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咯咯一笑,在他袍内地手轻掐了一把他的肋下,“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几个老臣的提议我统统驳了回去。南京道的兵权,我准备交给耶律宁,他对天朝风物知之甚熟,若是天朝有变,便由他去应付。”

他嘴唇紧抿,耶律宁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若是山前七州由他统管,想来定之要啃的骨头一定很硬…

不过,总比让耶律休戚去守的要好!

闵念钦搁着袍子按住萧氏往他身下滑去的手,吸了口气道:“太后此算,堪称精明,当是这样才好。”

萧氏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上回那张天朝北面布防图,今夜倒是要你好好同我说一说…不许你回去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三章

车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头才止。

尉迟决下马,走至车前,撩起帘子,另一只手伸过去,待安可洛扶了他缓缓下来后,才放下胳膊,吩咐了下人找一间茶馆歇着,不必跟着他们。

当是时,自龙津桥以南,夜市将开,灯亮火灼,人潮嘈涌,恁得热闹非凡。

一路行将而去,各色饮食果子倒叫人看花了眼,王楼的鸡碎,梅家的野狐,端这两样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

夜晚帝京尚寒,安可洛身上裹了销金绒氅,露在外面的小脸被周遭热闹之景惹得泛红,额角尽挂了一小滴香汗。

尉迟决走在她身侧,步子刻意放慢七分,头时不时地扭过来看看她,一抬手,拨掉她额角的汗,黑眸暗暗一闪,笑道:“平日里在府上怕冷得不行,怎的现在到了外面,反而热起来了?”

安可洛脸一红,瞧瞧四周的人,嗔道:“还在闹市之中呢,你就这么大胆,休要再碰我!”

尉迟决只顾着笑,边笑边望着她,眼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之意。

二人正笑望着,前面便有叫卖间道糖荔枝的,安可洛闻之,眼睛朝那边望了一望,见那梅红匣儿甚是好看,不由多看了几眼。

身旁之人一空,几大步过去,摸出一串吊钱递给那卖果子的小贩,拿了一匣,又几大步回来,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掌中。

安可洛低头抿唇笑,“怎的就知道我想吃?不过是看着新鲜罢了。”

后面那小贩嚷嚷开了:“公子,只要十五文,你给我这么多作甚?”

尉迟决没有回头看那小贩,用大掌包住安可洛的手,藏在袖下。

慢慢朝桥那头逛过去。

他在她耳侧轻声道:“但为美人故,千金何所惜。”

安可洛从他掌中抽出手来,打开那小匣子,见里面的糖腌荔枝粒粒晶莹,忍不住伸手拈了一粒出来,四下打量一番,飞速地送到尉迟决唇边。

尉迟决喉头一声闷笑,眸子里亮光闪闪。一开口,便含了进去。口中含糊道:“先前还说我大胆,你不照样也不顾忌?”

安可洛望着他,亮如白昼的夜市中,人声鼎沸的桥下,偏就只有他那般耀目,有如当日初见,让她心悸。

自她随了尉迟决,便从未有机会这般同他一道出游过,他忙着兵改,忙政事。平日里就算回府,也难得与她多说几句,时常是她睡了后他才来睡,她未醒时他又离府了。

像今日这般,二人不带随从丫鬟,来这闹市中游玩一遭,却是她先前从未敢奢求地。

安可洛合上那匣子,冲尉迟决莞尔道:“今日怎想到要带我来逛这夜市来了?前两日不还忙得头不沾枕么?”

尉迟决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握紧她的手,“总觉得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跟了我这么久,连个名份都没有…”

安可洛长睫垂下,脚下往前行去,“说这捞什子的话做什么,左右都是你的人了,也不在乎这些了。就算脱了籍,有了名份,将来你的心去了旁人那儿,也是同样的…”

尉迟决嘴角弯下来。使劲攥住她地手:“本是好好的,偏生要说这种混话!”

