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他的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罢!”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

  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缎斗篷,嘶的一声,扯将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哪一个男子见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甚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强,容貌丑陋,像你甚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揿了几下,咧开了一张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罢!”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哪里?”南海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哪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己不愿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自己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甚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来干甚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他妈的,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

  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

  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甚么“卦象”、“系辞”,甚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听见过,可不知是甚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你胜过了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甚么时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绝,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顾诧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跟你多说。你师父甚么时候跟我比武?在甚么地方?快说,快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甚么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能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指揿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右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

  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未出鞘,便已身死。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无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一抖,将他尸身掷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谷中去了。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身寒毛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笑道:“喀喇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要扭第二个。哪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仍是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道:“来啦,来啦!你奶奶的,催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开。”急步奔出,往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崖边看时,只见他正一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堕数丈,便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堕数丈,过不多时,已在谷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回到木婉清身边,笑道:“幸亏姑娘有急智,将这大恶人骗倒了。”木婉清道:“甚么骗倒了?”段誉道:“这个……姑娘说第一个见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谁骗人了?我立过毒誓,怎能不算?从今而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过我不许你拜这恶人为师,学了他的本事来扭我脖子。”

  段誉一呆,说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恶人的,如何当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个丈夫?”木婉清扶着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你不要我么?你嫌弃我,是不是?”

  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一时戏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怀中。段誉忙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怒气便消了,说道:“快放开我。”

  段誉扶着木婉清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

  “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顺着她些,她说甚么,我便答应甚么。这‘困’卦中不是说‘有言不信’吗?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

  否则的话,我既做大恶人的徒弟,又做这恶姑娘的丈夫,我段誉岂不也成了小恶人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好笑,便柔声慰道:“你别生气,我来找些甚么吃的。”

  木婉清道:“这高崖光秃秃地,有甚么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给吓走了。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誉连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不动,怎么还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负我。郎君,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坚决。

  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说着拉下了面幕。

  段誉见到她清丽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间,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这……这断肠散……断肠散……”木婉清道:“啊哟,你没服解药吗?”

  段誉道:“我服过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够。”从他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给他服下,但见他仍是痛得死去活来,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下好些了么?”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这解药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这司空玄使假药害人,待会咱们去把神农帮杀个干干净净。”段誉道:“咱们……咱们给他的也是……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甚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怎么能给咱们假药?”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原来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只是这断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渐消除,腹中却难免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只是当时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的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坟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甚么?我来扫墓,于你有甚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有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的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叹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道:“你当年为甚么要立这样一个毒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下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的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吗?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着你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