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象依旧踏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以张扬而悲悯的目光,看着眼下的一切。
卓王孙和帝迦彼此注视着,他们已隐隐感知到,对方的真气已经有所凝滞——有所凝滞的意思,对手其实已经受伤。
帝迦缓缓掣出了第三支箭。这也是他手中的最后一支。
然而,卓王孙手中却已经没有箭了。他叹息一声,将手中长弓挂上神像手臂,缓缓从所立之处跃下。
帝迦幽蓝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不止,双眸中的红色越来越浓,仿佛血魔行法,缓缓拉开长弓。
朝阳不知何时已没入云霞深处,沉沉阴霾又笼罩在乐胜伦宫的上空。天地寂寂无声,唯有弓弦上万道神光游走不息,似乎随时要唤出满天龙吟。
这最后的一箭,虽还未离弦,却已带上了令天地震动、神鬼号哭的威严。
然而,此刻的卓王孙还能否应对?
帝迦手腕微微一沉,金箭华光陡盛,似乎带着欢欣鼓舞光芒,就要离开弓弦,向对手发出最后一击。然而,他的动作却停滞了——他面前的水晶祭台上,相思似受了刚才一击的震动,竟已缓缓苏醒。
她一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手放在额上,挡住刺目的阳光,纤眉紧皱,似乎一时还未能从痛苦的梦魇中完全清醒。
帝迦眸中神光一动,妖红之色渐渐隐去,和声道:“你醒了?”
相思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开,在殿中茫然游移着。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片嫣红,道:“先生?”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相思看了帝迦一眼,跃下祭台,飞身向他奔去。
帝迦道:“站住!”
相思止步,却没有回头。
帝迦一字字道:“帕帆提,难道你还是执迷不悟么?”
相思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已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川一般的沉沉的寒意。她抬起眸子,望着四周。阳光激起一片金色的尘土,殿中垣壁残破。这座被称为“湿婆的天堂”的华严圣殿,宛如刚刚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再也无复昔日的荣耀。她终于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她缓缓回头,帝迦手中的箭芒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痕迹,晨风料峭,朝阳日影时盛时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两人的杀意中瑟缩颤抖。
相思回望着他,眼中的神光盈盈而动,却不知如何开口。
帝迦道:“回来。”
相思突然道:“不!”她的声音极尖利,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放下箭。”
帝迦注视着她,缓缓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我一定要为你而除去。”他的眸子褪去了邪异的光泽,却是如此坚定而温和,相思为他的目光所摄,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回头去看卓王孙:“先生,那你…”
卓王孙道:“我曾许诺,一定要将此人赶出乐胜伦宫。”
相思无可奈何,眸子中尽是哀恳之意:“可是你们…你们何苦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卓王孙轻轻挥手:“这件事与你无关,也非你能改变,你先避开罢。”
帝迦手中金箭一扬,在阳光下爆出夺目的光华,他沉声道:“帕帆提,回我身边来,这是你的命运。”
两人之间的空气,宛如绷紧了的弓弦,微微一触,必定是另一场惊天动地的爆裂。这煌煌神宫,以及其中蕴藏的无尽岁月,辉煌传说,必定会这惊世的对决中,灰飞烟灭。
相思站在中间,似乎不胜其压力,双手加额,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两人同时一皱眉,暗中运力,就要将她从中间推开。相思突然道:“都住手!”她声音不高,但在空寂的神殿中传来,却如夜荷风露,清清渺渺,无处不在。帝迦和卓王孙都不由一怔。
晨风微微吹动相思的衣衫,褴褛的群裾在阳光下却如缨络流苏,凌风飞舞。她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霞光,显出几分坚定来,她转身向帝迦走去。
第二十二章、抉择
她向帝迦走了两步,又站在大殿中,轻轻抬起眸子,望着他:“你真的想我觉悟么?”
帝迦看了她片刻,道:“这是神的旨意。”
相思凄然一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马祭能让所有人恢复轮回前的记忆,那么你想让我回忆的东西,我已经都想起来了。”
帝迦道:“那你记起了什么?”
相思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她轻轻摇头道:“我本来不想说。”
帝迦道:“等我觉悟后,就会拥有这些记忆,但是我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相思叹息了一声,突然抬头,直视着帝迦,一字字道:“你并非湿婆的化身,而只是湿婆在世间一个虚幻的投影。命中注定能觉悟为湿婆的人,是他!”纤手所指,赫然正是卓王孙。
此言一出,似乎整个乐胜伦宫都被震惊!
