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如晴空霹雳一般瞬间震懵了她。
安可洛膝间一软,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强作笑容,“王爷莫要开这种玩笑。”
卫凌伸手去拿桌上茶碗,端至嘴边,慢慢押了两口,“我何时与人说笑过。”
安可洛紧紧攥着袖口,冷笑道:“王爷不过是看我也姓安,便把这莫大的罪名压在了我头上!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能说我是安世碌的女儿!”
卫凌一眯眼,“谁说我无凭无据?你脖子上可是有块翠玉,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安可洛下意识地探上领口,压住那块玉,“是又如何?不过是一块玉罢了,谁又能说明它的来历?”
卫凌搁下手中茶碗,“你那块玉,当年是帝京城东鲁家老号首饰铺打出来的,当时本是打了两块,但不知为何,安世碌最后只取走了一块,剩下另一块一模一样地,直到现在还留在鲁家老号里。你若是不信,只要去和那掌柜对质一番便清楚了。”
安可洛嘴唇被自己咬得渗血,脑中恍恍忽忽地忆起那一日她陪衾衾去打簪子,那鲁老当家看见她脖子上这块玉时眼里怪异的神色,和那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可是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声音越来越抖:“王爷同我说这些,目的何在?”
卫凌低声笑了两声,仍是不紧不慢道:“你可知当年安世碌其实对先皇忠心耿耿并无二心?不过是树大招风惹人嫉恨,才招致了最后地灭门之祸。当年,上表参劾安世碌起兵谋反之人,正是尉迟翎。”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安可洛,摇头笑道:“当真可笑,若是要谋反,谁会蠢到选在京师重地起兵?只不过当年安世碌权势过大,朝中老臣一大半都倒向尉迟翎那一边,先皇不禁也起了疑心…想想当年安家一门,天下人人慕之甚盛,却不料最后落了这么个结果。安夫人贵为一品诰命,却在临刑前在狱中被几个狱卒轮奸至死,安家三族皆灭,惨烈不已。不过,只除了你…抄家那日你恰巧被奶娘抱到街上去吃果子,去抄家的府衙之人错把那奶娘地女儿当成了你给带走了。真可谓是错有错幸…”
安可洛浑身发抖,不能自持,倚上一旁的墙,从骨子里面往外冒洌洌寒气,“你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定是骗我无疑。”
“骗你?”卫凌大笑两声,“当年人人都知,安世碌与我私交甚好。当日那奶娘抱着你跑来我府上,是我把亲手你送去天音楼交到楚沐怜手中的!不然你以为她楚沐怜不过一个教坊头牌,会有胆子行此事?给你起了个安姓名字,且这么多年来没人去找过她麻烦,你以为是她的运气?”
安可洛两条胳膊环上身子,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只是在心里面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信他,不能信这话…
卫凌盯着她,仍不肯放弃,“我知道就算说了这些,你也不会轻易信我。明日,我叫人去将鲁当家的和楚沐怜一道找来,你可以当面问他们!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不信那鲁当家,但是你总不会不相信养了你整整十六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的楚沐怜罢?”
安可洛心里面最后的一层壳被他这话轻易撬掉,疼得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眼泪掉下来,“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你为何偏偏要在这时说出来…说出来对你有何益处?”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二章
卫凌听了她这话,几大步走下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狠狠一抬,让她的目光对上她的,冷言道:“你难道就不想为你安家报仇么?只要你给尉迟决写信让他不要带兵回京,那崇政殿上之位我定是唾手可得!只要待我一登基,我定会让他尉迟一门从那高高在上之位滚下去,更会为安世碌平雪昭冤!”
安可洛泪珠涌个不停,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卫凌使劲一甩手,眼里一片阴骘之色,“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尉迟决,是不是?”
他见安可洛不说话,忽然又笑了一笑,“若是这样,那你更得写这封信了!倘若尉迟决真的在乎你,他断然不会抽兵回京,如此便是皆大欢喜,我也答应你,将来就算动尉迟一门,也不会伤尉迟决半分;可若是那尉迟决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他定会于此时带兵赶回帝京,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不必对他心存念想了…”
安可洛哽咽不已,胸口一抽一抽的,过了好半天才小声道:“你说话可算话?若是他不回京,你将来不会伤他半分?”
