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城卫将军忧虑了,“这位玄奘法师看来身陷险境啊!”
“绝不能让他有危险!”犍陀罗王断然道,“这个和尚牵涉太大,且莫说戒日王那边,就算是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也与此人关系匪浅。更何况,咱们西突厥如今的可汗是薄布,薄布的父亲,上一代可汗阿史那・泥孰与玄奘相交莫逆。甚至连吐火罗王的父亲,上一代吐火罗王呾度设也是此人的好友——”
正说着,突然间迦腻色迦王寺前的人群开始暴动,无数人朝前涌去,火把光影中,彻底把玄奘吞没。
犍陀罗王急了:“快,派人去保护法师……本王亲自去!”
玄奘果然陷入了危机,很多人被他反驳得理屈词穷,竟然鼓动四周的百姓,捡起石块朝玄奘乱砸。一时间,无数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玄奘安坐不动,任石头砸在头上、身上、脸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仍然端坐浮屠塔下,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从容淡定地望着众人。
周围的人愤怒了,纷纷大吼:“烧死他,烧死他!”
一些人将手里的火把掷了过来,很快玄奘四周燃烧起了熊熊火焰。正在此时,山下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犍陀罗王率领骑兵冲上山坡,众骑兵挥舞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将周围的人群驱散,然后用长枪将四周的火把挑开。
犍陀罗王急匆匆赶来与玄奘相见:“请问您可是大唐僧人玄奘法师?”
“正是贫僧。”玄奘低头合十,脸上的血落在掌心。
“果真是大乘天!却要在本王这里受这般苦楚!”犍陀罗王心痛不已,愤怒地大吼,“传医士!传医士!”
立刻有骑兵疾奔到山下,砸开一座医馆,把医士驮在马背上来给玄奘疗伤。伤口挺严重,有些深可见骨,医士缝合伤口之时,玄奘默然不动,口中诵念经卷,连肌肉都不曾颤动,周围的人惊叹不已。
等处理好伤口,犍陀罗王低声问:“法师,本王听说一个月前您还在曲女城论道,为何忽然间来到犍陀罗?”
玄奘睁开眼睛,笑了笑:“贫僧说过,是来接续佛脉。”
犍陀罗王苦笑:“法师就不要和本王打机锋了。如今的犍陀罗危机四伏,波斯人、大食人、突厥人、天竺人,四大势力角逐,互相绞杀,阴谋暗战层出不穷,法师您是高僧大德,何必蹚这摊浑水呢?”
玄奘默默地叹息,回头看着半掩入土的观音像,黯然道:“难道贫僧坐看这观音入土么?”
犍陀罗王叹息:“本王是土著人,世代居住于犍陀罗,两百年前家族也是佛徒,十方世界,万事万物都有兴衰轮回。连佛陀都预言过会有末法 ,您又何必强求?”
这次玄奘思考了很久,才道:“陛下可知道,贫僧方才提出三问,贫僧是何物?贫僧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贫僧来到这娑婆世界,所为者何?这个问题,至今不曾明白。今日来到这王城,看到这入土观音,贫僧常恨自己为何不生在佛陀未灭时,那时,我到底漂沦何处,为何没有这份福缘?可如今挨了一顿打——”玄奘指了指头上的白棉布,“贫僧忽然顿悟,或许我恰恰就是要生在这法到末枝时。”
犍陀罗王苦笑:“法师您要弘法,本王当然没有异议,可您的安危本王怕护持不住啊!要不这样,法师,您且住到王宫之内,本王回头召集这些外道,严厉告诫他们不得伤害法师,等事情谈定,您再出来。”
“若是如此,贫僧这顿打白挨了。”玄奘大笑,“陛下且回去,日后贫僧就住在这迦腻色迦王寺,每日里沿街托钵化缘,看一看这众生万相。”
犍陀罗王大惊失色:“这可不行啊!法师,您这是自寻死路!”
