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后边竟然是一处极其巍峨的神殿。整个神殿都建在山颠之上,透过数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连绵的峰顶,还有碧蓝得如大海一样的天穹。
山风吹起她身上缠绕的锦幔,宛如在天边盛开了一朵妖艳的彩莲。
“你…”相思紧紧握着手中的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对着她,没有回头,默默仰视着他面前那座极高的神像。他身后散开的蓝发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亘古以来,他就是站在此处的,而刚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无尽化身中的一个。
相思的目光渐渐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无法移开。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十数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处,辉煌的日晕就衬在神像法相之后,看上去真有顶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视神像的面容,都会被刺目的阳光耀伤双眼。
神像造型极为张烈扬厉,几乎及地的长发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缠绕毒蛇、骷髅,垂于胸前,其余飞扬于天际。神像四臂张开,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三眼俱张,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天地一切,无所不照,而他脚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时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尽一切时间与轮回。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六种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湿婆拥有宇宙之舞,天地间各种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态中诞生——即宇宙进化、持守及终极的消解。他是人间刚柔两种舞蹈的创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与终极之美的象征。传说毗湿奴的伙伴龙王舍沙甚至为了观看湿婆之舞而舍弃了对毗湿奴的忠诚。
这种舞蹈被称作坦达罗舞,本来应该是人间一切舞蹈、一切艺术的典范,是宇宙间永恒运动的象征。然而湿婆绝少舞蹈。因为当他舞蹈之时,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毁灭。
作为舞神的湿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长弓。鼓,像征了声音,而声音象征了创造,《往世书》的神话记载,开辟混沌的第一件创造物就是声音。那一圈燃烧的火焰光环则象征着无始无终,循环不已的宇宙。三叉戟则象征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则凝聚了湿婆无所不催的毁灭之力。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两人就这样在湿婆神像前默默对持着,似乎过了千万年的时间。帝迦叹息了一声,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我?”
帝迦依旧注视着神像,缓缓道:“帕凡提可以为湿婆等候一万年的岁月,重生转世,都是一样。你却已经选择了别人,而且那么执着。所以——”他顿了顿,终于摇头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会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良久才叹息道:“湿婆大神无所不能,上一次回归本位前,在世间留下了六种伟大的力量,分别是毁灭、战争、性力、兽主、苦行、舞蹈。我作为他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其后五种。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他突然转过身,注视着相思道:“就是这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
相思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着一张巨大的弯弓。
弯弓在碧蓝的天幕下徐徐张开一抹浓黑的色泽,然而这抹黑色,却华丽得耀眼,宛如从天孙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无尽的华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动,让人不敢谛视。
当年阿修罗王横扫三界之时,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而湿婆正是用这张弓,一箭洞穿了号称永恒的三连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长久停伫在这柄弯弓上。
弓弦已张如满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万道金光如太阳一样从箭尾耀目而出,宛如来自凤凰最美丽的尾翎。在蓝天下宛如圣火跳跃,奕奕生辉。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对准了她的胸膛。
相思闭上眼睛,轻轻道:“你要杀了我?”
帝迦摇头,缓缓道:“不。湿婆之弓摧毁你的肉体,也将拯救你的灵魂。”他默默注视着她,不再说话,冰冷而妖红的眸子中渐渐透出一种悲悯来。
相思抬头看着他,他的身影与身后的神像若即若离,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样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却又偶尔引动了怜悯之心。
他不是要你死亡,而只是,慷慨的,赐给他选定者永生的权力。
湿婆之弓华光流转,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这样美丽的光华,都会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怀中作永恒的安眠。
死亡,是他给她的恩赐。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梦想,是三生难得的荣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觉悟成神真的那么重要?”
帝迦注视着她,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终于淡淡道:“你不会明白的。”
相思道:“为什么不肯做一个人呢?”
帝迦没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皱眉,正要撤箭,却又犹豫了。
这时,空气中响起一阵灼烧的声音,相思双手止不住颤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她没有放手,反而将箭尖握向胸前,轻轻道:“你如果真的以为这样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弦音一声空响,羽箭已经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双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滴滴鲜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坠落。
帝迦转过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乐胜伦宫东面的所有迷阵我都已经撤去,你沿着左边这条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闯入,我必须用心御敌,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脸上掠过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担心的道:“敌人很强么,你的伤…”
帝迦打断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终于道:“保重。”转身向神像左边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梵唱。那声音若有若无,极其高远,宛如诸天花雨,突然坠落,天香满路,洞人肝胆。
相思不由止住了脚步,抬头仰望冥冥的青天,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帝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道:“乐胜伦宫的天音梵唱,据说已经数千年没有重响过了。”
相思讶然道:“那为什么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为乐胜伦宫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谁?”
帝迦突然执住她的肩,将她转向自己,道:“你。”
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握着刚才那支羽箭,箭头正直对青天,金色的箭尖发出夺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却有一缕蜿蜒的血痕,不知为何已经变成桃花一般嫣红的颜色,盈盈艳光流转,太阳一般的金光,也遮挡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从箭头之中发出的。
“你的鲜血染到湿婆之箭上,让乐胜伦宫的梵唱因此而奏响。”帝迦凝视着她,一字字道:“我也许最终还是没有找错人。”
相思摇头,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断道:“是与不是,已经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转身面对神像,将一指放在眉心,结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头仰视神像,喃喃道:“问他?”
“不是。”帝迦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曼荼罗教之天魔,湿婆在人间唯一的预言师——日曜。”
岗仁波吉峰上四道圣泉,每一道都流入一个佛法之国,成为灌溉十方、抚育万众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发源为恒河;流入中国的,成为长江。
然而,还有第五道。
第五道圣泉居于世界的中心。传说中万年前已在天战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湿婆之箭,一箭洞穿,任何力量都无法打开。
而第五道圣泉之中的神的使者日曜,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后一只青鸟。与月阙、星涟一样,都是拥有着神奇的预言力量却又全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只为了她们的使命——召唤西王母的回归。
帝迦反手将箭插入大地,轻轻抬起她的下颚,道:“你愿意跟我去第五道圣泉么?”
相思犹豫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帝迦突一挥手,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湿婆神像右边的巨石缓缓挪开,幽光闪耀,里边竟然也是一条狭窄的隧道。
相思还在惊讶,帝迦已从她身后轻拍她的肩,道:“跟我进去。”
相思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那…那闯入宫中的敌人呢?”
帝迦深红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经进入了孔雀之阵。然而,自古以来,还没有人类能从孔雀阵中走出来过。”
卓王孙一踏入隧道,身后的石门已经轰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