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地下湖中的巨怪外皮如同树纹年轮,“耳轮”当中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全身上下沾满了长尾蜉蝣的尸体,好似有奇光异雾围绕一般,诡异得无法描述。张保庆真是吓坏了,扭头就要跑,却见二鼻子兄妹没有任何反应,还在往湖中走。张保庆情急之下一手一个揪住这兄妹俩,拼了命往后拽,那二人全无反应,只顾往前走。他连二鼻子一个人也拽不动,何况还有个菜瓜,虽然拼尽了全力,可非但拦不住这两个人,反而被他们往前拖去,只是经过这一番连扯带拽,二鼻子兄妹往前走的脚步也放缓了。

  此时那几只猞猁从三个人身边走过,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直接走到地下湖边,顺从地任那巨怪一一吞下,有如食人草吞食蝼蚁一般。张保庆当然不知道,荧光湖中这个形如木芝巨耳的庞然大物,在古代佛经之中有所记载,称之为“地耳”,与“地听”等同,乃上古之物,说白了是史前的东西,早已灭绝了上亿年。不过张保庆也看出来了,地底的巨怪无头无口,却能发出一种声波,一旦听到它所发出的声响,不论是人是兽都会被带入光怪陆离的幻境,谁也无法抗拒。实则吃人不吐骨头,一半是植物一半是生物,无知也无识。地底这个怪物不仅巨大无比,发出的声响直透人心,凭你大罗金仙也无处躲藏。平时吃地下湖中大量的蜉蝣尸体为生,一到深夜,它就用声波吸引别的东西靠近它加以吞噬,凡是有血有肉能听见响动的东西均无法逃脱。

  想见天坑大宅中的马匪,全让地底的怪物吃了。当年土头陀看出了天坑中藏有金脉,又逢马殿臣身份败露,才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坑之中,既可以躲避缉拿,还可以继续挖金子。整座大宅造在金脉上方,用从洞中挖出的金子以及马殿臣积攒的财宝,铸成九座金塔,这条金脉越挖越深,直到炸开了深处地底的古洞。那一天正值阴历四月十八,是马殿臣准备给他儿子烧替身祈福免灾的日子。马殿臣一生杀人如麻,越是这样的人,越怕遭报应,报应在自己身上还好说,如果报应在儿子身上,给他来个断子绝孙、后继无人,当了关外的金王又有何用?马匪之中卧虎藏龙,会什么的都有,马殿臣的儿子一生下来,便找了一个会看命的手下,安排他儿子跳庙破关,天坑大宅中除了没有庙,其余的应有尽有。阴历四月十八当天,马殿臣让手下扎好纸人摆设供品,结果还没等走完过场,大宅中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让地底传来的怪声引上了死路。只有那个又聋又哑的土头陀幸免于难,但是土头陀目睹众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釜底游鱼一般走到了金洞之中有去无回,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出于迷信思想,还当是鬼神作祟、报应当头,绝望和惊恐之余,就在堂屋里自尽了。按说马殿臣当时已经是金王了,九座金塔还嫌不够,还要继续挖金子,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个人不过一天两顿饭、睡一张床、死了埋一个坑,有多少钱是多?有多少钱是少?马殿臣要饭的出身,曾为了几两银子的军饷当兵打仗,也曾为了有口饭吃,吃仓讹库让人打断过腿,后来闯关东进深山,九死一生挖到一棵棒槌,挣下一躺银子,直到成为关东的金王,财是越发越大,但是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埋下九座金塔的天坑之下,还有一个不可估量的巨大宝藏。金山那么大,野心和欲望也没有尽头,人却终有一死。可叹马殿臣三闯关东一世英雄,只因看不破这一层才遭此横祸。

  张保庆在洞道中让炸药震聋了双耳,才没被地底的怪声吸引,他想到大宅中只有土头陀的死尸,此人天聋地哑,与自己当下的处境相同,不觉恍然大悟,荧光湖中那个木芝巨耳似的古怪植物,可能是用声音当作诱饵。他急忙抓起一把湖边的淤泥,堵住二鼻子兄妹的耳朵。那二人本来恍恍隐惚的,好像走进了一片奇光异雾当中,突然被堵住双耳,看到眼前的恐怖真相,均是惊得魂不附体,浑身上下抖成了一团。