卫凌一听她这话,面上大喜,飞快道:“我自然说话算话!”
安可洛垂下眼睛,泪水扑簇簇地涌出来,“我写,我写那信…”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只要你明天让楚娘来对质,若是你所言为真,我便写那信!”
卫凌慢慢点了点头,“可以。”
安可洛只觉头重教轻,仿佛这天地间一切皆不可信了…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怎么到头来,竟是比骗局还要令她心痛的一场谎言?
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那个男人,怎会偏偏是诬陷爹娘的仇人之子?
好似那帝京街头说书之人口中道出来的段子一般。这种事情,怎么也会轮到她头上…
眼前卫凌的身影愈加模糊了,她又抹了抹眼睛,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眼眶似要往外冒血一般。
她喘了口气,那将军府,她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那天音楼。她也是绝不愿再去了…
她捂着胸口,咬了咬嘴唇,对卫凌道:“这几日,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待…待他传消息回来前…”
卫凌眼底滚过一抹诡异地笑容,点了点头。“自然可以。”里,关了整整一日,连饭都没吃,不让旁人来扰。
他手下但凡亲近些的将士们都知道。决帅这是心情极糟,糟透了。
两日前收到燕王的一封信,尉迟决的脸色便黑了三分。终日没给人过笑脸。
今日又收到一封帝京来信,尉迟决的脸黑上加黑,索性连人都不见了,那些要汇报军情的低阶武将们,统统被挪至谢知远跟前,诸事都由他来代为定夺。
外面大雪仍是没停,屋内生着火盆,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地声音。里面的木炭由黑变红,又由红发亮,终是又变成灰黑一团。
尉迟决一直站着,不曾坐下,手中紧紧捏着那两封帝京来的信。将那薄薄的纸笺都要捏透了。
皇上殡天,晋王隐丧不发。且不让人去探,对外只称皇上病重,还将太后及秦须软禁在宫中…卫靖信中如是说。
那信,不是卫靖写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般娟秀地笔迹,想来也只有邢若紫有这个胆子,能以卫靖的名义给他写这信。
尉迟决胸口堵涨,卫靖的心思他明白,卫靖不过是不想拖他下水,亦不忍让他此时抽兵回去…只是邢若紫,却要提醒他,为人臣者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还有,他那仍在帝京的父亲兄长,亦须他去思量。
还有那另一封信…
纤小的纂书,熟悉地笔迹,还有那纸笺上的泪痕。
他一想,心就开始痛,他竟没有在出征前将她的后路安置好!
她人,此时就在晋王手中。
晋王有言,若是他调兵回京,那他此生便别想再见她一面…
尉迟决拳头越攥越紧,若是不能再见到她,那他…还算是个完整地么。
两封信,两只手。
一边是君臣之义兄弟情,另一边是红颜之泪心头爱。
舍哪个,为哪个,存哪个?
屋外天色已暗,风裹着雪花,哗啦啦地扑过来,打在他眼前的窗棱旁。
雪地里涟漪一片,他仿佛依稀看见那一日,燕王府上的湖
那一日,他与卫靖之间隔了张棋盘,也隔开了他与他,那虽亲却远的距离。
他对卫靖说的话,至今犹在耳边排荡。
以那般信誓旦旦的语气,他对卫靖许下那个诺言。
他说,将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人何事,我尉迟决定不负殿下、定不负与殿下的这十几年情谊、定不负天家对我尉迟一门的荣恩。
三个不负,如此诤诤,如此铿锵。
尉迟决深吸一口气,推开那窗子,任屋外冷气肆无忌惮地扑进屋中,让他地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冻透了。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她说过,以后,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现如今…
他对不起她,他从来就没有对得起她过!