安可洛小叹一口,“你也莫急,现在怎样姑且不论。将来总是要娶妻地。”

尉迟决一把拉过她。往自己怀里按,也不管她死命的挣扎。贴着她耳朵便道:“此次伐北归来,我定当上表皇上,求他替你脱籍。到时倚着战功,便是老爷子再不同意,也不能奈我何!”

安可洛大惊,顾不得再挣扎,整个人都僵了,“主帅已定?你领军出征?”

尉迟决眸子黯了一黯,点点头,“今日刚定的,旨意已下来了。”

安可洛一口冷气喘来,竟将五脏六腑都冻了个透,手脚冰冷不已。

这才明白,他今日何故要带她出来,哪里是要补偿先前的冷落,分明就是因他即将出征,怕将来见不着她了!

早就明白他心里的大志,初见他时便知道了的,也想过终有这么一天,

那刀枪相峙的~

军国政事,非她可多问也,心中纵有千般担忧,万般转肠,却也不好多说一个字。

安可洛反握住他的掌,“何时出征?”

尉迟决拉着她,往那梅家肉铺行去,口中笑道:“现在还不知,你不必担心,我多少年都这么过来的…看你这入冬之后身子愈加瘦了去,且去买点肉食给你补补,一直听说那梅家狐肉是一绝,在帝京长这么大,倒还未尝过。”

安可洛抿抿唇,抬眼望过去。

帝京繁华之色堪堪入目,民生霭相,谁又能想到北面边境上即将激起的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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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十八年冬,上诏曰:

“朕祇膺景命,光宅中区,右蜀全吴,尽在提封之内,东渐西被,咸归覆育之中。睠此北燕之地,本为天朝之民,太祖以来,戎夷窃据,今不复,垂六十年。今遣行营前军都总管尉迟决,副总管谢知远等,推锋直进,振旅长驱。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凡在众庶,当体朕怀。

此诏一出,三日后正是十一月初七,上命尉迟决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马步水陆都部署,谢知远为副,内客省使乔亚楠为都监;另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潘立为云、应、朔诸州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杨年庆为定州路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兵分东西中三路,统三十万天朝禁军,挥师北伐。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侍郎秦须遣河北东路观察使梁其锐统粮草押运相关事务,着令京畿诸路与河北东路一切粮草均运往北境前线。

大战一触即发,上三军出京七日后,帝京皇城边墙上地邸报才论及此事。

百姓惊诧之余,又心存念想,这战功赫赫的尉迟将军统三十万将整编后的天朝精锐之师挥师北伐,胜算当是大极了的罢!

五丈河边的廖家宅子内,院内已落了一层薄雪,人一走过,便是咯吱咯吱的响声。

安可洛带了梳云,又让人拿了几个食盒,一道入了廖家大宅。

待进得衾衾房内,就见她正逗永思在玩。

三个月大的廖永思被绒布包包着,只一张小脸露在外面,眼睛圆瞪着,躺在衾衾的臂弯里,一双小手时不时地抬起来乱挥。

安可洛一笑,将手里东西放下,对她道:“这模样,真是比刚出生那会儿好看得多。”

梳云将食盒交给府里小丫鬟去热着,立即跑上前,满脸笑意道:“姑娘,让我抱一下可好?小公子自打生下来后,我还没碰过呢…”

范衾衾眼角眉梢俱是蔼意,一副初为人母地幸福模样端端在她身上映了出来,笑着把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给了梳云,又看了两眼,才起身朝安可洛这边过来。

廖永思进了梳云怀中,竟也不哭不闹,只拿一双大眼瞧着她们,小小的手指放在嘴巴,咬来咬去。

安可洛愈看愈喜,不由道:“衾衾,这孩子看上去当真乖巧。”

范衾衾点点头,“从来就未给我添过麻烦,虽说刚生下来那阵儿身子有些虚,但现在是越长越结实了。”她眼帘一垂,低声道:“本来中走后,我也没心思独活了,后来因着有孕,便想等孩子生下来,我也抹脖子跟着中>(.扔他一人在这世上。”

安可洛摸上她的肩头,怜惜道:“又在胡说了,眼下这日子好好的,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范衾衾小声抽泣了一番,稳了下情绪,问安可洛道:“安姐姐近日来怎样?一个人待在将军府,怕是孤单得紧罢?”

