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神医继续说道:“我听那铁头人自称是我故人之子,当即问他父亲是谁。那人说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没了先人,父亲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确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万确,小人决计不敢拿先父来骗人。’我听他说得诚恳,决非虚言。只是在下交游颇广,朋友着实不少,听他说他父亲已然去世,一时之间,也猜想不出他父亲是谁。我想待得将他面目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亲是谁。
“只是要揭他这个铁罩,而令他颜面尽量少受损伤,却实非易事,正踌躇间,他的一个同伴说道:‘师父的法旨,第一要紧是治好这慧净和尚之伤,那铁头人的铁罩揭是不揭,却不要紧。’我一听之下,心头便即火起,说道:‘尊师是谁?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恶狠狠的道:‘我师父的名头说将出来,只怕吓破了你的胆。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这胖和尚的伤,倘若迁延时刻,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时便见阎王。’“我初时听他说话,心中极怒,听到后来,只觉他口音不纯,颇有些西域胡人的声口,细看他的面貌,也是鬈发深目,与我中华人氏大异,猛地里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从星宿海来?’那人一听,立时脸上变色,道:‘嘿,算你眼光厉害。不错,我是从星宿海来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医治罢!’我听他果然自认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寻思:‘师门深仇,如何不报?’便装作惶恐之态,问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术通玄,弟子钦仰无已,只是无缘拜见,不知老仙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说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么自甘堕落,称他做什么‘老仙’!可耻啊,可耻!”
邓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语试探,岂是真心称他为‘老仙’?”包不同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若要试探,大可称之为‘老鬼’、‘老妖’、‘老贼’,激得他的妖子贼孙暴跳如雷,也是一样的吐露真情。”
薛慕华道:“包先生的话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伪,口中称他一句‘老仙’,脸上却不自禁的露出了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见之下,便即起疑,伸手向我脉门抓来,喝问:
‘你查问我师父行踪,有何用意?’我见事情败露,对付星宿老怪的门下,可丝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点了他的死穴。
第二名妖人从怀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过来。我手中没有兵刃,这妖人武功又着实了得,眼见危急,那铁头人忽地夹手夺了他的匕首,道:‘师父叫咱们来求医,不是叫咱们来杀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师弟给他杀死了,你没瞧见么?你……你……你竟敢袒护外人。’铁头人道:‘你定要杀这位神医,便由得你,可是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难保。他不能指引路径,找寻冰蚕,师父唯你是问。’“我乘着他们二人争辩,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见不易杀我,又想铁头人之言也是有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这鬼医生,去见师父去。’铁头人道:‘很好。’一伸手,将匕首插入了那人胸口,将他杀死了。”
众人都“啊”的一声,甚为惊奇。包不同却道:“那也没什么奇怪。这铁头人有求于你,便即下手杀死他的同门,向你卖好。”
薛慕华叹了口气,道:“一时之间,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他父亲的朋友,还是为了要向我挟恩市惠。我正待询问,忽听得远处有一下啸声,那铁头人脸色一变,说道:“我师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将这胖和尚给治好了。师父心中一喜,或许不来计较这杀徒之仇。’我说:‘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点干系的,我决计不治。你有本事,便杀了我。’那铁头人道:‘薛伯父,我决不会得罪你。’他还待有所陈说,星宿老妖的啸声又作,他便带了胖和尚匆匆离去。
“星宿老贼既到中原,他两名弟子死在我家中,迟早会找上门来。那铁头人就算替我隐瞒,也瞒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装身死,在棺中暗藏剧毒,盼望引他上钩。我全家老幼则藏在这地洞之中。刚好诸位来到舍下,在下的一个老仆,人虽忠心,却是十分愚鲁,竟误认诸位便是我所惧怕的对头……”
包不同说道:“啊哈,他当玄难大师是星宿老怪,我们这一伙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孙。包某和几个同伴生得古怪,说是星宿派的妖魔,也还有几分相似,可是玄难大师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将他误认为星宿老怪,不太也无礼么?”众人都笑了起来。
薛慕华微笑道:“是啊,这件事当真该打。也是事有凑巧,眼下正是我师兄弟八人每两年一次的聚会之期。那老仆眼见情势紧迫,不等我的嘱咐,便将向诸同门报讯的流星火炮点了起来。这流星火炮是我六师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照数里,我同门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说有幸有不幸。幸运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难之际得能相聚一堂,携手抗敌。但竟如此给星宿老怪一网打尽,也可说是不幸之极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领就算厉害,也未必强得过少林高僧玄难大师,再加上我们这许多虾兵蟹将,在旁呐喊助威,拚命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
如此……”他说了三个“如此”,牙关格格相击,身上寒毒发作,再也说不下去。
李傀儡高声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荆轲是也。风萧萧兮身上寒,壮士发抖兮口难开!”