“无妨,”玄奘却很从容,“他打任他打,他骂任他骂,贫僧打不过他,却骂得过他。当然,还请陛下重申一下犍陀罗的律令才好,贫僧的口舌可快不过利刃,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刺死。”
犍陀罗王再三苦劝也劝不动玄奘,只好回到王宫,当晚就下达命令:即日起,犍陀罗严肃律令,伤人者处以严刑,致死者偿命。王城的人都知道,这道律令是针对玄奘而设,一些人心中虽然愤愤,却也不愿冒着开罪犍陀罗王的风险去对付玄奘。
这一夜,玄奘默默地坐在坍塌的佛塔下,直到天明。
第二日,玄奘取出钵盂,走上了王城的长街。从昨日午时到现在,他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玄奘径直走向最繁华的城东,此时全城几乎无人不识玄奘,见这个僧人托钵化缘,都有些惊讶,也颇为佩服这和尚的胆子,却没有人施舍一口水、一粒米。有些人恶语相向,有些人视若不见,玄奘也不恼,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宁静,默默前行。
从清晨到入暮,竟然没有一人施舍。
玄奘平静地离去,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依旧坐在坍塌的佛塔下,沉默入定。这一夜,整个王城议论纷纷,都在谈论着这个僧人。玄奘却毫无所觉,仰望着这个古国的星空,伴随着残垣断壁,明月清风。
第二日,玄奘站起身,继续托钵化缘。王城众人看着玄奘的目光都有些异样了,一些外道似乎觉得备受羞辱,召集一群人,在大街上包围玄奘,嚷嚷着要把他烧死。玄奘也不争辩,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看着他们:“施主,烧死贫僧之前,可否施舍一碗斋饭?”
这群外道几乎出离愤怒了,看着这个和尚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男子道:“这僧人莫非是有些痴愚?”
“我看像。”另一人道,“前夜那顿石头,应是把他脑子砸坏了。”
“这是神对他的惩罚!”
众人都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这是自己的神祇降下的天威。这时一名老者推开他们,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竟然朝着玄奘深深鞠躬。
众人愣了:“您为何向他敬礼?”
那老者冷笑:“一群蠢人,凭你们也能看透这和尚的道行?”他再次向玄奘鞠躬:“和尚,你跟我来。”
玄奘点点头,也不问,径自跟随着他。走到一条最繁华的十字街上,那老者停下,叫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吩咐一声,那男子呼喊来几个人一起走了。过了片刻,用床板抬过来一个妇人,平放在十字街中央。
那妇人显然罹患重疾,身上皮肤溃烂,肚子滚圆,嘴唇的肉都烂了,露出白森森的牙床,整个人奄奄一息。街上的人看见稀罕,立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老者道:“和尚,你们佛家能解三灾六难,能消前世今生罪愆,能解人间一切烦恼。这个妇人被魔鬼缠身,病入膏肓,既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和尚,你且施展你佛家手段,救救她吧!”
周围的人纷纷亢奋起来,一个个鼓噪着。
“对啊!我们要看看佛家手段!你们平日里天花乱坠,有那么多的神佛,要能救了这妇人我们才信呐!”
“和尚,你要能救了这妇人,我愿意皈依!要救不了,你就滚出犍陀罗!”
玄奘彻底愣住了。他望着地上的妇人,沉默了很久,终于摇头:“贫僧无法救她。”
“我呸!”那老者吐了他一口,朝四周嚷嚷,“看呐,这就是这个和尚的真相!你们如今相信了吧?他就是靠着口舌欺骗众生,却不会丝毫神法。他就是个骗子!”
周围人哄笑起来,随即有人推搡着玄奘,大肆嘲弄。
“我今日展示真正的神迹!”老者大声宣布,“我要驱赶这妇人体内的魔鬼,让她百病全消,康复如初!”
随即老者点燃一支香,口中念念有词,围着妇人不停地转步,香头在妇人四周缭绕。然后又往妇人嘴里塞了一团黑漆漆的软膏,口中的咒语越念越急促,指着妇人大吼:“吾以神灵之名,命令你离开这具躯体,回归地狱!”
那妇人身子以诡异的姿势扭曲,随即嘶声吼叫,叫声凄厉,之后喷出一口黑血,那黑血见风化作阵阵黑烟,消散无踪。妇人扑通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看得心惊胆战,敬畏不已。过了片刻,那妇人脸上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复原,圆滚滚的肚子也开始缩回。众人阵阵惊叹中,那妇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怎的在这大街上?”妇人迷茫地望着四周。
众人顿时报以欢呼和掌声。
老者哈哈大笑,挑衅地望着玄奘:“和尚,如何?”
