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时候,李世民就让承乾听讼,决断诉讼之事。承乾身体不好,一次生病时,李世民不但请道士为他祈福,在他病愈后,更是召度三千人出家,修建两座寺观为儿子祈福。从承乾十六岁开始,李世民外出巡行,就由太子监国,军国大事任其决断。
可以说,为了完美地打造这个儿子,李世民几乎倾尽了感情和手段。三年前,更是为太子在东宫设置崇文馆,经籍图书,课试举送,一概往太子的宫中送。可讽刺的是,也不知道是师从李纲这个教过两任废太子的衰人的缘故,还是命中注定,贞观十三年,太子患了足疾,治好之后走路微跛。这在极端注重仪表威态的朝廷,让太子备受打击。
更要命的是,李世民的完美继承人思想,在另一个人身上更加完美地实现了。那就是魏王李泰。
魏王李泰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次子,刚出生就分享了承乾作为嫡长子的殊荣。因为李泰更讨李渊喜欢,还不到一岁,就被封为正一品的卫王,让他继承早夭的卫王李玄霸的爵位。一门双王,这对李世民来说也是莫大的殊荣。
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后,对李泰更是恩宠有加,在其九岁时,就封其为扬州大都督和越州大都督,总督十六州军事,封地更是多达二十二州。同时受封的皇子李恪,封地才八个州。十四岁那年,李泰被授予雍州牧之职,成了长安京畿的最高长官。
等到皇子们年长后,照例要迁到封地居住,但李世民舍不得李泰,不但留在了长安,还想让他搬进武德殿居住。武德殿在宫城内,就和东宫隔着一堵墙。这里面的象征意味太明显,魏徵忍无可忍,极力劝谏,才算阻止。
若说李世民巡游时让太子监国是恩宠,那他巡游时每次都带着李泰,究竟算什么,李承乾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总有一种父亲带着老二旅游,自己被遗弃在家做功课的滋味。
最让承乾难受的,还是李泰自己争气,“聪敏绝伦,雅好文学,工草隶,集书万卷”,著有文集二十卷,在朝野间拥有极大的声望。
李世民对李泰的宠爱,简直到了一日不见就百爪挠心的地步。李世民养了只白鹘,只要见不到李泰,就派白鹘去给他送信,一日之内白鹘几次往返。更有一次,李世民去延康坊看望儿子,一高兴,赦免了京畿及长安死罪以下的囚犯,还免去了整个延康坊一年的赋税。还有一次,有人向李世民上书,说魏徵、房玄龄等人对李泰不够尊重,李世民居然雷霆震怒,把魏、房等人召进宫中严厉质问。房玄龄等人被吓得不敢说话,魏徵急了,梗着脖子跟皇帝掐了起来,李世民从来就没在魏徵跟前占过上风,只好承认错误。当时朝廷中已经有人猜测,皇帝是否有了改立太子之心?
在跛足之前,承乾还勉强能对李泰保持心理平衡,可跛足之后,他就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嫉妒和不安。
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发泄内心积压的愤怒,打算加盖个房子,于志宁便上书给皇帝,批评他喜慕奢华;他心中烦闷,跟太监饮酒,于志宁又告发他,说他学秦二世。孔颖达和少詹事张玄素更是眼睛不眨地盯着他,只要稍微有不对的地方,不是当面痛加指责,就是报告皇帝,要求皇帝严厉惩戒。
因为皇帝说过,要将太子培养成一代明君。于是孔颖达等人给承乾定下的标准是:圣人。
后来连太子的乳母也看不惯这种苛求,便对孔颖达说:“太子成长,何宜屡致面折?”孔颖达对曰:“蒙国厚恩,死无所恨。”最后结果是“谏诤逾切”。
一开始,承乾玩起了两面性,临朝交谈,三句话不离忠孝之道,退朝之后就荒唐嬉戏;孔颖达等人还没张口进谏,他先危坐敛容,引咎自责。孔颖达等老师们很是欣慰,觉得太子在自己的责骂劝谏下,终于懂事了。
可今年发生的一件事,让承乾彻底绝望了。