突然间地下一条人影飞起,挺头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哟”一声,挥臂推开,那人抓住了他,厮打起来,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邓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动粗。”伸手将风波恶拉开。
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又传进山洞:“苏星河的徒子徒孙,快快出来投降,或许还能保得性命,再迟片刻,可别怪我老人家不顾同门义气了。”
康广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说什么同门义气。”
冯阿三向薛慕华道:“五哥,这个地洞,瞧那木纹石材,当是建于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于哪一派巧匠之手?”薛慕华道:“这是我祖传的产业,世代相传,有这么一个避难的处所,何人所建,却是不知了。”
康广陵道:“好啊,你有这样一个乌龟洞儿,居然从来不露半句口风。”薛慕华脸有惭色,道:“大哥谅鉴。这种窝洞并不是什么光彩物事,实在不值一提……”
一言未毕,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震,洞中诸人都觉脚底地面摇动,站立不稳。冯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药硬炸,转眼间便要攻进来!”
康广陵怒道:“卑鄙之极,无耻之尤。我们祖师爷和师父都擅于土木之学,机关变化,乃是本门的看家本领。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机关,却用炸药蛮炸,如何还配称本门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杀师父、伤师兄,难道你还认做他是本门师叔么?”康广陵道:“这个……”
蓦地里轰的一声大响,山洞中尘土飞扬,迷得各人都睁不开眼来。洞中闭不通风,这一震之下,气流激荡,人人耳鼓发痛。
玄难道:“与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将进来,还不如咱们出去。”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声称是。
范百龄心想玄难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敌人,实是大损少林威名,反正生死在此一战,终究是躲不过了,便道:“如此大伙儿一齐出去,跟这老怪一拚。”薛慕华道:“玄难大师与这老怪无怨无仇,犯不着赶这趟混水,少林派诸位大师还是袖手旁观罢。”
玄难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况我玄痛师弟圆寂,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并非无怨无仇。”
冯阿三道:“大师仗义相助,我们师兄弟十分感激。咱们还是从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大吃一惊。”众人都点点头称是。
冯阿三道:“薛五哥的家眷和包风二位,都可留在此间,谅那老怪未必会来搜索。”包不同向他横了一眼,道:“还是你留着较好。”冯阿三忙道:“在下决不敢小觑了两位,只是两位身受重伤,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伤得重,打起来越有劲。”范百龄等都摇了摇头,均觉此人当真不可理喻。当下冯阿三扳动机括,快步抢了出去。
轧轧之声甫作,出口处只露出窄窄一条缝,冯阿三便掷出三个火炮,砰砰砰三声响,炸得白烟瀰漫。三响炮响过去,石板移动后露出的缝口已可过人,冯阿三又是三个火炮掷出,跟着便窜了出去。
冯阿三双足尚未落地,白烟中一条黑影从身旁抢出,冲入外面的人丛之中,叫道:“哪一个是星宿老怪,姓风的跟你会会。”正是一阵风风波恶。
他见面前有个身穿葛衣的汉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的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风波恶第二拳又已击中他肩头。只听得劈劈拍拍之声不绝,风波恶出手快极,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对方身上,只是他伤后无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难、邓百川、康广陵、薛慕华等都从洞中窜了上来。
只见一个身形魁伟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着两排高矮不等的汉子,那铁头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广陵叫道:“丁老贼,你还没死吗?可还记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间,便已认清了对方诸人,手中羽扇挥了几挥,说道:“慕华贤侄,你如能将那胖胖的少林僧医好,我可饶你不死,只是你须拜我为师,改投我星宿门下。”他一心一意只要薛慕华治愈慧净,带他到昆仑山之巅去捕捉冰蚕。
薛慕华听他口气,竟将当前诸人全不放在眼里,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由他随心所欲的处置。他深知这师叔的厉害,心下着实害怕,说道:“丁老贼,这世上我只听一个人的话,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谁,我便救谁。你要杀我,原是易如反掌。可是要我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听苏星河的话,是也不是?”
薛慕华道:“只有禽兽不如的恶棍,才敢起欺师灭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广陵、范百龄、孪傀儡等齐声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苏星河的乖徒儿,可是苏星河却曾派人通知我,说道已将你们八人逐出门墙,不再算是他门下的弟子。难道姓苏的说话不算,仍是偷偷的留着这师徒名份么?”