  此时不用多说,只有一个“逃”字,三个人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逃到崩裂的洞口,前路仍是一片漆黑,但听得背后“哗哗”的水声,岩壁也在不住颤动,显然是那个庞然巨物从地下湖中追来了。此时他们哪还有胆子转头去看,恨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疾步如飞拼了命往洞口奔逃。

  二鼻子身上有备用的火把,摸出两根点上,从来路往外逃窜,又怕巨怪追上来,顺手扔出一根火把,投在堆积的火药坛子上,这些土火药本来就极不稳定,沾火哪能不着,立时间引爆了马匪崩山所用的炸药。

  旧时的土炸药,虽然不能跟现在的烈性炸药相比,但也是拿来开山裂石所用,何况洞道两旁堆的都是,数量众多,登时将洞道炸塌了一大段。漫长的洞道打在地脉之上,不免引起了一连串的塌方,洞口的大屋都跟着往下沉陷,将马匪的九座金塔,以及那个巨大宝藏的洞口,完全埋在了地底。

  4

  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跑到堂屋,均已是满脸的血污,狼狈不堪,还没来得及把这口气喘匀了,但觉脚下晃动剧烈,四壁摇颤,屋梁断裂之声不绝于耳。三个人一刻也不敢耽搁,提了一口气拼命狂奔,一路穿房过屋,抢在大宅塌陷之前逃出门外。持续的地陷震落了许多悬挂在绝壁上的枯藤,显出一条原本被遮住的栈道,以绳索相连的木板嵌在石壁上,呈“之”字形蜿蜒而上,可能是马匪当年进出天坑的道路,由于埋没太久,已然残缺不全。他们仨顾不上许多,手脚并用,舍命从天坑中爬了出去,发现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已不是地下森林,想必这才是当年马匪进出天坑的通道。

  四周围兀自狂风吹雪,刮得嗷嗷怪叫,仍是在黑夜里,天还没亮。三个人躲到一处背风的雪窝子中,缩进狍子皮睡袋,多亏身上有从马匪大宅中找出的皮袄,要不然准得活活冻成冰坨子。即便如此,也是全身冻疮,疼得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凭着求生的本能顶风┱踉靶校饣岫笱┮讶幌碌狡胙盍耍H凰墓送耆植怀龇较颍恢痪踝呙粤寺罚膊恢雷约褐蒙砗未Α

  一整天下来忍饥挨冻、连惊带吓,三人均已筋疲力尽,脑袋也似乎冻成了一个冰疙瘩,想不出任何法子,只好并排躺在雪窝子里等死。张保庆万念俱灰,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看到三只猎鹰在天上盘旋,随后便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火蔓子炕上。

  原来鹰屯的人发现二鼻子兄妹进山未返,知道准是遇上了暴风雪,人一旦被活活冻死,再让狂风卷起的积雪捂上,尸身都没处找去,那就算交代到老林子里了,以往这么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可是不少。屯子里的人急得坐立不安,等到风雪稍住,鹰屯的猎手们便骑上马进山寻找。有人看见三只苍鹰在高空中兜圈子,眼尖的认出其中一只正是张保庆的白鹰,匆匆忙忙赶过来,从雪窝子中掏了出三个冻僵的人。一摸心口没死透,比死人还多口气儿,赶紧将三人搭上雪爬犁带回屯子。这种情况下不能直接进屋,七手八脚先用雪给三人擦身子,直到把皮肤搓红了,才放到火炕上拿被子捂住。

  经过这一番折腾,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的小命才没丢,胳膊大腿好歹都保住了,耳朵鼻子也还在,饶是如此也足足躺了两个月才下得了地。