两年前,李泰开始召集文臣编撰一部大型地理书籍《括地志》,今年完稿之后献给皇帝。这部划时代的辉煌大作共有五百五十卷,记载了全国各州、各县的沿革、地望、得名、山川、城池、古迹、神话传说和重大事件等。博采经传,征引广博。
李世民如获至宝,视为贞观年间的文化盛典,对李泰大肆赏赐,接连半年,每个月都要赏赐大量的财物,数量和规格远远超过了太子。最后连朝臣也看不惯了,这实在是已经逾越朝廷礼制。褚遂良上书劝谏,认为魏王的规格不应超过太子。李世民虚怀若谷,表示认同,却并未削减李泰的花销,而是提升了太子的花销。
承乾备受打击,迷茫无措,连装蒜也懒得装了。他听说屠宰牛违法,特意在宫中筑鼎,私下盗取耕牛宰杀来吃。又让上百名奴婢梳起胡人的发饰,剪掉彩绸做衣服,敲锣打鼓玩闹,日夜不休。还在宫中盖起突厥人的帐篷,分建部落,和汉王李元昌分别统领部落开战。
李世民十分不解这儿子为何变成如此模样,他觉得是老师没教好,于是派出十几位老臣去东宫教导太子,这些人几乎囊括了贞观年间的名臣,如杜正伦、房玄龄、魏徵、马周等。可就在这时,李世民挨了当头一棒,不良人密报,说太子私养一名太常寺的乐人少年,日夜厮混,并给他取名叫称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下令斩杀称心。承乾伤心不已,在宫中为男宠立牌位,日夜祭奠,并且竖冢立碑,追赠官职。李世民气得发疯,几乎要废掉他太子之位。
承乾认为是李泰告密,派人刺杀李泰,所幸没有成功。李世民下令缉捕,凶手却逃之夭夭。虽然没有证据,可朝臣们都知道,这就是承乾干的。
而魏王李泰,也渐渐滋生了夺嫡之心。双方各自结交朋党,互相攻讦,弄得朝廷里人人自危。这种浑水漩涡,王玄策怎么敢轻易沾染?
“好啦好啦,”李世民不耐烦,“不要学房玄龄了,朕说个重话就战战兢兢的。你王玄策胆大包天,谁人不知?贞观三年,你带着一百多人,就敢在西突厥的王庭挑起内乱,连统叶护都死于非命。朕让你保护玄奘法师,你却险些害他丢掉性命!哪一件事你不是擅做主张?”
“这个……太子和魏王这边暂时倒也没什么事发生。”王玄策谨慎措辞,“就是太子最近和太子詹事于志宁之间颇有冲突。前几日太子又私自招募了几个突厥人在东宫嬉戏,被于詹事知道了,上表斥责他。太子颇为怨恚,大骂于志宁。”
“逆子!”李世民勃然大怒,“太子詹事是他的老师,辱骂老师简直是……简直是……”李世民想了半天,这脏话也没有骂出口,“你给朕盯着太子!但凡他有出格之事,务必报朕。”
王玄策领旨。
李世民又叮嘱:“查到的那些阴私之事,就不必通过秘书监了,朕丢不起这人!”纵然英明神武如李世民,想起自己这些亲生儿子也忍不住深感疲倦,“三王门外杀,这个门必定是玄武门了,还有一王到底是谁,给朕查清楚!”
“是!”王玄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起身应诺。
王玄策返回衙门,不敢怠慢,连夜召集手下的不良人和巡夜的武候,亲自带队,将任务一一交代下去。这一夜王玄策奔波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命人盯住太子和魏王那些心腹手下的宅邸,收买他们宅中的仆役,刺探消息。所幸他身份特殊,不用遵守宵禁。
然而就在路过亲仁坊之时,王玄策却突然发现两道人影纵身跃过坊墙,进入坊内。身边的不良人和武候大吃一惊,正要呼叫,被王玄策阻止。他久经风浪,眼力更是好得出奇。这亲仁坊在朱雀大街之东,靠近皇城,历来都是高官贵族居所。坊墙一丈,这两名刺客纵身便能跃过,绝对不是普通蟊贼,所图必定不小。
王玄策命武候们搭人梯,跟着跳进了亲仁坊,众人悄悄跟踪。却见这两名黑衣人东弯西绕,竟然到了于志宁宅邸的外墙。两名黑衣人影腾身跃过高墙,消失不见。
王玄策当即就惊呆了,有人要行刺于志宁!于志宁除了身兼太子詹事之外,官职为中书侍郎,中书省的长官,正三品的大员。这样的人物遇刺,那可是一件大事!
