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红的眸子,返照在莹莹冰柱上,宛如两团跃动的妖莲。那种神光冰冷的垂照着整个世界,只有灭世的神魔才能拥有。

相思双手护在胸前,指间鲜血点点滴落,将半个身体都染红了。她默默望着他,一种倦意涌上心头,她实在是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日耀避开了帝迦的目光,投到相思身上,缓缓道:“现在不是,然而她却是注定唯一能成为帕凡提的人。”

她此话一出,大殿中良久没有声音。

突然,水声哗的一响,日耀鸟爪般的双手拢到胸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手印,仰望着冰柱,缓缓道:“伟大的湿婆大神,天地间一切光荣属于您。请您不惜动用凡尘中最盛大的祭典,让帕凡提女神在您的怀中苏醒!”

而另一个头颅,却不住发出咝咝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念着一些古怪的字。

这些字正是:“圣马之祭”

天地高远。

没想到那座冰柱之殿的外边,竟然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原。阳光极盛,照得相思几乎睁不开眼睛。正面不远处,有两座极高的山峰,对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锁,寒云缭绕,似乎亘古以来就没有生命繁衍的痕迹,更不要说人类踏足了。而眼前这块草坪,仍在地热的影响下,盛开着一地春光。

清风拂过,蓝天也如大海一般,轻轻皱面,无数朵白云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一朵朵流动的暗花。

相思再也支持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身上伤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头却感到一阵深刻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她,却没有去扶她起来。

相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轻声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道:“我可以等你休息。”

相思侧头避开他,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将你变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长发中,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着我。”

相思无力的道:“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帝迦缓缓道:“傍晚,我将为你举行圣马之祭。这是你觉悟的最后机会。”

相思低头轻声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脸色一沉,将她的手摔开,遥望草原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人还是神,都可以通过自身的苦行与献祭,向大神祈求一切的恩典。而人能够献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圣马之祭。它能让一切执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难度和获取的力量,都远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你体内沉睡的帕凡提的灵魂,一定能在祭祀中苏醒,而你以前在凡尘中的一切迷惑,都将烟消云散。”

相思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双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你会放了我么?”

帝迦看着她,摇头道:“不。若真的不能,我只有毁灭你的肉体,让你的灵魂重新转世。”

相思默然片刻,抬头诘问道:“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想杀你…”帝迦似有怒意,终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为你灵魂觉悟的障碍,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为你把握轮回的轨迹,让你拥有一具和今世同样完美的肉身,然后在你出生之日,将你带回乐胜伦宫。”

他俯身分开她的双手,却感到她无力的挣扎,但他最终还是捧起她的脸,让她注视着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有隐隐的血迹,下颌更是消瘦得可以触骨。帝迦眼中的神光一动,似乎也隐隐有些不忍:“然后,我会等你十六年。“

相思转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冷漠:“不过是为了‘合体双修’?那你何不如现在杀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断她:“住口!我说过强迫你毫无意义!”

相思抬头望着他,泣声道:“你现在何尝不是再强迫我?”

帝迦一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现在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他将目光挪向远方,不去看她。

远天之际,一朵淡紫色的彩云渐渐遮住了太阳。太阳的周边,形成了一圈辉煌的日晕,正好落在两座雪峰的正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而壮丽的姿态。

帝迦道:“日升月恒,是马神泉开启的时候。”他将负在身后的巨弓取下,搭箭上弦。天地间的光华似乎突然黯淡了下来,轻灵的风声,宛如吹动着无形的鸣笛,悠扬作响。

金色的剑尖在他手中缓缓上举,渐渐和那山间日晕持平,而那日晕此刻变成艳丽的红色,如蓝天中一抹妖异的血迹,悬挂在两座雪峰之间。

万道金光煌煌垂照在两人的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还是湿婆神箭之颠的耀眼风华?