  说起他们的奇遇,屯子里几乎没人相信,只当他们困在暴风雪中被冻坏了脑袋胡说八道。不过提到马殿臣和土头陀倒是有不少人知道,不敢说人尽皆知,十个人里至少也有六七个人听说过,那是有字号的马匪,又是“金王”。当地有这么一种说法:“你要没听过马殿臣的名头,你都不算吃过正经白面!”这句话的逻辑听上去很奇怪,怎么叫不算吃过正经白面?白面谁没吃过?还分什么正不正经?这是因为以前东北大多数穷人吃不起白面,一般地主大户家吃白面也是往里边掺棒子面,两掺着那就不是正经白面,传到后来,经常用来形容一个人没见识,没吃过没见过。

  话虽然是这么说,马殿臣埋宝却毕竟是老时年间的传说,口传耳录罢了,谁也没见过,岂能当真?而这三个人身上都穿了当年马匪留下的林貂皮袄,得好几块“大叶子”皮才拼得成一件,那可不是轻易见得到的东西。要不是有这三件上等林貂皮袄,只凭狍子皮睡袋抵御严寒,这三人就算冻不死也得冻掉了胳膊、大腿。大伙儿亲眼见到林貂皮袄和张保庆背出来的《神鹰图》,也不得不信了他们这番奇遇,都说他们仨命大有造化。

第十章 天坑奇案

  1

  张保庆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当中正赶上过年。关东过年可了不得,一进入腊月屯子里就开始杀年猪,平时打猎存下来的肉干也都拿出来备上。到了腊八这天,家家户户争相起早煮腊八粥,因为有个老说法——烟囱先冒烟,高粱必红尖,无非图个好兆头。腊月十五开始换饭、辞灶、烧香、赶集置办年货,一天比一天热闹。所谓的“烧香”,是请人“跳单鼓”。四舅爷这地方,烧香分为十二铺,也叫十二鼓:第一铺开坛,第二铺请九郎,第三铺开光,第四铺过天河,第五铺接天神,第六铺闯天门,第七铺跑亡魂圈子,第八铺接亡魂,第九铺安座,第十铺排张郎,第十一铺请灶王,第十二铺送神。整个仪式包括祭祀列祖列宗,并且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请到家供奉一遍,赶等吃饱喝足了再送走。头四铺在堂屋里进行,对着供在北墙上的家谱,后八铺在门口进行。跳单鼓的多为好吃懒做闲散人员,除了掌坛的,其他人统称帮兵,只是凑热闹帮忙,混一顿吃喝,所以当地人说“守着啥人学啥人,守着单鼓跳假神”,意思是这帮人“打单鼓混肉吃”。条件好的人家讲究烧太平香,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跳十二鼓。条件一般的至少也跳“开坛、请九郎、开光”这三鼓。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给灶王爷摆上供品,关东糖是必不可少的。老辈儿人叨念几句“灶王老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过了这一天,屯子里家家户户都要烧香,祭祖的祭祖,敬神的敬神,跳单鼓的进进出出、你来我往,山里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多了很多生面孔。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轮到四舅爷这个屯子烧太平香,四邻八舍都在忙活,做供菜、蒸馒头、蒸面鱼,张罗供祖宗,戏台上摆一个高粱米斗,插上两支箭,请了不少跳法鼓的,还演了一出《唐王征东》,别的屯子也有许多人来看,敲锣打鼓挺热闹。张保庆刚被人抬回来没几天,一个人躺在火炕上养伤,有心出去看热闹,奈何下不了地,瞅着《神鹰图》发呆。相传此画用神鹰血画成,按崔老道的话说“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没有面南背北、裂土分疆的命,绝对留不住这张画,马殿臣得了宝画《神鹰图》,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如今《神鹰图》落在我张保庆手上,是不是也该我发财了?他想是这么想,心下却觉得没底,发大财哪有那么容易?在天坑中见到了马匪埋下的九座金塔,还有地脉尽头巨大无比的宝藏,不也是一个大子儿没带出来?另外宝画《神鹰图》在地底挂了几十年,画迹受损严重,颜色几乎都没了,这还能是宝画吗?