玄奘平静地合十:“受教。”
在周围人的嘲笑和谩骂中,玄奘托着钵盂,平静地离去。他继续沿街化缘,但前天击破三百外道的辉煌已经被今天的失败彻底击溃,王城的人对他不再有任何敬畏,更是无人施舍。
眼看天黑,玄奘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他真是撑不住了,嘴唇干裂,身子虚弱,眼前阵阵眩晕。他挣扎着回到塔下,跌坐在地,身子再也挣扎不起。玄奘盘膝趺坐,望着山下这人间烟火,望着头顶这宇宙星空,进入深沉的禅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荒寺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个人走到玄奘身边。他睁开眼睛,只见面前站着一条高大的人影,腰中挎着弯刀。
“你是来杀贫僧的吗?”玄奘问。
那人不说话,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个胡饼放在面前的岩石上,又取出一个水囊递给玄奘。玄奘接了过来。
“法师,我是个盗贼。”那人道,“劫财害命,杀人无数。”
玄奘打量着他:“那你为何要送我斋食?”
那强盗道:“心中有畏惧,希望能得大平静。”
玄奘点点头:“你知道贫僧为何不让犍陀罗王施舍斋饭吗?”
那强盗摇头。
“一斋一食,来自众生。能得施舍,便是佛缘。”玄奘道,“你心中有恐惧,贫僧心中有慈悲。所以,你的水和食,贫僧受了。”
玄奘说完,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又拿起胡饼吃了起来。
那强盗望着他:“法师,常听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真的?”
“你认为呢?”玄奘问。
“若是放下屠刀,我这恶人便能成佛,那修行一世的好人为何难以成佛?”盗贼问。
玄奘笑了:“好人几世修行,也难以成佛,但众生皆有佛性。你放下屠刀之后,成就的并非佛,而是自身佛性,然后能得大安宁,大自在。”
盗贼沉默半晌,鞠躬致谢,一言不发地离去。
第二日,玄奘继续托钵化缘,他神情平和地走在街上,对待周围人的态度,竟然与两日前毫无分别。但一整天下来,却化不到丝毫斋饭。眼看落日,玄奘拖着疲惫的身躯将要离开时,忽然人群中走来一名面罩轻纱的女子,旁边还跟着一位姿容出众的婢女。
那女子走到玄奘面前:“法师,我可以施舍你吗?”
“多谢。”玄奘合十。
那女子从周围的摊位前取了几枚瓜果放进他的钵盂,玄奘致谢时,那女子轻笑:“法师,我可是一个妓女哟。”
玄奘笑了笑:“佛陀可以度化摩登伽女 ,贫僧为何不能接受你的布施?”
那妓女愣了一下,轻笑着:“法师,我还想布施一物,不知法师敢不敢受?”
