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淡淡笑道:“所有的情缘都俗不可耐。”

女子一笑,道:“十年前,他信奉着真主,而我却是湿婆大神的奴隶。他年轻、英俊而熟读经典,三天后就要继任一座大寺的伊玛目。而我的父亲,却是湿婆教派的领袖。在我们的家乡,两派因为争夺信徒、土地而违背神的仁慈,彼此杀戮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两派已经争斗了数百年,鲜血都染红了恒河水。可笑的是,我们却彼此相爱了。为了坚持我们的爱情,我们不得不四处躲避那些曾是亲人、师长的人的追杀。我们藏身在深山野岭、莽苍森林、乱岗荒坟之中。我们曾经很多次伤得很重,对于我们而言,只要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也痛苦得几乎死去,这样的折磨把我们的心都要弄碎了。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并越过了重重雪山,来到了这里,然后在这宫殿中,一住就是十年。”

她缓缓旋转着酒杯,似乎往事的思绪正蜂拥而来,无法理清。她长叹了一声,道:“教主许诺让我们得到想要的一切——其实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身之处,能够让我们平静的相爱,而他却给了太多,多得我们在这情缘里越陷越深…不过,这不正是我们所要的么,我们现在又在痛苦什么?”她双眸中神光闪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了。

暖香浮动,大殿中良久没有声音。

突然,桌上一声轻响,卓王孙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故事我已听过。现在两位可以动手和我一战了么?”

女子秀眉微皱:“你手中的酒,难道还是化不了你心中的剑?”

卓王孙道:“普天之下,只怕已没有东西能化得了。”

啪的一声脆响,女子手中的琥珀盏突然碎裂,酒汁沿着手腕滴落下来,她冷冷道:“既然如此——出你的剑。”

第十七章、忘川

“出你的剑!”

她已经说到第三次,卓王孙还是没有动,她的眸子渐渐收缩:“难道我们不配做你的敌人?”

卓王孙摇了摇头。

女子突然笑了笑,道:“华音阁主,果然好大的架子。”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

“尊贵的湿婆大神,无所不知…”女子双手放在胸前,默礼片刻,道:“几年前,先知日曜就告诉了我们,你会来这里。而且我还知道,在此之前,你从没有败过。不过——”她顿了顿,睁开双眼,对卓王孙道:“这次你一定会输。”

卓王孙微笑道:“这也是先知告诉你的?”

女子摇了摇头,道:“这是我说的。”

卓王孙笑道:“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女子也一笑,轻轻把身子往旁边的金柱上一靠,舒了舒腰肢,道:“你要是急着要我出手的话,我反而不急了。”

她目光注视着卓王孙,道:“合欢杯前,迷尘香中,就连神也会沉醉,我偏偏不相信你会例外。”

卓王孙淡淡道:“香和酒里有毒?”

女子摇摇头,道:“天下奇毒虽多,但是对某些人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就算有,也难免不被事先看出来。但有一种东西不一样。”

她对他嫣然一笑,道:“它随着人类一起诞生、生长,植根人的心灵深处,永远难以排遣,你越想摆脱它,就陷得越深——那就是欲望。”

“欲望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比如春药,可以勾动人的情欲。服下之后,只能依仗自己本身的意志克制,和修为内力无关。虽然某些时候,修为高的人意志也会更强,但不是绝对的。在这种诱惑下,绝顶高手和普通人并无太大的区别。因此,每一代总是有一些表面上很正义、地位也很崇高的人,经不住色欲的诱惑,败坏了一世英名。当然,这种诱惑有时不见得要借助药物——感情是一种更隐秘、更有效的毒药,也许为情而铸成大错的人比单纯迷恋美色的人更让人同情、尊重,然而实际上,情欲和性欲并没有高下之分。欲望就是欲望,错了也就是错了。”

她抬头仰望着碧蓝的穹顶,道:“这座殿堂是欲望的宫殿,每一处富丽堂皇都是一种镜子,能洞悉人所有的欲望——最基础的和最深沉的。白象身上的体香并不是一种春药,它比春药要奇妙的多。春药只能引动人的情欲,而它能引动一切欲望。你心中想要什么,它就让这种所想慢慢变得强烈,越来越重,直到让你无法思考别的事情。而你,现在最大的欲望就是安眠…你一路追踪到此,已经很累了,不是么?那为什么还不沉睡?这里有最温暖的被褥,最柔和的夜风。”她微微闭眼,似乎在轻嗅这暖腻的香味,温柔的声音似乎在引导他的睡意。

然而,卓王孙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变。

良久,女子长叹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清醒呢?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卓王孙淡淡道:“我怕我睡着之后会更痛苦。”

女子嫣然道:“你不想睡,就陪我再聊聊也好。”她将目光转向屋角的酒柜:“而这十潭合欢之酒,则是一个朋友,用记忆之泉为我们酿造的。”

卓王孙道:“记忆之泉?”