  张保庆正在炕上胡思乱想,忽然发觉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当时四舅爷老两口都在外忙活烧香供神,屋里只有张保庆和白鹰。他见来人鬼鬼祟祟,不像是串门的,刚要开口去问,白鹰已然飞了过去,门外那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张保庆怕伤了人,连忙喝住白鹰,见鹰爪之下抓了一顶狗皮帽子,应该是门外那个人的,可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寻思可能是自己从马匪大宅中带出来的大叶子皮袄太招人眼,让贼惦记上了,有贼来偷他的皮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仅有人惦记他的大叶子皮袄,得知深山老林中有马匪埋下的财宝,还有许多胆大贪财不要命的人结伙进山找寻,却无不空手而回。这也并不奇怪,持续的狂风过后,林海雪原中根本留不下人的足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你让二鼻子自己再回去,他也找不到那个与世隔绝的天坑了。上了岁数老成持重的就告诉他们:“自古道‘穷有本,富有根,外财不富命穷人’,命里不该是你的财,即便你掉进宝山金窟窿,都别想带出来一星半点儿,哪怕带得回家,那也是招灾惹祸,能活命出来已经该烧高香了,何况得了三件上好的貂皮袄,还有一张宝画《神鹰图》,怎么还惦记去找别的东西?”

  转年开春,过了鹰猎的季节,鹰屯搭起法台,鹰屯的人们必须在这一天将猎鹰放归山林。这是祖先留下的规矩,再好的鹰也得放走,好让它们繁衍后代,保持大自然的平衡,这个规矩和天地一样亘古不变。否则年年捉鹰狩猎,山里的鹰迟早被捉绝了,到时候屯子里的人全得喝西北风去。张保庆纵然有千般的无奈万般的不舍,也不得将他的白鹰放掉。白鹰在上空绕了三圈,似乎也在与张保庆作别,终于在鹰屯老萨满惊天动地的法鼓声中,振翅飞上了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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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保庆不能赖在四舅爷这儿一辈子不走,他和白鹰一样,该回自己的家了。简单地说吧,回去之后一切照旧,在家待了些日子,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之前跟四舅爷在林子中逮大叶子,意外捡到一个蛋,孵出一只罕见的西伯利亚白鹰,又和二鼻子兄妹打赌上山捉狐狸,遇上暴风雪和吃人的猞猁,误入天坑大宅,找到了马匪的宝藏,这一连串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而今再次过上了平常的生活,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横不能成天在家混吃等死,又什么都不会,虽说会打猎,可在城里上哪儿打去?也看得出老爹老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为他起急。

  其实按表舅的想法,还是去饭庄子当个服务员,那才是条正经出路。常言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一家子都干这个,从他爷爷那辈就是跑堂的,现如今是新社会了,商店的营业员、饭馆的服务员可都是肥差铁饭碗,于是跟张保庆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整天混日子可不成,这跟二流子有什么分别?甭说别的了,我还得托关系让你来饭庄子上班,这一次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必须给老子去。”