“何物?”玄奘笑着。
那妓女姿态曼妙地撩下外袍,露出轻纱下朦胧的娇躯:“便是我这身体了。若法师愿意要,今夜且随我到香遍国。”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玄奘沉默片刻:“你这身体,贫僧可以要。却需跟随贫僧回到那迦腻色迦王寺,贫僧为你剃发灌顶,便如那摩登伽女一般,青灯古佛,修行一世。”
那妓女顿时愕然,想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僧人,倒也有趣。口舌之利,真是无人可及。”盈盈一拜,袅袅而去。
玄奘托着瓜果,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他坐在残毁的王塔下,神态虽然从容,内心却是沉重无比。如今的局面虽然早已料到,却没想到会如此举步维艰。尤其十字街头治病那一幕,给了玄奘重重一击。他自幼修行如来正法,对这种占卜、驱魔、祭祀、招魂之类的手段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末法的象征,可他也深深明白,普通民众难以懂得真正的无上菩提,这些微末手段,反而更能给他们以震慑。
[1] 摩诃耶那提婆奴是玄奘自己取的梵文名字。意为大乘天的奴仆,是玄奘的谦称。
[2] 唐尺,一尺为31厘米。
[3] 佛法要经历的三个阶段:正法、像法、末法。
[4] 《佛说摩登女经》记载,摩登伽女为舍卫城的妓女,受佛陀度化,证得阿罗汉果。


第三章
白鹿原上故人来
这一日,玄奘正要离开王寺去化缘,忽然间听见东门处传来宏大的号角之声。玄奘居高望去,只见东门内的街上,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进入城门。最先是十六头巨象,每头巨象的背上都坐着两名少女,各自挎着一个花篮,沿街抛撒鲜花。随后是一头白象,白象背上搭着一具镶嵌着金玉明珠的巨辇,上面盘膝坐着一名老僧。僧人背后则是十六匹骏马,马背上的骑士都是净人打扮。虽然是净人,但一个个衣衫华贵,显然家世不俗。
整个队伍行走在长街,宛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白象上的老僧。长街上的人纷纷被惊动,围过来观看,都摸不清这支队伍的来历。人群中商贾众多,这些商贾一个个眼神发直,震惊不已。
“你看那象牙上的箍环,都是黄金啊!连那少女的胳膊和脚腕都箍着黄金和美玉!”
“那值个甚,你看那白象头上的披盖,上好的羊毛毯,上面缀的是猫眼石、祖母绿……那明珠为何那般硕大?”
就在众人的议论中,这支队伍片刻不停,径直往西而去,大家都以为他们要去王宫觐见犍陀罗王,然而到了迦腻色迦王寺的山下,队伍却停了下来。巨象上下来十六名少女,马匹上也下来十六名净人,在白象跟前一个个弯腰屈身,最后面的则跪伏在地,搭建成了一座人桥,那老僧赤脚踩在人桥上,从容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迦腻色迦王寺。
玄奘持着钵盂,站在王寺荒废的山门前,那老僧信步而行,拾阶而上。两人互相凝望着对方,慢慢接近。老僧走到玄奘近前,合十施礼:“见过大乘天!”
玄奘回礼,却没有说话。
老僧也不再说什么,缓步在荒塔间行走,神情感慨,到了两座观音像前,他停下脚步,喃喃道:“观音入土,佛脉断绝吗?如今黄土已经埋到了腰部,大乘天,你认为何时观音像会彻底入土?”
“若你我广开菩提,可以到未来劫。”玄奘道,“若执着枝末之法,恐怕明日亦可入土。”
那老僧大笑,转回身来:“大乘天,你知道我是何人?”
“有所耳闻。”玄奘道。
“说说看。”老僧在他对面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贫僧听说,大雪山中有一国,名曰婆罗伽。国中有一寺,无名。寺中有一僧,名曰娑婆寐。这娑婆寐自言,其寿两百岁,生于两百年前的鸠摩罗笈多一世的时代。他长年居住山中,数十年不出世,一旦出世,则以白象为坐骑,前有妙龄少女,后有婆罗门净人。”
“还有呢?”老僧笑吟吟的。
玄奘严肃起来:“他擅长陀罗尼咒术、星象、占卜、护摩火祀、曼荼罗坛法、印契、灌顶、符咒、双修。介于僧俗之间,外人称为仙人。”
“说得不错。我就是娑婆寐。”娑婆寐感慨,“事实上,我出身于那烂陀寺。一百岁的时候,因为与戒贤的师父护法菩萨理念不合,离开了那烂陀。但至今僧契犹在,每年的供养都如数给奉。”
玄奘沉默,这个他倒真不知道。在那烂陀寺,对此人禁忌颇深。
“看见我,大乘天为何有种戒备之意?”娑婆寐问道。
玄奘淡淡道:“道不同,路不同。贫僧修的是正法,而你修的是末法。”
娑婆寐大笑:“和戒贤那些人的说法一样,我听得多了。但是大乘天,正或者末,是我佛家内部的纷争,无论如何,到底是佛法。”
玄奘有些迷茫,好半天才慢慢点头,却悠悠长叹。
“着!”娑婆寐一击掌,“既然如此,老和尚就没有白白来这一趟。”
玄奘沉吟:“是谁请你来的?那烂陀寺还是戒日王?”