眼底忽闪忽现地涌出些水光,尉迟决一扬下巴,手一抬,将那两封信扔进火盆中,看着那火舌燃着了那两张纸,越燃越旺,直至将它们吞灭成灰。
他望着那墙角黑甲玄剑,心思已定。
大步走去门口,一把拉开门,传人进来。
此时在这北境,唯一让他挂念着放不下心的,便是那析津城,还有那城里的两个人。
旁的,他全不管了!日要稍稍松惫了些。
驻守在逐州地尉迟决,前一日突然调了麾下五万精兵,随他一道南下赶赴帝京。
这般突发其来的巨变,虽是不知到底为何,却让析津守城士兵及一干将帅们都稍稍喘过一口气来。
逐州压境地兵力瞬间便减了一半,虽说山后九州仍是被天朝大军压制得动弹不得,可身为主帅的尉迟决亲自带兵回京,无疑给析津守军心里添了点儿希望。
宁王府中也比往日要稍显热闹一些,之前被萧太后留在上京的闵念钦,居然回来了!
虽说众人心里面都明白,闵念钦在上京的受宠是怎样的受宠,可得了宠信便是得了宠信,谁也奈何不了,于是那些府上的官员们,对闵念钦一下子都变得热络起来,不再似先前那般冷冰冰的看不起这个天朝降将了。律宁的脾气这两日也比先前好了些,每日吃的也多了些,卫淇瞧着他这模样,心里稍感欣慰。
可一想到那外头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又让她时时揪心。
人人都在揣测到底天朝京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让尉迟决抛下这十六州的战事,不管不顾地抽调精锐之师,连夜兼程地往回赶。
怕,只怕是那那大位之争罢…--------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三章
宁王府的书斋中,耶律宁坐在桌案前,飞快地翻阅那案上厚厚的军情简报。
另一头,闵念钦身子斜倚在门边,望着窗外那渐渐停了的雪,眼里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耶律宁翻了几本,眉头皱了下,抬眼朝闵念钦看过去,“你此次回来之前,太后可有说些什么?”
闵念钦目光未移,仍是望着窗外,口中道:“不过是让我佐助殿下,守好这十六州罢了。”
耶律宁眼睛一眯,听得出他那话中的不在乎之意,不由开口问道:“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闵念钦半天不言语,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那窗边,眼睛垂了下来,“殿下又是如何想的?”
耶律宁吐出一口浊气,没再说话。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说,这是他头一回对着别人,心里没了主意。
闵念钦见他不开口,这才转过头来,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起兵北上?”
起兵北上?
耶律宁眼睛陡然瞪大,这闵念钦在说什么!
他还未转过神来,就听闵念钦又道:“眼下与天朝大军胶着着,实是死耗。不过是一盘死局,晚输不如早输,趁着殿下眼下手中还握着重兵,不如扔了这十六州,直接起兵北上!上京在萧氏手中是愈发糜烂,皇室众人都是心恨而不敢动,若是殿下举兵,他们必定会云集响应!”
耶律宁猛地将桌上白玉石镇推至地上,盯着闵念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竟是让我做叛臣贼子!”
闵念钦直对他这怒火,却也不急,还是缓声一字一句道:“若是殿下败了。那是叛臣贼子。可若是胜了,那便是国之功臣…殿下父亲此时还在萧氏手下被软禁着,闵某心中不信,殿下对萧氏竟没一点怨心?何况殿下本是为国为民之人,应当明白,北国在萧氏手下,绝没什么好前景。”
耶律宁手指一弯,先前的怒火已消了七分。
闵念钦这些话。他,其实心里并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此时由他口中这般道出,仍是让耶律宁觉得不甚舒坦。
耶律宁靠上椅背,想了半晌,眼底变得黑漆漆的,“还是不妥。若是我此时举兵北上,让这十六州与天朝,它日天朝大军继续挥师伐北。那我岂不是成了北国的罪人!”
闵念钦大跨步走过来,双手撑在案前,对耶律宁道:“殿下只管放心,我敢保证,天朝只要这十六州。旁的都不要!”
耶律宁看着他,不由冷笑了两声,“你保证?你不过一个低阶降将,你如何能做得了这保证!”闵念钦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耶律宁。眸子里的水光忽深忽浅。时亮时暗。
耶律宁眼睛不由眯了起来…这闵念钦,此时身上这股气度。怎地让他忽然觉得心慌起来?