  张保庆也不愿意在家里吃白食,但他认准了一点,死也不去干这个光荣的服务员。

  表舅心里这个气啊!掰开揉碎了跟他说:“你以为这跑堂的好干?咱家里头打你爷爷开始就干堂倌儿,也是这一行里响当当的人物。那时候跟现在可不一样,有道是‘想要让人服,全靠堂柜厨’,堂倌儿是排在头一个的,那是饭庄子的脸面,都得有真本事,眼神儿活泛、手底下麻利。你比如说几位一进门跑堂的先拿白手巾给掸土,嘴上还得一通招呼,认不认识都得充熟:‘来了您哪,有日子没见,您可又发福了,看这意思买卖不错,又发财了吧?今天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大厨卖把子力气,把看家的本事都给用上!’这几位一听这话,好意思吃几碗素炒饼吗?肯定要客气几句,可还没等开口,跑堂的一嗓子:‘楼上的把茶壶、茶碗烫干净了,几位大爷二楼雅座,里边请了您哪!’这一嗓子得让楼上楼下连带后厨全听见,为什么?一是告诉后头的人,来了有钱的主儿了,二也给这几位长长面子、抖抖威风,正所谓‘响堂,闹灶,老虎柜’,嗓子不够响亮当不了跑堂的。再点头哈腰一路小跑儿把客人请上二楼,不等几位互相推辞,跑堂的已经给安排好座次了,谁是主谁是宾没有瞧不出来的,这点儿眼力见儿是最基本的,把掏钱请客的这位让到上座,摆上瓜子、花生、干鲜果品,一边斟茶倒水,一边问:‘您了吃点儿什么?’如果是不常来的,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跑堂的给唱菜牌,一路路菜名一口气背下来,连个隙疾淮颍殖鲆盅锒俅欤龈甙舳谔鸬帽瘸坊购锰H绻凳鞘熳俑仙险饧肝灰彩峭獬∪耍纱啾碌悴肆耍诎谑指芴玫乃担‘你瞧着给掂配几个菜吧。’这时候全凭本事了,有会说话的堂倌,这一桌酒席能赚出半个月的钱来,还得让这几位明知挨了宰,又说不出二话来:‘得嘞,几位大爷,您可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既然赏给小的这个脸,上不了席的东西可不敢往您面前摆,不能找您大嘴巴抽我不是吗?后厨刚进了海参,鲜的,挂汤带水儿连夜坐船过来的,哪一根都有胳膊这么粗,浑身上下刺儿是满的,当真是上等的东西。我们厨子是山东人,扒海参那叫一绝,我让他伺候您一道。海里的有了,再给您来个山上的,可不是在您几位跟前卖派,我们这儿存了几节鹿尾儿,这玩意儿可稀罕,蒸鹿尾儿在过去专给皇上老爷子吃,如今也就您几位配吃这东西,旁人看一眼我都不给。再给您来个天上飞的,我们老板托人从东北捎来两只飞龙鸟,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可不是真龙肉,说的就是飞龙鸟,我们老板原本想孝敬他爹的,我一会儿跟他说说,先给您几位安排了,您可比他爹还疼他呢!海陆空齐活了再给您添道素菜,由打藏边过来的白松茸,小火儿煨上,隔二里地都能闻见香,高汤勾好了再拿芡这么一浇,夹一筷子搁嘴里不用嚼,自己个儿往肚子里跑。凉菜儿、烧酒我给您安排,别点太多了,咱有钱也犯不上玩儿命花不是?’这几位心说:还没玩儿命花呢?合着你们饭馆全指我们开张呢?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抬屁股走人可太没面子了,咬牙瞪眼把这顿饭吃下来。跑堂的送完牙签、漱口水,还得过来跟您客气:‘几位爷,我伺候的也不知周到不周到,反正其他桌儿我不搭理,专跟这儿等您吩咐,他们爱乐意不乐意,谁让我就爱伺候您呢!’这话什么意思?要赏钱呗!到了月头上这赏钱可比工资多了去了。所以说饭庄子生意好不好有一大半是看跑堂的本事,干好了掌柜的都得高看你一眼,但是那是旧社会了,现在宾馆、饭店、酒楼服务员个儿顶个儿都是大爷,不过照样也得油滑,干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记个花账,跟后厨配合着往家里顺点儿东西什么的,这里边儿的门道那可是太多了!等你结了婚成了家,我再一样一样地传授你。你听你爹我的错不了,这好年头让咱爷们儿赶上了,还都是铁饭碗,这辈子还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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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保庆是越听越不爱听,在饭庄子里无非端茶送水、上菜收拾桌子,天天窝在那儿当“碎催”,二十岁不到就过这种一眼能看到死的日子,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如此一来,爷儿俩又谈崩了,张保庆也走习惯了,又上农村投奔了他大伯,夏天帮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间的瓜棚里。乡下人烟稀少、河网纵横,不过也没什么凶残的野兽和贼偷,夜里啃瓜的都是些小动物,比如獾、刺猬、鼬、狸、田鼠之类的。别看都是些小家伙,却极不好对付,用毒下套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处乱啃,遇上一个瓜啃一口,一圈儿转下来很多瓜秧被啃断,你告诉它们偷着啃瓜犯法它们也听不懂,更没法跟它们说紧着一个瓜吃别都祸害了,给吓唬跑了转头又溜回来,防得住东边防不住西边,让人十分头痛。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备下若干鞭炮,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瓜田里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响,就点个炮仗,远远地扔过去,“嘭”的一响,那偷着啃瓜的小动物便给吓跑了,倘若没有鞭炮,则需握着猎叉跑过去驱赶,这是最折腾人的。