娑婆寐哈哈笑着道:“大乘天啊,你慧眼通天、体察入微到如此地步,连我都心惊,却为何会受那群外道的鸟气?实不瞒你,是戒日王亲自到大雪山来邀请我,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戒日王很清楚,你修的如来正法,可以让世人大彻大悟,成就无上菩提。却不能呼风唤雨,召神驱鬼,号令万物生灵,令众生敬畏、慑服、膜拜。这就是法和术的区别。老和尚我擅长的,恰恰是此法。在这混乱暴虐的犍陀罗城,也恰恰需要此法。”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贫僧来到王城这几日,虽然举步维艰,却不曾去找犍陀罗王的原因吗?”
娑婆寐摇头:“老和尚已经在城外观察你几日,说实话,不解。以法师您的口吐莲花,再加上犍陀罗王祖上信仰佛教,恐怕三天两夜就能说服他皈依。你却为何宁愿受那帮愚民的凌辱,也不愿先度化了这犍陀罗王?”
玄奘望着入土观音像,淡淡地道:“帝王护法,我佛法昌盛;帝王灭法,我佛法衰微。千年来我佛法始终逃不过这轮回,这是为何?因为由始至终,佛法传播靠的是帝王强权,盛衰在帝王喜怒之间,若是种进众生的心中,植根于灵魂,即使王权如那磨盘碾压,也无法磨灭。所以,贫僧想把这佛法,种进犍陀罗的民心之中。”
娑婆寐不禁有些佩服,却笑着摇头不语。
“若是你以术法来震慑,即使成功一时,当民众看到更惊人的神迹,又会改投他人。佛陀无上法力,你见他用过几回?正是这个道理。”玄奘道,“前日十字街上,那老者用诡术救那濒死的妇人,令玄奘感慨颇深,更是对此念深信不疑。”
娑婆寐笑道:“大乘天,说起这事,当日我就在城外,对此事也颇为关注。那妇人的症状,你认为是如何形成?”
“滚圆的肚子是因为她吃了胀气之物,在腹中淤积。”玄奘道。
“没错。”娑婆寐沉吟,“让肚子鼓胀,我有十六种方法,其中九种是用一些异虫,并不罕见。”
“至于身体扭曲,更简单,那妇人是底也伽中毒,底也伽又称罂粟,汁液提取物可制成膏状,能治百病,也能令人成瘾。一旦断掉吸食,就会瘾性发作,身体拧成各种奇形怪状。”玄奘解释,“那老者后来给她的黑色软膏,就是底也伽膏。”
娑婆寐点头:“我当时听净人们讲述,也大致如此判断。那么浑身皮肤溃烂呢?当时老和尚不在场,无法亲眼见到。”
“这点罕见一些,是黄铜症。黄铜铜质温良,但有些人体质特殊,触碰黄铜之后,身上皮肤会长出癍癣,过几日就好,但持续接触,不到半日,癍癣就会溃烂,继而呼吸艰难,窒息而死。贫僧曾经见过。”
娑婆寐严肃起来:“这种病症,老和尚听说过,却没见过。一百年前派人四处寻找,但有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十万中难得有一,一直未能找到。大乘天,你既然对那老者的手段明察秋毫,当时为何不破了他?反而受那羞辱?”
“因为,”玄奘顿了顿,“那妇人的嘴唇是刚刚豁烂的。他们为了对付贫僧,不但让这妇人触碰黄铜,吃了胀气之物,让她底也伽毒瘾发作,还豁烂了她的嘴唇。若贫僧拆穿那老者,这妇人只怕要受更大的折磨。”
“你……”娑婆寐气道,“迂腐!”
玄奘却很淡定:“多数人看来,的确如此。可这就是贫僧心中的佛。”
娑婆寐望着他摇头不已:“大乘天,老和尚不管你如何做,今日既来,你我就必须让这犍陀罗举国皈依。从世俗而言,为戒日王赢得河西之地,从我教而言,打开佛法北上的通道。而且必须尽快完成。因此来见你之前,老和尚已经派了两名净人去见犍陀罗王,让他召集国内的外道,与你我约赌三场。输了,咱们两人斩首相谢,赢了,外道要么皈依我佛,要么离开犍陀罗。”
“约赌三场?”玄奘愣了,“赌什么?”