“快!”王玄策急忙吩咐,“翻墙进去,保护于中书!”
众人手忙脚乱,搭好人梯刚上了墙头,就见月色下那两名刺客潜踪匿迹,悄悄摸向于志宁的卧房。月色下,两人黑巾蒙面,手持的长剑在暗夜中闪耀着光芒。
一名刺客以长剑撬开门闩,要推门进去。王玄策急了,正要大喊,突然房顶上凌空扑下一条人影,一脚将那名刺客踹进房中,轰然一声房门碎裂,那刺客摔倒在地。
另一名刺客一惊之间,那人影双手一挥,手中竟然是一把长达七尺、重达十余斤的陌刀!这种陌刀乃是大唐军中重步兵所持的利刃,主要是为了斩杀骑兵。凡是使用陌刀之人,都是力士,刀太重,以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不料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地!
王玄策知道其中大有隐情,当即趴在墙头,按捺不动。这时两名刺客和这名陌刀客已经杀成了一团。两名刺客也是高手,但对方的武器威力实在太大,连连闪避。陌刀所向,无论廊柱还是山石,无不碎裂,爆发出闷雷般的巨响。时而刀剑相交,铮铮鸣响。
这时于志宁也被惊醒,狼狈地跑了出来,站在门口两眼呆滞。三人厮杀得极为激烈,从卧房一直杀到庭院,激斗中,一名刺客的长剑被陌刀客一刀斩断。那刺客魂飞魄散之时,陌刀客却劈手撕下了他的面巾,随即冷笑一声,一脚踢出。刺客整个身子被踹飞,直撞在大门上,一寸厚的大门硬生生被撞碎,刺客口吐鲜血,倒在大街上爬不起来。
“杀了我!”刺客朝着同伴大叫。
另一名刺客大吼一声,长剑劈手掷了出去,陌刀客随意挥刀一挡,长剑落地。那名刺客却夺门而出,搀扶起同伴逃之夭夭。陌刀客追出去几步,却拐向另一个方向,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有武候问:“贼帅,用追吗?”
王玄策长长吐了一口气,那刺客被揭下面巾时,他已经认了出来,是自己的同僚,太子左卫率府的武骑尉,太子的心腹卫士,纥干承基。
王玄策摇摇头:“风暴要起来了。命人加强人手,盯紧太子的东宫!”
这场刺杀事件果然掀起了风暴,首先是朝廷震动,居然有人在长安城刺杀朝廷大员,简直是无视朝廷尊严。李世民愤怒不已,下令调查。但诡异的是,调查尚无结果,民间却传出了真相,幕后真凶正是太子,刺客乃是太子的心腹纥干承基,早已经逃出长安城。
李世民原本不信,但命人去左卫率府调查,果然,纥干承基当夜之后便消失不见。李世民勃然大怒,召太子质问,太子却哭着死不认账。李世民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愿将太子逼迫过甚,只是罚他禁足东宫。
李世民心中仍有疑虑,召来王玄策询问。王玄策这几日早已做好功课,当即禀告:“陛下,臣亲眼所见,刺客的确是纥干承基。”
“朕知道刺客是他!”李世民烦躁,“朕想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不是太子?”
王玄策深吸一口气:“的确是太子。”
李世民霍然盯向他,咬牙道:“你敢确定?”
“臣确定。”王玄策道,“当夜臣亲眼看见刺杀案之后,便展开调查。这几个月来,于詹事鉴于太子荒嬉,对他严加管束,除了上书斥责,还将太子招募的那几个突厥人重打三十鞭,赶出东宫。太子极为恼恨,因此才命纥干承基和张师政前去刺杀于詹事。您可以调查一下,事发之后,张师政也被太子派遣出了京城。”
“果真是这孽畜!”李世民气得破口大骂,“你还查出了什么?说吧,朕不嫌家丑!”