安可洛心里紧了一紧,不知该如何开口。

望着窗外那漫天而下的雪花,不禁又有些担忧起来。

尉迟决他们,此时行至何处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四章

十万天朝禁军兵分三路,于一月初五越过北境,直驱内。

尉迟决自领东路大军,麾下将士率先攻破固安,又一路进兵直上,于三月十三日破逐州,全歼守城之军,后集营进驻逐州,威慑北面析津,扎营待守。

三月初九,中路杨年庆自定州北上,至太行八径飞狐径之北端口,与北军野战数日,二十三日,飞狐守将降,杨年庆挥师疾进,于二十八日攻陷灵丘,四月十七日占蔚州。

西路潘立领军,于三月初九先占寰州,不待休整便继续进兵北上,十三日,朔州守将降,十九日,应州守将降,四月十二日,破云州。

自出兵至此,时将过四月又半,天朝禁军锐不可当,北十六州已占其六。

边境战报一日数封,连绵不断地传入上京皇庭,震傻了北国一干朝臣们。

谁都想不到天朝竟会真的向北国出兵,谁都想不到两国自正面交战至今不过才两个月不到,那南面十六州中便有六州被天朝禁军攻陷!

太后萧氏当机立断,由北境调兵集营,派重将赴南解十六州之急,可因路途遥远,外加北面天降大雪,偏将援军阻滞在了上京北面五十里的地界,再也动弹不得。

朝中人人心急如火,眼睛都望着南面,把希望全都压在了耶律宁身上。

可谁也不知,此时此刻在析津府里满眼血丝盯着布防图的耶律宁,心中之火比旁人,更要旺上万倍。

尉迟决所占逐州,距幽州析津府不过短短一百二十里,若是疾速行军,一日一夜便可逼至城下!两军呼吸相闻。血溅疆场,一触即发!

外加太行山西北面九州中五州已失,析津现下可称是腹背受敌,南有尉迟决十万大军压制,后有潘立新锐之师阻援,当真是被天朝大军夹在当中,动弹不得!

北面援军迟迟不抵,他耶律宁仅以北国南院一部之兵。却与天朝倾国之力相抗,身心所受压力。当真是旁人不可想像的。

时已近夜,宁王府上静谧一片,往日里欢闹的景象如今早已瞧不见,下人们走在廊上院中,脚步都要刻意放缓五分。

耶律宁独自一人在屋中站着,对着窗外,负手而望。

外面大雪纷纷而下,析津尚且如此,那正从北面赶来的援军,怕是不能再指望了…

守城之军尽数驻防。一动不敢动,山后九州接连被天朝禁军攻陷,他却是连一支援军都派不出去。

眼下,唯一能盼的,就是尉迟决他…自己犯错。

耶律宁嘴角牵扯一番,面上神色更阴,尉迟决西伐四年,沙场名宿。等他自己犯错?只怕比让天上下刀子更不可能!

他一握拳,手指骨节咯咯作响,胸口更沉。

若是此时换作父亲在此,情形定当大不同罢?

耶律宁深吸一口气,转身又向那案上之图望去,这十六州,莫不是真要丧在他手上?!

身后门板轻开轻合,有人进来。

他没回头去看,此时仍敢不通报就来瞧他地,这府中上下。也就一人而已。

“几日都没好生吃过东西了,我今日特意让人做了你爱吃的,多少吃一点可好?”卫淇的声音自后面响起,不紧不慢的语调。平平稳稳的声色。却让他心里更急更躁。

耶律宁僵硬的身子动了动,转过身。见卫淇手中捧了个精致食盒,身上素装,头发也只简单地绾了个髻子,全身上下竟没任

卫淇见耶律宁不吭声,便自己过来,将食盒打开,菜摆出来,筷子置好,脸上淡淡一笑,道:“吃点罢。”

耶律宁眸色暗沉,盯着她盯了半晌,忽然道:“你此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卫淇听了他这话,不禁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时又听他在那边冷言道:“是不是看见天朝禁军打过来了,你心中高兴万分?”