范百龄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确是将我们八人逐出了门墙。这些年来,我们始终没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上门拜谒,他老人家也是不见。可是我们敬爱师父之心,决不减了半分。姓丁的,我们八人所以变成孤魂野鬼,无师门可依,全是受你这老贼所赐。”
丁春秋微笑道:“此言甚是。苏星河是怕我向你们施展辣手,将你们一个个杀了。他将你们逐出门墙,意在保全你们这几条小命。他不舍得刺聋你们耳朵,割了你们舌头,对你们的情谊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妈妈,能成什么大事?嘿嘿,很好,很好。你们自己说罢,到底苏星河还算不算是你们师父?”
康广陵等听他这么说,均知若不弃却“苏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时便下杀手,但师恩深重,岂可贪生怕死而背叛师门,八同门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伤,留在地洞中不出,其余七人齐声说道:“我们虽被师父逐出门墙,但师徒之份,自是终身不变。”
李傀儡突然大声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当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这小畜生。我打断你的狗腿!”
他学着老妇人的口音,跟着汪汪汪三声狗叫。
康广陵、包不同等尽皆纵声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斗然间发出异样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点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当真比流星还快。
李傀儡一腿已断,一手撑着木棍行动不便,待要闪避,却哪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响,全身衣服着火。他急忙就地打滚,可是越滚磷火越旺。范百龄急从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上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连飞出五点火星,分向康广陵等五人射去,便只绕过了薛慕华一人。康广陵双掌齐推,震开火星。玄难双掌摇动,劈开了两点火星,但冯阿三、范百龄二人却已身上着火。霎时之间,李傀儡等三人被烧得哇哇乱叫。
丁春秋的众弟子颂声大起:“师父略施小计,便烧得你们如烤猪一般,还不快快跪下投降!”“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教你们中原猪狗们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师父他老人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下古今的英雄好汉,无不望风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哟,我肉麻死了!丁老贼,你的脸皮真老!”
包不同语声未歇,两点火星已向他疾射过来。邓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开了这两点火星,但两人同时胸口如同中了巨锤之击,两声闷哼,腾腾腾退出三步。原来丁春秋是以极强内力拂出火星,玄难内力与之相当,以掌力将火星撞开后不受损伤,邓百川和公冶乾抵受不住。
玄难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从他身上拂过,嗤的一声响处,掌力将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来,正在烧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风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这秃驴掌力还算不弱,及得上我师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师父的百分之一!”
玄难跟着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冯阿三身上的磷火。其时邓百川、公冶乾、康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着星宿派众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来领教领教。”说着迈步而上,左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来。
玄难素知丁老怪周身剧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里双掌齐舞,立时向丁春秋连续击出一十八掌,这一十八掌连环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击出,快速无伦,令丁春秋绝无使毒的丝毫余暇。这少林派“快掌”果然威力极强,只逼得丁春秋不断倒退,玄难击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难一十八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迅捷无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飘飘,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丁春秋展动身形,急速闪避,这三十六腿堪堪避过,却听得拍拍两声,肩头已中了两拳,原来玄难踢到最后两腿时,同时挥拳击出。丁春秋避过了脚踢,终于避不开拳打。丁春秋叫道:“好厉害!”身子晃了两晃。
玄难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剧毒,适才打他两拳,已中暗算,当即呼了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挥右掌挡住他拳头,跟着左掌猛力拍出。玄难中毒后转身不灵,难以闪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手比拚真力,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跟他比拚内力!”
但若拳上不使内力,对方内力震来,立时便是脏腑碎裂,明知已着了道儿,却不得不运内力抵挡。这一运劲,但觉内力源源不绝的向外飞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盏茶时分,丁春秋哈哈一笑,耸一耸肩,拍的一声,玄难扑在地下,全身虚脱。
丁春秋打倒了玄难,四下环顾,只见公冶乾和范百龄二人倒在地上发抖,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邓百川、薛慕华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七人或死或伤。
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了一掌,回身一脚,将包不同踢到。邓百川右掌和丁春秋相对,胸口登时便觉得空荡荡地,待要吸气凝神,丁春秋又是一掌拍到。邓百川无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凉,全身已软绵绵的没了力气,眼中看出来迷迷糊糊的尽是白雾。
一名星宿派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的部属,玄难所率领的少林诸僧,康广陵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和游坦之二人分别打倒。游坦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平庸之极,但经丁春秋指点数日,已学会了七八招掌法,虽然以武功而论,与寻常武师仍差得甚远,但以之发挥体内所蕴积的冰蚕寒毒,却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击即中,但被他体内的寒毒反激,反而受伤,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难以抵受。
这时只剩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弟子都含笑相避,并不还击。
丁春秋笑道:“薛贤侄,你武功比你的师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华见同门师兄弟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无恙,当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长叹一声,说道:“丁老贼,你那个胖和尚外伤易愈,内伤难治,已活不了几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个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