“还有……”王玄策这次真的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道,“魏王也牵涉其中。”
李世民愣了:“泰儿?这关泰儿什么事?”
“三日前,有个叫韦灵符的术士投靠太子。这个人曾经被魏王招募,在魏王府待了三个月,但不受重视,于是转投到太子门下。”王玄策道。
“泰儿做得很好啊,”李世民颇有些欣慰,“这等术士早就该将他弃之门外。”
王玄策苦笑,道:“韦灵符投靠太子之后,道出一桩秘密,原来于志宁、张玄素、孔颖达三位詹事对太子求全责备,全是魏王在背后指使。”
“胡说八道!”李世民气着了,“三位詹事乃是风骨傲然的儒学大家,朕还指使不动,岂能被泰儿指使?”
“陛下,魏王的手段非同寻常。魏王交好文人诗人,三位詹事每一次指责太子之后,魏王总是会让这些文人诗家颂扬他们的铮铮傲骨,为人师表。结果,这三位詹事看到颂扬自己的诗词文章,极为受用,对太子的管束便更加严厉,惹得太子对他们更为不满。双方矛盾便愈演愈烈,最终演变到了太子派刺客杀师的地步。”
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在他眼中,魏王李泰忠厚坦诚,才华横溢,对权势毫不热衷,每日醉心于文学诗章。怎么到头来竟然是这副模样?
“陛下,那韦灵符说出此事之后,太子知道上了魏王的当,极为愤怒。”王玄策低声道,“这次刺客去杀于詹事,那名陌刀客仿佛预先得知一般,就在那里等着救人。虽然臣未能查出陌刀客是何人,但此人确凿无疑是魏王所派。”
李世民呆呆地坐着,忽然想起那日噩梦中的十个字: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他凄凉地笑着:“难道朕的儿子,果真要重复朕的路吗?玄武门内,果真要送两个人头到朕的面前?难道朕犯过的错,永远也消弭不掉么?这难道是佛家说的报应与轮回吗?”
这句话王玄策可不敢接,低头不语。
“你与玄奘法师相熟,”李世民问,“若是玄奘法师还在,他能否回答朕的问题?”
王玄策低声道:“臣不知。”
李世民没有说话,默默地站了起来,朝寝宫走去。他如今才四十三岁,背影看起来却苍老憔悴,甚至白发都添了几根。王玄策躬身送别,直到皇帝消失在帷帐之间,才起身退了出去。
第二日,李世民强打精神,早早起身,有内宦伺候他穿上朝服。因为今天是侯君集献俘于观德殿的大喜日子。就在去年,吏部尚书侯君集率领大军平灭高昌国,俘虏高昌王麴智盛,这是大唐攻灭的第一个西域王国。
原来,高昌王麴文泰自从经历内乱之后,安定了十余年,随即故态复萌,政策又开始摇摆不定。他和西突厥勾结,先是攻打大唐的伊吾郡,随后又侵占了焉耆三座城池。焉耆王求助于大唐,李世民下诏斥责,麴文泰居然回复道: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
当时西域各国朝贡大唐,都要经过高昌,麴文泰竟然扣留各国使者,不让朝贡,终于惹得李世民震怒,令侯君集率兵攻打高昌。
麴文泰这才害怕起来,日夜忧虑,在大唐兵临城下之时,惊惧而死。他临死前,麴智盛返回高昌,继承王位之后,出城投降。
李世民大喜,下令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直到今年侯君集才押解麴智盛等高昌王族,返回长安献俘。
这是灭国之功,献俘之后,李世民赐宴太极殿,王玄策也参加宴饮,大唐君臣在宴席上喝得醺醺欲醉,喜笑颜开。但是角落里,却有一个人持着酒杯,满面伤感,正是原本的高昌王,今日刚被封为左武卫将军、金城郡公的麴智盛。