卫淇身子一颤,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耶律宁几大步跨过来,伸手一把捏住卫淇的下巴,冷冷一笑,道:“还是听说尉迟决此时正在逐州,你巴不得他早早攻下析津,你好早点见到他?”

听了这话,卫淇浑身血液蓦地翻涌起来,一股气堵在胸口,叫她呼吸都不顺畅了。

想也未想,抬掌便狠狠地朝耶律宁脸上扇了过去。

一声清响,她地手垂下来,五指皆在颤抖,“我心思如何,你难道不知?此时何苦说这种话来伤我!”

耶律宁脸上指印红肿,一双眼睛颜色更深,停了几秒不开口,便一把将卫淇推至墙边,狠狠按在墙上,唇猛地压下去,死命碾着她的唇,又移下去咬她地雪颈。

卫淇痛得心都在抖,手却环上他的背后,抱紧了他,任他狠咬。

耶律宁身子微震,松了牙齿,喉间滚过一声低叹,埋了头在卫淇颈窝处,就这么将她压在墙上,久久不动。

卫淇眼眶湿了,却死死咬牙,忍着不让泪涌出来,手轻轻在他背后抚动,一下一下,哽咽道:“若是这城明日被破,你往哪里去,我便往哪里去,你若是要与析津共存亡,我也不独活!”

耶律宁大掌掐住她的腰,头仍是不抬,低哑道:“若是尉迟决他真的举兵攻城,我便送你出城,你好生回天朝去…”

卫淇满眶泪水再也忍不住,瞬间决堤,哭着道:“若是真的城破,你就带我走,去北面,去上京,好不好?”

耳侧传来耶律宁低低的笑声,那声音异常落寞,“我岂是为了一己私念,而弃家国于不顾的那种人?”

他大掌探入她身上的衣襟间,摸索了一番,掏出她一直收在身上的那个瓷质鱼形小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他把那鱼盒搁进卫淇掌中,压紧,贴着她地耳朵道:“拿了它,北国境内,你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

卫淇听着他这语调,竟是像在交待生死之言一般,心中不禁凉了又凉,冻成了一疙瘩。

当日初见,心悸若繁花风动,后不顾三哥劝阻,一心为了天家嫁到北国来…本是想要为三哥做些什么,谁料在他身边一日复一日,这一整颗心,便一日连一日地,全赔了进去…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想要个良人。

那一日卫靖之言此时犹在耳侧,天朝与北国将来必有一战,到时你想要将自己置于何位?…

她从未想过,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置自己于何位?

身子被耶律宁拥着,背后是冰冷的墙,脸侧满是他身上的气息。

人早已是他的了,心也早已赔给了他,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若是没了他,她也不过只剩一副空壳子罢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五章

州城。

天朝禁军早已将城墙换防,城中百姓尽数安置妥当,一干官员及降将们被软禁在府,城中上下倒也无甚大波澜。

原先逐州知州府衙早已被尉迟决暂作行辕,麾下十万东路军,三万在城外扎营驻守,其余七万尽驻城内。

中路及西路两军捷报频传,尉迟决自出帝京便吊在嗓子眼的一颗心,至此,才略略放下了些。

此番北伐,竟比他先前想的顺畅许多。

北国国母垂政,宠幸专权,于军国大事上拿不定主意;耶律宁虽是天资卓越,可未经兵事的他,又哪里能够用手中南京道这点兵来抵抗天朝三十万禁军?

尉迟决反反复复看着眼前的地形图,十六州,已经攻下六州了。

他之所以在逐州这么久都按兵不动,就是在等杨年庆与潘立二人在山后九州的进展,只要攻下其余四州,那便可以调中西两路大军与他的东路军于山前汇合,集力合攻山前其余六州,牢牢将耶律宁困死在析津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