弦声一震,神箭划破穹庐,在长空中拖出一道金色的影子,然后就没入天际云影之中。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突然震动了一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相思遥望着前方的地平线,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惊讶。她站了起来。

“嗒…嗒…”远方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似乎是轻轻马蹄,踏在芳草上的声音。

片刻之后,这声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藤蔓,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到后来竟似隐隐晴雷,隆隆战鼓,从地平线的下方震天动地而来。

一线云脚似的白色,整整铺满了整个天际,宛如天上的云朵,突然都落到了绵延起伏的绿丘上。再过了片刻,一线白云变成了好大一片,宛如海浪一般,伴随着隆隆的蹄声,飞扬的清尘,一起向这边涌来。

好大一群白马!

真可谓成千上万,满山遍野都是。每一匹马均天生龙种,矫健非常,鬃鬣披拂,通体一色,不带一根杂毛,白驹们马蹄高扬,宛如受了无形的驱赶,齐齐向这边奔来。

蹄声更盛,相思怔住了,难道圣马泉的开启,真的会从地底涌现出数以千计的神驹来?而这些无数白马,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幻觉呢?

正在这时,突然马群向两边分开。一匹白马一骑当先,向帝迦飞奔而来。

那匹白马来势好快,瞬间已到眼前。只见这匹马极其高大骏建,浑身银色,闪闪发光,在阳光下,真如白银铸成一般。而它的马鬃是血红的,棕毛极长,随意披拂在背上,宛如在白银上搭了一匹华丽的锦缎。

马背上坐着一个红衣马童。他眉目极其精致,却又不带血色,仿佛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镌刻而成一般。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神情显得略有点生硬,似乎就是个美丽的偶人,在某种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动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处,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着刚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对这枚羽箭十分敬畏,一直护在胸前。当白马来到帝迦面前的时候,这个马童突然勒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深深跪在帝迦脚下。他双手高高擎起,将金箭举过头顶。

帝迦轻轻接过羽箭,将箭尖抵在马童的眉心上。

马童仰望着帝迦,嘴角牵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圣马泉守护者沙罗·檀华。”

帝迦只是点了点头,他手腕一沉,金色箭头缓缓从马童的眉心划下,穿过鼻梁、下颚,直到咽喉。

相思几乎惊呼出声。马童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竟似乎被从正中分开,一条深深的伤口纵贯他整张脸,鲜血顺着他圆润的下巴,滴滴坠落到泥土里,宛如在帝迦脚下开了一朵绯色红莲。

创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远都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帝迦扬手将羽箭抛开。

马童虔诚的俯下身去,等着自己的血染红的大地。而后小心的将沾血的泥土捧起,递到帝迦面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一沾。转而对相思道:“过来。”

相思讶然:“我?”

帝迦不再说话,把她拉过来,缓缓将血迹点在她眉心之间。

相思一怔,她突然发现马童侧头望着自己,脸上的笑容被鲜血染的有些扭曲。

马童道:“你就是这次祭祀要唤醒的人?”他的声音极其尖细,仿佛是一些人造的丝弦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马童眼角往下一搭,他似乎想表示悲伤,然而却极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牵掣,整张脸最后只皱出个极其诡异的表情:“可是因为你,我养的一万匹白马都会被杀死…”他突然张开嘴,将刚才的笑容更推进了一步,道:“我也会。”

相思道觉得全身一寒,喃喃道:“为什么?”

马童将脸转了转,脖子上的关节发出格格的微响,他看着相思,嘻嘻笑道:“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为了这场祭祀准备的。”

他扶着地面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他上前一步,正面着相思,缓缓道:“傍晚,我会为你舞蹈,然后我和我的马都会死。而你,可能会觉悟,可能不会。”

相思退了一步,摇头道:“不,我不要这样的祭祀。”

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莲藕一般细腻白皙,实际却坚硬得像一柄精致的铁钳,一旦握住就再难挣脱。他尖声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现在要带你回圣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