心中忽然闪过一念,耶律宁一下子站起身,眉头紧紧锁住,盯着闵念钦,“你…你莫不是…”
闵念钦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脸上之色却是默认了。
耶律宁陡然惊出声:“你…装得如此之好!”说着,手就去摸案底的剑。
闵念钦眼疾手快,未等耶律宁弯下腰时,便一大步上前,抬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推住他地胸膛,将他逼退至墙角,死死压住。
耶律宁瞳孔骤然放大,努力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闵念钦手上劲道稍稍小了些,冷声低语道:“宁王殿下,我本意是不想伤你地。只要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我保证,天朝大军攻下这十六州,便不再向北一步。而你,也只需装作兵少将弱,又无援军,迫不得已才弃城而走的,就行了。”
耶律宁喉头终于能够发出声来,眼里直冒火,嗓音甚哑,“你…你到底是何来历?”
闵念钦眉头一抖,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时,身后门板忽然一响,让两人同时一惊。闵念钦的手立马又卡紧了耶律宁的脖子,挟了他身子飞快转过来,朝门边望去。
门边,卫淇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捧着食盒的手也在瑟瑟发抖,怔愣了片刻,立即想要张口呼救。
闵念钦低吼了一声,“公主!”
卫淇那声惊呼断在嗓子眼里,不置信地望向他,那声音…好生熟悉!
闵念钦卡着耶律宁脖子的手愈发紧了,朝卫淇呶了呶嘴,道:“若是想让他没事儿,便把门关了,然后过来。”
卫淇不敢不从,依言照办,将手中食盒飞快地搁在脚旁,转身将门关紧,急趋两步上前,看着耶律宁已经发紫的嘴唇,不禁颤声道:“闵公子,看在我地份上…你,你放了他,有话好好说。”
她眼中闪闪而晃的泪花刺痛了他的眼,闵念钦心头一叹,手松了些,在耶律宁耳边低声道:“便是看在公主对你的这份深情厚谊,这十六州,也当还给天朝!”
耶律宁喘了口气,咬牙道:“伤我可以,但不要伤她!”
闵念钦眼角一眯,他会伤她?
他转过来,对上卫淇那戒备的目光,干脆松了耶律宁,然后抬手扯下脸上那块黑布,看着她,轻声道:“公主,是我。”
卫淇眼前一花,耳边一震,人整个儿都站不稳了。那唇那颌那眼眸,分明是廖珉的脸;那声音那语调那声公主,分明是廖珉的语气!
可是廖珉他…早已在梓州阵亡,怎会…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口中颤出声:“你…你不会是他。”
廖珉走上前来,唇角勾起来,“公主,是我。”
那笑容…
卫淇蓦地抬手捂住嘴,怔愣了片刻,又忽而哭了出来,上前去捶打他的胸膛,“廖珉,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你可知当日我为了你流了多少眼泪!”
廖珉任她打着,眼眶不由也是一酸,“公主…”
耶律宁在一侧,看着两人这情形,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先前想立马拿剑砍了这男人地念头,也渐渐没了下去。
原来他,便是廖珉。
耶律宁握手成拳,心底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廖珉。
卫淇终于住了手,眼睛望着廖珉,目光里尽是心疼之色,“你脸上这些疤…”
廖珉眼睫一垂,没有说话,转身过去望向耶律宁,“宁王殿下,论及你我身份,本是不该我来说这话。可是这北十六州,你是守是舍,是不是还该考虑一下公主?”
耶律宁心头一抖,廖珉这话,当真是说到他心里面去了。
舍了北十六州,带着卫淇一道,起兵北上,除了萧氏…
再与天朝修盟,约定永不互犯…
耶律宁又握了握拳,大步过去将卫淇搂进怀中,当着廖珉的面便紧紧抱住她,为了她,他愿意!
想起当日离开上京的前一夜,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为了她,将来便是拱手山河,他也愿意。------------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四章
帝京,晋王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