王玄策端着酒杯走了过去,麴智盛抬眼望他,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王长史,你也老啦!”麴智盛叹道。
“是啊!这一晃,你我已经十二年未见了。”王玄策也无限感慨。眼前的麴智盛,贞观三年时尚是年轻英俊的王子,现如今人到中年,面容苍老,神情憔悴,连鬓边的头发都白了一片。
“我师父玄奘法师可曾回来?”麴智盛问。
王玄策摇摇头:“法师自从出关西游之后,十几年了,至今毫无音讯。”
麴智盛眼中露出悲伤,当年在高昌王城,他和龙霜月支生死绝恋,若非玄奘破解了那一场场死局,只怕高昌国十几年前就已经灭了,他麴智盛坟头树苗已成参天大树。(详见《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
“若是长史能够见到我师父,请告诉他老人家,智盛做得很好,保全了高昌子民,没有让他们经历战火之乱。”麴智盛失声痛哭。
王玄策也心有戚戚焉,两人流着泪对饮,喝得酩酊大醉。王玄策酒到酣处,纵情起舞,好在此时殿中大家都喝多了,不少人还跳起了胡旋舞,也没有御史参他举止不雅。
包括李世民自己都有些放浪形骸,一高兴,下令内宦取来波斯进贡的六只琉璃盏,盛满葡萄酒,分赐给赵国公长孙无忌、梁国公房玄龄、郑国公魏徵等六人。内宦用黄金盘端着琉璃盏,六个国公受宠若惊,齐刷刷鞠躬谢恩,等着喝酒,不料就在这时,王玄策端着酒过来了,一头撞在了内宦的身上。哗啦一声,黄金盘落地,六只琉璃盏全都摔成了碎片。
六个国公全惊呆了,这些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最心爱的琉璃盏,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用,这下好了,谁都别用了。
“大胆!”李世民心疼不已,暴喝一声,摔掉了手中的酒杯,“王玄策,你可知罪!”
王玄策也吓傻了,一个激灵,喝进肚子的美酒全都化作冷汗排了出来,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来人,给朕拖出去——”
李世民话还没说完,魏徵急忙跪倒:“陛下!请勿以玩物责罚大臣!”
李世民还有些醉意,看着地上的琉璃盏碎片,心疼不已:“这可是朕的——”
长孙无忌也反应了过来,皇帝这时候喝多了,琉璃盏再珍贵也是个酒杯,真要因为打碎几个杯子责罚大臣,这后世史家的嘲讽那是注定跑不掉了。他也急忙跪倒在地,道:“陛下,古有燕昭王千金买马骨,所图者,非马也,士也!如今陛下若是因为几只酒盏处罚大臣,后世该如何评价?”
李世民最注重身后名声,当即警醒。长孙无忌急忙爬起来,命内宦用热毛巾给皇帝净面,几番擦拭之后,李世民才回过味儿来。他默默地盯着地上的王玄策,有那么一刹那,心中当真动了杀机,此人最近知晓的皇家秘事太多了。可他也知道,今日不是个好时机。
李世民道:“你殿前失仪,即使不为琉璃盏,朕也不得不罚你。朕可以给你两个选择。如今高昌国归入我大唐辖下,军兵物资都要经过八百里莫贺延碛运送过去,你便去那伊吾郡,镇守八百里流沙吧!”
王玄策一哆嗦,他深知莫贺延碛的苦处,一旦去了,便要丢掉自己贼帅的职位。他想了想,大胆地道:“陛下,请问第二桩呢?”
“第二桩么……”李世民想了想,“这几日不知为何,朕忽然思念起玄奘法师,他去往天竺国取经,已经十多年了,杳无音讯,连生死都不知,你便去一趟天竺,找到玄奘法师,去给他做个徒弟。告诉他,朕很想念他。”
王玄策知道自己最近得知的皇室机密太多,皇帝想远远支开自己,但好歹去天竺还有回来的一天,忙不迭地道:“陛下,臣选第二桩!”