而帝迦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讶,他将目光移开,看的不是相思,也不是卓王孙,而是大殿另一端的湿婆像。
神象寂寂无语,平等的垂视殿中诸人。
帝迦注视着神象金色的面孔,神情阴晴不定,良久,才轻轻冷笑道:“是么。”
相思垂下眸子道:“是…或许你也想到了。四圣兽之一的白象摩诃迦耶为什么会追随一个陌生人,他又为什么能摘下湿婆神象手中的石弓…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作为湿婆大神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神的五种力量。然而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就是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我当时并不明白,然而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其实是这一张。”她抬起头,遥望着那尊青郁的石像。
湿婆舞姿张扬,脸上带着狂纵而又悲悯的笑容,俯瞰俗世的一切。
传说的真相或许是这样的,湿婆和梵天、毗湿奴一样,在人间会有投影。也许是唯一一个,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但是神的投影其实只是普通人,他们或许能得到神的力量,或许能会觉悟的机缘,但是,在觉悟之前,他们仅仅是人,也可能为俗世的悲欢、哀乐、情缘所迷惑,而放弃了觉悟的机会。机遇就在于一个枢纽,这个枢纽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物。只有得到了,才能获得神的认可。从此,其他的影像再也没有了觉悟的机会。然而这个得到了认可的影像最终能否觉悟为神,也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神明,在最高远的地方掌控着整个宇宙的命运,以及天地间最终的力量,悲悯的看着芸芸众生的苦难。那么,神和人的分野就是如此不可跨越,哪怕是神亲自选定的影像们,也要历经千万劫难,才能最后回归天界的香花梵音之中。
觉悟为湿婆的枢纽,就在于得到帕帆提的认可。
相思望着他,微笑的脸颊上有了泪痕:“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你已经永远、永远没有觉悟的机会了…”她顿了顿,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但眼神却依旧如此温柔而坚定,悲伤中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断。
帝迦缓缓阖上眼睛,道:“为什么。”
相思带泪微笑道:“因为,我已经选择了他。”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这就是帕帆提最终的选择——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的话。”她转过身,决然向大殿的另一端走去。
帝迦突然睁眼,道:“你站住。”
相思没有回头,只深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我已经说过了,应该觉悟为湿婆的,是他而不是你。如果你相信命运,那么就放下手中的箭,接受命运的选择。”
帝迦没有回答。为了让帕帆提觉悟,他穷尽了人世间一切的方法,甚至不惜让自己沉溺于俗世情缘,然而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难道这就是神的作弄?
四周沉寂良久,帝迦嘴角渐渐聚起一个揶揄的笑容,缓缓道:“我不会接受。”
相思禁不住回头,讶然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帝迦眸中红光渐渐流动起来,越来越浓:“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相思蹙眉道:“你亲眼看到,他拿起了湿婆手中的神弓…”
“够了!”帝迦打断她,遥望神象,冷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湿婆的神意最终选择了他作为人间的化身,那么我只能说——”他神光一凛,转而逼视着相思道:“他选错了!”
相思一怔,喃喃道:“难道…你要对抗湿婆的选择?”
帝迦冷冷一笑,不过这笑意也是一纵即逝。阴郁空气中,金箭的光华陡然一盛,映得他眼中幽红也无比森然,他一字字道:“我就是湿婆,不需要听从任何选择。只是你,已经自由了。”
相思讶然,似乎还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帝迦叹息了一声,轻轻阖上了深红的双眸。他垂地的广袖似乎动了一动,久违的弓弦在清泠的晨风里一颤。破空之声似乎被无形的结界过滤而去,四周仿如天地初开时候那般寂静,只有淡淡的箭华,破开一弯青虹。
相思厉声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流光如雨。那蓬金色的箭华在空中飞速旋转着,无声无息,却仿佛每一次颤动,都应和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箭气,无坚不摧,却又宛如恒河之沙,随影赋形,流走不定。那团金光初始之时,似乎极为缓慢,连箭光的每一寸运动都历历在目,然而过了数丈,半空中的金色突然一震,顿时散作满天花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大殿另一端袭来!
相思的眸子,顿时为着耀眼的金光占满。她猝然合眼,飞身向华光最盛之处迎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