  说起张保庆的这段经历,不免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提着猎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种小动物的身影,当真与张保庆十分相似,不过张保庆在瓜田里的遭遇却和少年闰土大为不同。张保庆天生胆大,那年夏天守看瓜田的时候,意外逮着只蛤蟆,两条腿的活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这蛤蟆就有三条腿,后面那条腿拖在当中,并不是掉了一条后腿,也不会蹦,只能爬。以往有个“刘海戏金蟾”的传说,那金蟾就有三条腿,俗传可招财聚宝,见了便有好事。其实三条腿的蛤蟆并不是没有,人也不都是两条腿的,或许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张保庆又不是物种学家,是不是蛤蟆尚且两说着,不过据他所言,他开始觉得好玩儿,就把蛤蟆养在瓜棚里,每天喂些虫子,倒也养得住。几天之后,发现三条腿的蛤蟆还有个怪异之处,每逢子午两时,这蛤蟆就咕咕而叫,与电匣子里所报的时间一毫不差。平时怎么捅它也是一声不吭,如若整天都没动静,那就是要下雨了,问村里人也都无不称奇,都说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张保庆合计得挺好,打算等有车来村里拉瓜的时候,就搭车把蛤蟆带回家去,那时已经有经济意识了,知道这玩意儿没准能换钱,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张保庆还如往常一样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际,又听远处有小动物啃瓜的声音,他白天光顾着端详那只蛤蟆,忘了预备鞭炮,没办法只好拿着手电和猎叉,先随手将蛤蟆压在瓦罐底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到瓜田深处去赶。等他离近了用手电筒这么一照,就看到一个小动物,是田鼠是猫鼬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绿幽幽的两只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儿跟手电光对视。

  张保庆一看,行啊!我让你知道知道厉害,就拿叉子去打。那东西躲得机灵,“嗖”的一下就蹿到田埂上去了。张保庆在后边紧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离,就看那小东西顺着田埂钻进了一个土窟窿。当时张保庆是受扰心烦,大半夜的还得出来赶这东西,就想把那洞挖开,来个斩草除根,弄死了落个清静,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还不见底,却隐隐约约瞅见深处似乎有道暗红色的光。

  张保庆一看心里翻了个个儿,这地方别再是有宝啊!不顾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又使劲儿往下挖,可就在挖开那窟窿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有上百双冒绿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进去的那种小动物。什么东西多了也是吓人,当时就吓得他两条腿都软了,随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烟冒出来,脸上如同被铁锤击打,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时便躺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天亮后张保庆被村民发现,找来土郎中用了草药,他全身水肿,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恢复意识,跟别人说夜里的遭遇却没人信。听当地人说,他先前看见窟窿里有暗红的雾,很可能是那小动物放出的臭气,会使人神志不清,此后看到的情形也许是被迷了,而张保庆捉到的那只蛤蟆,由于被他随手压在瓦罐底下,几天里也没人管,醒来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时,又赶上夏天酷热,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张保庆在乡下混了一个夏天,表舅急得没咒念,不得不找他这儿子谈条件:“你不去饭庄子上班也行,但是总得有门手艺安身立命,不如跟南方师傅学煮狗肉去,也算是没离开餐饮行业。”张保庆被表舅和表舅妈唠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着脑袋不得不去,从此师徒俩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条很偏僻的马路边摆摊儿。那地方早先叫“马头娘娘庙”,这是民间的旧称,据说此地怪事极多。

  4

  马头娘娘庙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地名,当然也有讲儿,往后再细说,咱先说这位卖狗肉的老师傅。老师傅是江苏沛县人,祖上代代相传的手艺,天天傍晚蹬着辆三轮车,带着泥炉和锅灶,有几把小板凳,还卖烧酒和几样卤菜,挑个幌子“祖传沛县樊哙狗肉”,买卖做到后半夜才熄火收摊儿,专门伺候晚归的客人,天冷的时候生意特别好。