女子秀眉微挑,似乎有一些伤感:“天下万物,莫不相生相刻,四道圣泉中,象泉为忘却之泉,狮泉则为记忆之泉。通过忘却之泉还能达到第五圣泉,那是永生之泉…”

提到永生之泉,她的心中似乎有所触动,默然片刻,又继续道:“酿酒给我们的那个朋友曾对我们笑着说,你们不是怕把对方忘了么,喝过狮泉河酿成的酒,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朋友叫做桑戈若。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是你杀了他。他要是没有死你就不会来到这里,这些都是注定了的。我们喝了这酒十年,我们之间的每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比我们更幸福了。但是我们还是不敢去喝象泉的水,因为我们不知道,这能记起一切的狮泉,和能忘记一切的象泉,到底哪一个的力量更大…”

她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才道:“你也喝了这记忆之酒,是不是现在已经想起了很多事?又想沉睡,又不断的记起一些痛苦的事,这种感觉应该很奇妙吧?”她眸子中盈盈含笑,注视着他。

“这种感觉会奇妙到让人发疯,所以劝你还是睡了好。”她又叹息道:“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年,之所以还没有疯,是因为我们的欲望很单纯,而且我们疯狂的顺从情欲。你不同,你的欲望太多,太复杂,还要强迫自己与之对抗…折磨自己,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你如此聪明,何不看的透一点?”

卓王孙依旧没有动。然而他已经感到自己心意已经乱了。无数纷繁芜杂的琐事,宛如沉渣泛起般涌上心头,而心却已不堪重负。

他有生第一次感到疲惫原来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他已无法集中一点的精力,甚至连控制周身气脉的运行这种最自然的事,也变得困难无比。

“当一个人的意念已经无法凝聚的时候,他的内力、剑术都会无法运转,变成空中楼阁。想必这个道理阁主一定明白,然而自身亲历,却是头一次吧?”她的笑意越来越浓,宛如和情人低语,却哪里有半点敌对的征兆?然而她长袖微微退下,一柄绯红的弯刀已悄然握在手中。

突然,她的情人怒道:“你到底要和他说到什么时候?”

那女子皱起眉,回头看着他,道:“我在等他体内的记忆之酒发作,怎么,你等不及了?”

那男子重重冷哼一声:“从他进来,你就絮絮叨叨到现在?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找个人聊天?”

那女子一拂袖,弯刀赫然在掌,她冷冷笑道:“杀了他?他的武功实在你我之上,你难道不明白?我刚才本可趁他心意烦乱之时出手,却被你打断,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子道:“要出手你何必等到现在?难道是舍不得。”

那女子柳眉一挑,顿时满脸怒意:“你说什么?十几年和你朝夕相对居然怀疑我?你莫不是在这地底给闷疯了?”

那男子冷笑道:“既然你早就计划好了,现在时机也正是成熟,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女子转身,上前了两步又突然止住,回头道:“你那么急着想我动手?”她冷哼了几声,道:“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借他的手杀了我,然后就可以独自进入永生之河了。”

那男子也怒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女子轻笑道:“谁知道…”她声音突然转厉:“谁知道这十年你和我朝夕相对,为的是陪我,还是等待第五圣泉——永生之河的开启!”

那男子道:“永生!是你时时刻刻不忘永生,永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女子冷笑道:“没意义?我看你是觉得和我一起永生没意义,干脆想借此机会杀了我吧?”

男子喝道:“胡言乱语!”

女子道:“这十年来你早就厌倦我了!你一次次的说,如果我们回到外边会怎样,我就知道,你早就厌倦了!”

那男子一时无语,突然咬牙道:“果然没有一种情缘能天长地久,我们也不利外!你既然觉得如此,那不如我先出手!”他的身体陡然跃起,当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双拳向卓王孙袭来。拳风凌厉,尚未沾身,已激得他的青衫猎猎作响。

卓王孙心中烦乱,几乎是随手出掌迎击。而他全身真气,运转到了胸口之时,心神突然一散,真气也随之一滞,再也提不起来。

对方那凌厉之极的劲气已悍然攻至胸前!

卓王孙脑中纷乱如麻,宛如有千万种想法在彼此牵制、撕扯,嚣叫,一时竟无法应对。

砰然一声巨响。他护体的真气本能反弹,和那人的拳风生生撞在一起。四周的帷幔、垂花都被撕得粉碎。

卓王孙胸前一滞,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对方的劲力还在源源不断袭来,他借力往后一跃,将力道化开。这一跃足有四丈,轻轻凌空飘下,尘埃不起,丝毫不觉狼狈。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简单的一击,虽未能让他受伤,却已让他心力交瘁。

对方武功虽然很高,而且还带着难以言传的诡异。但比起自己平生所遇对手而言,还是差了不少,只是自己体内内息明明远强于对手,却偏偏不能聚力。

他倚着身后的柱子,不再强求集中念力,而是任凭多年修习形成的本能,缓缓调整内息,然而倦意仍如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止。

那人追了几步,突然欺身而上,双拳并出。

卓王孙一皱眉,身形往旁边一闪,那人一拳击在金柱上,顿时满天金粉飞扬。那柱子质地极为坚硬,那人手掌也被震破,鲜血嘀哒而下。然而他毫不在意,又扑了上来。

卓王孙只避不攻,渐渐往后退去。大殿中浓香越来越盛,他的身法也渐渐慢了下来。那人却步步进逼,双拳虎虎生风,虽未必有多少赏心悦目的变化,却简单实用,每一招都取向要害。

卓王孙还在后退。他心中烦乱之极,实在想将此人一招立毙,而身上的真气却有无论如何也聚不起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因为此时,情绪越多,中毒也就越深。

突然,一道微红的光从他身后无声无息的袭来。

他心念一动,微一侧身,一柄绯红的弯刀,如一段饮涧彩虹一般从他身侧滑过,衣角顿时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女子持刀,微笑着看着他,道:“你还能躲多久呢?为了你,我们十年的夫妻居然失和,所以,你还是死了好,不过我一定会很轻的,轻到连死了也不会感到痛。”

话音未落,两人突然夹击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