娑婆寐淡淡一笑:“随他们提。你不是说我是末法吗?那你我就一正一末,一内一外,一法一术,看这世间何人能破!”
玄奘想了想:“犍陀罗王为何要听你的,挑起这种麻烦事?”
“因为,”娑婆寐道,“追随我的净人里,有两个是曾经的国王。”
玄奘对这个老和尚真没话说了,喃喃道:“你设赌局,让贫僧陪你掉脑袋……”
犍陀罗王此时处于跟玄奘一样的烦恼中,两个曾经的国王前来拜访,说出娑婆寐的赌约。犍陀罗王顿时有些头痛,可犍陀罗与这两个国家都存在邦交,也不好拒绝,于是召集王城的外道前来商议。
犍陀罗王告诉众人,赌与不赌,选择权交给他们。这些外道一听,当即嚷嚷誓要和这和尚赌一场。事实上,由不得他们不赌,教派之间的赌斗,根本不容拒绝,对方提出挑战,自己不应战,立刻就会丢掉信众。且这些人慢慢地也听说了玄奘大乘天的名声,若是能斩掉大乘天的脑袋,将来的影响力定将远播各国。犍陀罗王也懒得劝阻,当即定下明日在王宫门前开坛赌斗。
众人二话不说,纷纷散去做准备了。
片刻之间,赌约轰动全城,所有人都亢奋起来。同时有数骑快马飞奔出了王城,赶往各地传送消息。其中一匹奔向了犍陀罗南部,距离王城百里的一座城堡。
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却早已废弃上百年。然而自从去年秋天开始,无数的波斯人翻山越岭而至,修葺这座城堡,重新经营得固若金汤。周围山上又修建了箭塔、望楼、投石车、拍杆等防御性设施。在城堡周围又建造了军营,一队一队的波斯大军入驻到军营之内,拱卫这座城堡。军队多达数万人,比犍陀罗全国的军队还要多出数倍。周边道路上,供应大军日常需用的车辆来往不绝。
因为,伊嗣侯三世驻跸于城堡之内。整个萨珊波斯流亡宫廷,就在此处。
骑士抵达城门,城上放下吊桥,骑士策马而进。不大的城堡中聚集了太多波斯流亡的皇族、祭司、贵族和臣民,挤得满满当当。
骑士禀报上去,立刻就有人引着他来到行宫,城堡最高处的一座宫殿。
伊嗣侯三世正在和大麻葛、菲鲁赞将军、义子阿罗撼议事。伊嗣侯三世二十一岁即位,今年才三十一岁,容颜俊美,举止高贵,可自从帝国崩溃之后,心力交瘁,万里逃亡,早已让他未老先衰,褐色的头发已经有了斑白,身体瘦弱,神情疲倦。
“陛下请放心,呼罗珊人心向帝国,绝无可能轻易被大食人征服。”菲鲁赞将军正在汇报,“两年之内,大食人难以控制呼罗珊全境,就不会大举进攻犍陀罗。因此咱们还有时间,可以仔细筹划,进攻五河地。”
“不,朕要尽快进入五河地!”伊嗣侯三世激动起来,“对大食人,永远不要拿你们的思维来判断它。因为这些年的逃亡中,朕的大臣们没有一次说中过。朕预感到,大食人快要来了,朕要加紧渡河,一定要夺取旁遮普,给波斯人一块繁衍的土地。”
“陛下,如今犍陀罗的局势太过微妙啊!咱们一定不能率先打破这种平衡!”大麻葛也劝道。
伊嗣侯三世凄凉惨笑:“大麻葛,朕当初年少无知,大食人派遣使者见朕,让朕赐给他们一块土地,朕嘲弄他们,让人给了他们一大袋子泥土。如今想来,这难道不是马兹达神对朕的惩罚吗?是朕拱手将我的土地送人,破坏了波斯的国运,才落得如此境地。所以,朕发誓,今生一定要打过印度河,送给波斯人一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