不远处,麴智盛持着酒杯,忽然呜咽失声。


第五章
犍陀罗赌约
犍陀罗国,富楼沙城。
万人瞩目中,第二场赌斗开始。玄奘带着那顺来到高台之上,依旧坐上那张胡床,那顺侍立在他身后。
高台上,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火坛,里面烈火熊熊。燃烧物是石炭,火势猛烈,温度极高,整个高台上热浪灼人。底下的围观者都有些不解,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一名赤脚的长袍男子走了出来:“鄙人苏罕哒。这场赌斗非常简单,无论玄奘法师抑或是娑婆寐法师,只要跟随鄙人在这火上走一圈就行。”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这火势太猛,只怕是一头牛扔进去,一时三刻间也给烤熟了,何况是人,这分明是要搏命了。苏罕哒却笑着:“鄙人已经请得火神护佑,入水火而不伤。”
苏罕哒就这么赤着脚,缓步走进了火坛之中,烈火熊熊,瞬间将他包围。但令人震撼的是,如此大的火势,却连他的衣袍也不曾烧掉,只有赤脚踩在燃烧的石炭上发出的哧哧声。人群中鸦雀无声,一些信徒跪拜下来低声祷告。
苏罕哒在火焰中无法张嘴,火焰和炭气熏得他两眼通红,几乎流泪。他朝玄奘和娑婆寐招了招手。玄奘皱紧了眉头:“此人的确非同凡响,你应付得来吗?”
娑婆寐叹息:“只可惜,老和尚这身衣服保不住喽。”
他呵呵笑着,走下胡床,走向火焰,赤着脚走进了火坛。这一刹那,所有人屏息凝神,仔细观看。只见娑婆寐走进火焰之后,那身僧衣立刻焦枯,随即燃烧起来,化作火焰蝴蝶,四处飞舞。苏罕哒的信徒立刻欢呼起来,而娑婆寐的净人和侍女则失声惊呼,如丧考妣。苏罕哒脸上露出笑容,但随即就凝固了。只见娑婆寐的衣服虽然烧掉,人却安然无恙,信步在火坛中行走,径直走到苏罕哒对面,朝他深深合十施礼。两人浑身火焰围绕,对峙而立。
“可惜,这火尚不够烈。不如试试老和尚的无名业火。”娑婆寐手一挥,那火焰猛然变色,从赤红逐渐变白,温度似乎更高,玄奘远离火坛,也感觉眉毛脸皮都炽热无比。
火焰变白的瞬间,苏罕哒怔了一怔,忽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拼命跑向火坛外,却一跤摔倒,在火焰中翻滚。惨叫声中,瞬间就烧成了焦炭。娑婆寐合十,对着尸体深深鞠躬,默念咒语,然后从容走了出来。
此时,他几乎浑身赤裸。身上的衣服尽数化为灰烬,有风吹来,灰烬如同蝴蝶飘舞。人群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神鬼般的手段震慑了。
大麻葛低声叹息,从胡床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到二人旁边:“今日的比试且到此为止,明日午时,老夫出手,还请娑婆寐不吝赐教。”
娑婆寐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了僧衣,深深地盯着大麻葛:“等你许久了。”
大麻葛朝玄奘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犍陀罗王宣布第二场玄奘和娑婆寐获胜,然后命人撤掉了火坛。苏罕哒的信徒却铲走了那些石炭,里面有苏罕哒的骨灰。
玄奘并未与娑婆寐一起返回王寺,他离开高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中。那顺在一旁跟着。那顺虽然两世为人,却到底是个少年,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苏罕哒的神真的不如娑婆寐的佛吗?”
“与神佛无关。”玄奘道。
那顺诧异道:“可娑婆寐明明入火不伤,而苏罕哒却抵挡不住他的业火。”
玄奘本欲解释,想了想却抚摸着那顺的头,叹息道:“那顺,今世你既然做了普通人,那就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吧。这场斗法其实也是战争,只要是战争,无论哪一种,内里都是污浊不堪,你不用去探究。”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顺道。
“那顺,你前世能算透轮回,躲避三年,想来是修得大神通之士。”玄奘道,“可既然回归凡俗,此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咱们这就去寻那莲华夜吧!”
一提莲华夜,那顺当即两眼放光,连连应着,到粟特人商铺取了自己的金袋子背在身上,带玄奘往莲华夜所在的妓院走去。
妓院在城东靠北,占了好大的院落,层层叠叠,依山而建。又从北面的喀布尔河引来了渠水,环绕各个院落流过,渠水两侧种满了各式花木,典雅无比。玄奘此生还是第一次来妓院,抬头观看,只见门上写着香遍国的石牌,字体有突厥文、波斯文、梵文、粟特文四种。玄奘这才恍然,因为犍陀罗国的音译,正好是香遍国,意指香花满地,香遍全国。居然是用国名来做妓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