  张保庆曾听老师傅讲过“樊哙狗肉”的来历,做法起源于两千多年以前,樊哙本是沛县的一个屠户,宰了狗煮肉卖钱为生,后来追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成了汉朝的一员猛将。他卖的狗肉是土生大黄狗,用泥炉慢火煨得稀烂,直接拿手撕着卖。张保庆原先听书就最爱听汉高祖的故事,刘邦斩白蛇成就了帝王大业,自己杀狗卖肉也算是跟汉高祖有了关联,因此干得也特别起劲儿。

  当时汉高祖刘邦也在沛县,虽然充着亭长的职务,却整天游手好闲,赌钱打架,下馆子吃饭从来不给钱。他最喜欢吃樊哙卖的狗肉,打老远闻见肉香,便知道樊屠户的狗肉熟了,一路跟着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给钱,还跟人家流氓假仗义。

  樊哙是小本买卖,架不住刘邦这么吃,碍于哥们儿义气,也不好张嘴要钱,只得经常换地方。谁知刘邦这鼻子太灵了,不管在城里城外,只要狗肉的香气一出来,刘邦准能找着,想躲都没处躲。最后樊哙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对岸去卖狗肉,他合计得挺好,这江上没有桥,船也少得可怜,等刘邦闻得肉香再绕路过江,那狗肉早卖没了。可刘邦是汉高祖,真龙天子自有百灵相助,竟有一头老鼋浮出江面,载着刘邦过江,又把樊哙刚煮好的狗肉吃了个精光。樊哙怀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鼋,杀掉之后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炉中煮。

  至于“老鼋”到底是个什么生物,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有人说是传说里江中的怪物,有人说其实就是鳖,也有人说是看起来像鳖的一种元鱼,现在已经灭绝了。但别管这东西是什么了,反正樊哙把狗肉和老鼋放在一起煮,香气远胜于往常,闻着肉香找上门来的食客络绎不绝,樊哙的买卖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刘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从此樊哙狗肉成了沛县的一道名吃,往后全是用老鳖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姜、肉桂、陈皮、花椒等辅料,盛在泥炉瓦罐当中,吃起来又鲜又烂,香气扑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腻。而且按传统古法,卖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据闻是当年秦始皇害怕民间有人造反,将刀子全部收缴了,樊哙卖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这种手撕狗肉的习俗流传至今。

  老师傅迁居到北方,摆了个摊子在路边卖沛县樊哙狗肉,手艺非常地道,每天卖一只狗。张保庆不吃狗肉,也见不得人家宰狗,只是被家里逼得无奈,帮着老师傅看摊儿,做些收钱、端酒、收拾东西之类的杂活儿。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过阳历年了,过来场寒流,头天下了场鹅毛大雪。民谚有云,“风后暖雪后寒”,转天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降,出门就觉得寒气呛得肺管子疼。师徒俩知道今天的吃主儿肯定多,傍晚六点来钟出摊儿,早早地把炭火泥炉烧上,将肉煮得滚开,带着浓重肉香的热气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话说“狗肉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张保庆在四舅爷家养过猎狗,即使沛县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这天寒地冻,冷得人受不了,闻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几口肉汤,鲜得他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从骨头缝里往外发热,顿时不觉得冷了。

  张保庆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上来,还想再喝碗肉汤,可这时天已经黑了,寒风中又飘起了雪花,有两个刚下班的狱警,这都是老主顾了,过来围在炉前一边烤火,一边跟老师傅聊天儿。主顾一落座不用开口,老师傅照例也要先给盛两碗肉汤,然后再撕肉,张保庆只好忍着馋,在一旁帮忙给主顾烫酒。

  老师傅老家在沛县,从他爷爷那辈儿搬到这个地方,到了他这辈儿,家乡话也不会说了,祖传熏制樊哙狗肉这门手艺却没走样,这摊子小本薄利,为了省些挑费,所以在这种偏僻之处摆摊儿,能找过来吃的全是老主顾。赶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着时令,夜里九点多,泥炉前已围满了吃主儿,再来人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