会告诉你一些事,你听完之后,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到底要不要学这古文。”

  被拆的那片屋舍,据我祖上传说,是孔子生前住过的卧室。那房屋被拆时,我就站在外面看着,眼睁睁看着那间旧居被一点点拆毁,心里百感交集。拆到最后、也是最结实的一堵墙时,意外发生了:那墙中竟喷涌出一股清水!

  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接着,那墙中又隐隐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人群立刻惊叫着四散逃开。我被惊恐的人群推搡得站不稳脚跟。可我听着那声音,心里却咯噔了一下,那是音乐!我听得出其中的金石丝竹之声,而且那音乐有点耳熟!正要细细分辨,鲁恭王的人马已闻讯赶来,将那里严密地封锁起来。随着王府卫队进入,音乐很快就消失了。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严密的盘查。问到我时,我承认自己是孔府的人。一名长史听到,立刻走过来,问我以前这里是否闹过鬼?

  我摇摇头,说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过那音乐我倒像是听过的,记得是一首古曲。

  站在一旁的鲁恭王大感兴趣,忙插上来道:“是什么曲子?”

  我知道,鲁恭王对声色犬马都颇有研究。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答道:“那是我先祖孔子临终前所作的《泰山》。歌词只有三句: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此曲在外界早已失传,我只是碰巧对孔府古乐有所研究,才听出来的。”

  听我说完,鲁恭王向那倒塌的屋宇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正在这时,他手下向他禀报:在夹墙里发现了大批残断古简,看样子年代很久了。并且,在场的人中,有一名王府的门客在闹鬼时失踪了。

  鲁恭王往地上啐了一口,扫兴地道:“晦气!”

  再后来,朝廷听到了点风声,下诏问鲁恭王是怎么一回事。鲁恭王得了那些竹简,手下文士没一个看得懂,现在见朝廷问起,又听说我对古文有研究,就找了我去。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字,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识读得出的,只大致看得出是一些儒家经典,有《论语》、《礼记》、《孝经》等,但另有些内容似与当今流传的颇有不同。鲁恭王把这些情况如实禀报朝廷,不久,朝廷就派人来索取这批竹简,还把我也召入长安。

  在天禄阁中,我潜心研究这批古简,很快,我就发现,这批古简不是同一个时期写就的。其中有一批最古老的,从用语和体例上看,极像是《诗经》,可内容又远不止现世所流传的那些,其中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匪夷所思的内容。因为简牍多有残损,加上字形太古,我能看懂的,不过十之三四。而仅就我能看懂的片言只字,串联起来,内容便已惊世骇俗。我明白了,这批古简,就是孔子本人所藏!而这古简中最难辨识的部分,是来自比孔子还要古老的时代!世传先圣孔子曾删《诗》三千为三百,我一直以为那是夸张的说法,以为孔子只是将古籍进行整理,删去了一些繁琐无用的章节,留下其中的重要经典。可看到这批古简,我才明白,孔子所删,不但不是无用的部分,而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孔子删了它们,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太危险了,如果流传于世,会成为祸乱之源!

  这批古简,写的是“天命”!

  孔子说:我五十而知天命。

  世人皆以为孔子是形容自己看破世情,了解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几人知道,那是指真正的、不必做任何附会引申的天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