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大师将红衣大德的尸身用白布包裹,放上马背,准备带回扎什伦布安葬。年轻僧人也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其他大德也渐渐恢复了行动,一同结印讼经,感慨这场末法浩劫,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索南加错上前对白衣女子一礼道:“大师真是噶举派转世活佛?”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名多吉帕姆·丹真纳沐,修习光明成就法已经二十一年了。”

多吉帕姆意为金刚亥母,是胜乐金刚大尊的明妃,位居于噶举女神本尊之首。 噶举的大手印修法,必须先从金刚亥母瑜伽法起修,而后才能继续修炼其他法门。所以,金刚亥母是噶举巴的祖师玛尔巴、米拉日巴的秘密本尊,也是米拉日巴大师的特定保护神。金刚亥母转世,是西藏唯一女活佛,备受藏族僧俗敬重和供养。

索南加错叹息道:“若无空行母伏魔护法,这场浩劫只怕在所难免。适才我等言语见多有得罪,还望上师海涵。”

丹真结印为礼:“大师言重了。”

索南加错道:“不知空行母此时在何处修行?”

丹真微笑道:“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索南加错道:“桑顶寺数年前毁于波旬魔手,我等愿引领藏地僧俗,为空行母重塑此寺,上师从此可归于旧地,开坛宏法,不必四处奔波。”

丹真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回桑顶寺。”

索南加错讶然道:“空行母难道还有何俗事未了?”

丹真轻轻叹息一声:“这些俗事,只怕终我一生,也无法了结了。”她向前两步,拾起地上的十方转轮与六龙降魔杵,递给俺达道:“大汗可以将这两件法器带回天湖了。”

俺达接过法器,微微叹息一声:“我还不能走,我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

丹真微笑道:“大汗不用担心,她已经平安了。”

俺达讶然道:“大师如何知道?”

丹真点了点头:“她在当世最强力量的护翼下,只怕已经没有人能伤害得了她,大汗还是尽快把两件法器带回蒙古罢。”

俺达将六龙降魔杵和十方转轮包裹起来,负在身后,摇头道:“无论如何,本汗也要亲眼看到她平安,否则绝不离开此地。”

丹真轻轻叹息一声:“没想到大汗一世英雄,最后也为这儿女情所累。我说过,她现在在最强力量的庇护下,大汗就算见到她,又能怎样呢?”

俺达却坦然一笑道:“若见到她平安,本汗立刻打马离去,绝不停留。”

丹真有些意外:“大汗不想把她带回蒙古了么?”

俺达摇了摇头:“她本是九天上的羽凤,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片草原。若她折羽受伤,我就庇护她一世;若她平安幸福…”俺达遥望天边绯红的云霞,心中略些涩然,但随即坦然笑道:“若她幸福,我就退回草原,白云之下,看她高飞…”他的话虽然突然,但听去一片真诚,毫无半点虚伪做作,丹真也禁不住一怔。

好情痴,却也好气度,好胸怀。

相思何得何能,得让如此多惊才绝艳的男子挂怀?

丹真冰雪一般寂静的心,似乎也有所触动。她暗中作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去看她一眼。

丹真缓缓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次前往岗仁波济峰顶,尚有别的目的,为了避免大汗破坏我的计划,本应在此刻出手,阻止大汗前往。却不料大汗情深若此,另人敬佩。”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决定带大汗和她一见。”

俺达一喜:“有劳大师…”

丹真摇头道:“然而,我要事先在大汗身上种下法咒。介时大汗只能看,不能说,不能动,这个条件,大汗能接受么?”

诸位大德都是一怔。俺达毕竟是一方霸主,怎能接受这样的法咒施加在自己身上?若丹真另有所图,岂不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却不料俺达断然道:“就请大师带路。”却没有丝毫犹豫。

丹真点了点头,却不急着出发,她回过身来,指了指旁边一位弟子手中的步小鸾,对白摩大师道:“若大师信得过我,就将她交我医治,如何?”

白摩大师有些犹豫,道:“空行母妙法通神,能救治这位姑娘是再好不过,只是此事是由我亲口答应卓阁主…”

丹真淡淡笑道:“大师答应卓阁主,能帮她延长半年的寿命,是也不是?”

白摩大师叹息道:“至多半年,至少三月,就要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丹真淡淡一笑:“大师不必骗我,九还丹、转轮盘都已不再大师寺中,这三月半年只说,不过是对卓阁主权宜之计罢了。”

白摩大师见她道破,也不再隐瞒,叹道:“当时情况危急,将波旬赶出乐胜伦宫之责非卓阁主不能担当,故出此下策,日后入拔舌地狱,也由我一人承担。只是救治这位姑娘的心意却并非造作,虽然几件圣物不在寺中,若敝寺上下全力施为,至少也能拖延一月的时间。”

丹真笑道:“既然如此,大师何不信任丹真一回?”

白摩大师皱眉道:“那卓阁主…”

丹真道:“我正是要带着小鸾去见他。”

白摩大师讶然道:“难道上师已经知道卓阁主的所在?”

