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酒量还可以,但从没经历过这种以一敌百的阵势,喝到后来,只觉得舌头都麻木了,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躺在毡毯上,口中发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难受,而头脑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帐中悬着的那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羊油灯,混乱的心绪中,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卫律自己倒没上来趁火打劫!

  对了,那逆贼今天从头到尾就没喝过一滴酒!

  他不会喝酒?还是……酒里有毒?

  ……嗐,想哪儿去了!

  不能再想了,头晕……睡了吧……

  ◇◇◇◇

  ……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无形的压力渐渐笼罩了他……

  怎么又来了?!

  这是什么噩梦?

  这是哪里?!

  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挤缩得他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虫子。

  太闷了!

  不,他要透一口气!

  他拼命挣扎,要挣出一道呼吸的缝隙来……

  没用,手脚不知何故都动不了,那力量还在无情地增大,一点一点,越来越大……

  他无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声。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苏武睁开双眼,张胜焦虑的脸出现在面前。

  “大人,怎么了?”张胜道,“被魇住了吗?”

  苏武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点点头:“好像是的。”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心慌得厉害。刚才梦里那股巨大的压力,那样真实,那样强大。不知道要是张胜晚来一会儿,他是否真会被那梦中的力量扼死?

  张胜发现苏武的表情有些异样,道:“怎么了大人?”

  “刚才,好像……”苏武道,“有些不对劲。”

  张胜道:“哦?怎么了?”

  苏武道:“那个梦……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总是做同样的怪梦。”

  张胜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们留宿光禄塞那天。”

  张胜点点头,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阴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适应。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大人。单于庭有座圣山,听说风景不错。”

  张胜所说的“圣山”,是单于庭一带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顶,清风徐来,带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山顶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岩画,张胜站在岩画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张副使,”苏武走过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么好看的?”

  那岩画粗陋稚拙,画着一个女子指着一条狗,边上还有一些牛羊之类的牲畜。笔画漫漶不清,显然已经年深日久。

  一路行来,从阴山开始,他们就常看到这类东西,当地人说,那是上古巫师作法留下的。这些胡人粗鄙无文,绘画雕塑之事,再怎么做,比起中原也差远了,何况还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时的遗留。

  “想不到原来出处在这里!”张胜感叹道。

  苏武道:“什么出自这里?”

  张胜道:“那个关于‘犬戎’的传说。”

  犬戎?苏武一怔。朝廷这两年的宣战诏书里倒是常提到这个词,他听了从来也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蔑称而已,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张胜解释道:“相传古帝高辛氏时,后宫有一妇人得了耳疾,从耳中取出了一个蚕茧大的物体,化为一条神犬,带走了公主,生儿育女,成为蛮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时被称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伦不类。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蛮夷之人知道什么中原古帝?若照了这说法,胡汉岂不本是一家?这么多年还打什么呢?”

  张胜摇摇头道:“以前确实没人当回事。这两年朝廷大兴尊儒之风,一些老儒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典,考证说匈奴确实跟一位中原古帝有关,只是年代久远,说法混乱。有的说是高辛氏,有的说是夏后氏,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苏武被这种惊世骇俗的论调震惊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后?”

  张胜凝神看了那岩画一会儿,道:“看这岩画,那说法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大人请看,画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体,不正是传说中从耳中取出蚕茧的妇人吗?这狗不但画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还画了一圈发散的光线,那应当是象征其神圣。画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画了道横线,那是表示宰割后献祭给神明。对了,此山既称圣山,也许就是因为所绘是他们的起源传说吧。”

  苏武皱了皱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认是犬的后代?不嫌难听吗?”

  张胜不屑地一撇嘴道:“蛮夷之人,愚顽无知。父亲死了娶后母,兄长死了娶嫂子,什么禽兽之事做不出来?”

  “哈!”一声冷笑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人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卫律站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脸上满是讥嘲之色,不紧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两个傻瓜胡言乱语,居然也能扯得兴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错,继续啊。”

  苏武怒道:“卫律!你……”

  张胜讥刺道:“足下两地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见多识广,远胜我等。我们适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敢请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律摆摆手,慢悠悠地走过来道,“张大人精于夷务,见多识广,岂是我等‘愚顽无知’的蛮夷之人能望其项背?不过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两位大人考证了半天,好像连画的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吗?!”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细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么?

  卫律慢条斯理地道:“狗尾上翘,狼尾下垂,你们所说的这条‘狗’,耳竖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还以此为据,在这里大发宏论,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张胜不由得一惊,那岩画还真如卫律说的样子。狼与狗本就区别不大,习惯上只注意它们毛色和叫声的不同,而这岩画是用利器在岩壁上凿刻而成,又没有染色,画又不会发出声来,加上先入为主的“犬戎”之说,自然当它是狗了。

  卫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实嘛,只要多读几本书,真相也不难发现。中原史家虽然录事多有偏颇,但多少总会留点蛛丝马迹。《国语》载:‘穆天子西狩犬戎,获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不就是说征服了两个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吗?匈奴敬重狼,东胡饲养鹿,匈奴辖下十八大部,百余小部,奉狼、鹿为神明的比比皆是,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不屑了解罢了。几个半吊子酸儒闭目塞听,以讹传讹,还弄出个什么‘犬戎’的笑话来,真是浅薄可笑!”

  苏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样是禽兽之后,很光彩吗?”

  卫律倏地转身,看着他,眼里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闪即逝,随即转为轻蔑。

  “小心你说的话,钦使大人。”卫律眯起眼睛,冲着苏武慢慢摇动着一根手指,“你没有资格评价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么狼吗?你知道单于为什么被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吗?这个族裔远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贵,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说完冷冷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苏武怔怔地看着那个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

  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孔安国学过……

  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

  “大人,”张胜奇怪地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他刚才说什么‘撑犁孤涂’,那是什么意思?”

  张胜道:“那是单于的传统称号,胡语‘撑犁’的意思是天,‘孤涂’的意思是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和谈并无多少进展,单于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后来,干脆带了一帮亲贵外出行猎去了,把汉使一干人晾在了单于庭。

  苏武既不熟悉此地情况,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一筹莫展。想找张胜商量,但张胜也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时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

  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力,无处不在的无形重压……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总是不断重复这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来自哪里?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样?

  胸口像被一块奇重无比的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压力捂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无法喘气了,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挣扎着,希望能挣出一丝松动,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气。但没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茧中,要命的是那茧还在不断收缩……收缩……

  他要窒息了,他会死的,他会被活活闷死的!

  他会死在这场噩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不,不能这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挣脱那捆缚在身上的压力!

  可是他实在无法呼吸,体内残存的那点空气被一点点挤出,手和脚越来越软,力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无从挣扎,头脑也渐渐陷入了模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迅速从他身上退却。

  他得救了!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梦里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