丹真注目远山,缓缓道:“乐胜伦宫已陷于火海,他带弓纵马,正在去往第五圣泉的路上。”

第五道圣泉宛如一汪冰封已久的天池,静静的躺在初生的朝阳下。泉眼深不见底,由无数个从大到小的岩石之环叠套而成,每一环都包裹着厚厚的一层冰凌,在阳光的反射下,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色泽,从上往下望去,就宛如无数弯彩虹首尾相连,层层叠叠,绚烂非常。

檀华的身影从一道道沟壑、峭壁上飞跃而过。蓝天湛湛,血红色马鬃猎猎临风,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飞行于雪山之际的错觉。终于,马蹄铎铎,慢了下来,停在这虹泉之畔。

卓王孙从马背上轻轻跃下,引疆上前,注视圣泉的中心。

相思留在马背上,将湿婆之弓紧紧抱在胸前,她回头望去,遥远处,乐胜伦宫的火焰还在熊熊不息。相思禁不住双手合十,她本想祈求九天十地的神明,终结这场灾难,最终却又犹豫了,这雪峰圣泉,本是天神的居所,然而她现在就身在于此,正是雪山神女的化身。她又能够祈求谁,到底谁才是主宰世界的神明?

檀华马负着她,轻轻在雪地上漫步着。阳光如此夺目,她微微阖上了双眼。突然,檀华马马蹄一顿,一道极轻的裂纹从地底迅速延展开,直穿过虹泉冰面。

泉眼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轻笑:“你们终于来了。”

相思赫然变色:“日曜?”

日曜的声音隔着重重玄冰传来,仍显得高厉无比,震得四围的雪花簌簌落下。她的一个声音尖声狂笑着,似乎极其高兴这两人的到来,然而另一个声音却低低啜泣,不时还夹杂着最恶毒咒骂。

她突然止住笑,厉声道:“终于来了,我在这该死的冰柱之中,等了好多年,我很寂寞,很痛苦,现在终于要解脱了…”另一个声音却恶狠狠的道:“你们拿着箭,是想射开这道圣泉么?可是圣泉的封印和我的血脉已经长在一起了!一旦打开,我全身的血管都会破碎,你们想杀死我,杀死我!”她两重声音越来越高,犹如刮骨磨齿一般,刺得人耳膜发涩。

卓王孙皱眉喝道:“住口。”

声音突然停顿了片刻,又换了一种低沉的声调,一字字道:“你得到了湿婆之弓,必定是来杀我的。嘿嘿,可是我知道,你杀不了。”

卓王孙淡淡道:“哦?”

日曜森森笑道:“你为了洞开乐胜伦宫的机关,不惜用了青鸟族的血咒大法。魔力反噬,你体内的力量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只怕根本无法拉开这湿婆之弓,就算能引开,也未必能洞穿第五道圣泉的冰封。你若此刻执意引弓,体内内息将被完全打乱,后果将严重到什么地步,想必你比我更加明白。更何况湿婆之箭只剩下这一支,一旦失手,这封印就再难打开了!你还要固执一试么?”

卓王孙没有回答,对相思一抬手,示意她将湿婆之弓递给自己。

相思一怔,下意识的捧起弓箭。日曜似乎被他激怒了,高声道:“我是能看到未来的半神,我用我体内西王母的鲜血发誓,射开这道圣泉的职责,本不该由你来担当。”

卓王孙冷笑道:“你若能看到未来,何不担心一下自己的命运?”

日曜的声音突然一滞,而后变得很淡,很沉静:“我的命运,就是让心窍中的鲜血溅到这个女人身上,然后我的躯壳将在干涸的第五圣泉中,做永恒的安眠。”

她顿了顿,两个声音一起道:“如果你真的是湿婆大神的化身,就请相信命运的轨迹——把湿婆的弓和箭留给她。”

相思一怔,愕然道:“你是说,让我来射这一箭?”

日曜咯咯笑道:“是。帕帆提的另一种身份是近难母。是执掌最强的力量、征战四方、扫平魔氛的女神!也是第二个能使用湿婆之弓的神明。”

相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巨弓,喃喃道:“不,不可能…”

日曜的声音变得极沉、极缓:“不要怀疑我在欺骗你,浪费这次唯一的机会。无论你们中谁射出这一箭,我的命运都是死亡。我相信我看到的未来,并愿意把我的生命和鲜血托付给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相思轻轻摇头道:“可是我…我做不到。”

日曜叹息一声,道:“你怀疑自己的力量么?在这雪峰之顶,圣泉之侧,湿婆大神和帕帆提将会同时赐给你他们的灵魂——你要相信你自己,至少在这一瞬间,你拥有神明才有的力量。”

相思依旧迟疑着。雪峰上的阳光更盛,将她的双颊灼得火热。终于,她缓缓将怀抱的巨弓托在手中,回过对卓王孙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卓王孙断然道:“不可以。湿婆之弓的力量是你无法承受的,你难道想要寻死?”

相思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坚毅,她缓缓道:“可是,如今,不应该由你来涉险…”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