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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幔缓缓放了下来,那少女果然不去抢,玄奘想了想,怕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将幔布缠在自己腰间,把自己脚下这块岩石让给她踩牢了,这才让波罗叶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悬崖顶上,玄奘才觉得手脚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法师,救不救她?”波罗叶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几口,拼命挥手,“快快——”
波罗叶不敢耽搁,急忙把幔布绳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儿自己倒乖觉,在腰里缠了,波罗叶用力把她拽了上来。她一上来,波罗叶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这时才发觉浑身是汗,衣服几乎能拧得出水来。
这少女也累坏了,手脚酸软地坐在地上,三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无力起身,谁也无力说话。只有山风寂静地吹过,筛动林叶和山间窍孔,发出万籁之声。
“绿萝小姐,你还戴着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着少女脸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叹了口气道。
那少女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绿萝?”波罗叶也呆住了。他这话痨可知道,绿萝乃是崔珏的亲生女儿,郭宰的继女,怎么这要杀他们的少女居然是绿萝?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扬手扔进了悬崖。大殿烛光的照耀下,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这少女就像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透彻,纯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琼鼻、雪颈,光洁细腻,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颗珠玉。
可能是还年幼的关系,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纤细柔和,无一处不匀称。便是这么疲累之下跌坐着,也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但此时看着玄奘的,却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绿萝盯着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说了一句,随即闭了嘴。
绿萝好奇心给逗了上来,不住口地追问,玄奘却只顾喘息,毫不理会。她急了:“恶僧,你到底说不说?”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贫僧说也可以,不过你要把大殿里的人救醒了。这些都是年老体衰之人,时间久了,只怕会有危险。”
“好,你说的!”绿萝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一趔趄,却是方才崴了脚,这一崴,她才如梦方醒,怒道,“你诈我!你怎么知道大殿里的人是我弄晕的?”
“我诈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党,方才自然会来救你;既然没同党,大殿里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脚。”
绿萝怒不可遏,哼了一声,倔强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罗叶跟在她身后,到了大殿门口,却不进去。绿萝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
“阿弥陀佛,贫僧怕中计。”玄奘老老实实地道,“你那迷香太过厉害,方才来的时候,贫僧若不是闻到味道似曾相识,贸贸然进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们一样,任你宰杀了。”
绿萝气得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老实的和尚在绿萝的眼里有如精明的恶魔,愤怒的同时也无比惊惧忌惮,只好一个人进去,重新燃起一根线香。
“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波罗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么法师竟然能认出这少女便是绿萝?须知他们虽然在郭宰家里住了几日,却并没有见过崔绿萝,更何况方才绿萝还戴着面具,只怕郭宰来了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玄奘还没来得及回答,绿萝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寒着脸道:“一会儿他们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有所损害。”
“阿弥陀佛。”玄奘点了点头,“你用这线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然有把握。”
绿萝的眼里又要喷火,玄奘急忙摆摆手:“小姐,请移步来谈。”
三人到了悬崖边,这回玄奘有了戒备,仔细查看地面是岩石还是木板,绿萝气得直哼哼。玄奘也不理她,查看完毕,才小心地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坐下。
“说吧,你到底怎么知道是我的?”绿萝不耐烦地道。
“你屡次刺杀贫僧,若贫僧不知道是你,岂非死了还是个冤死的和尚?”玄奘淡淡地笑道。
波罗叶顿时跳了起来,瞪着绿萝大叫:“原来,是你?”
“你——”绿萝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没理会波罗叶,只是盯着玄奘,满脸惊惧,“你知道是我刺杀你?”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自然知道。”玄奘怜悯地看着这个珠玉一般晶莹的小女孩。她才十六七岁吧?却有如此心机、如此手段来刺杀一个人,当真可畏可怖。
“自从凉亭遇到那一箭,贫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玄奘露出思索之色,“为何要杀我?贫僧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来寻找长捷,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防范。二是,和贫僧有什么仇怨,故此来报复。第一个理由,至今贫僧还没有丝毫眉目,暂且不论,可是第二条,却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理由。贫僧一路游历天下,从不曾与人结怨,因此,只能是因为其他仇怨,而迁怒在贫僧身上。”
绿萝撇着嘴,却一言不发,听得极为认真。
“这迁怒,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贫僧的二兄长捷了。长捷逼死了你的父亲,连累你母亲青春守寡,你幼年丧父,你们母女原本家境殷实,无忧无虑,猛然间便堕落到悲惨的境地,对长捷的憎恨,贫僧自然想象得出。”一句“幼年丧父”顿时让绿萝泪眼盈盈,但这个少女倔强地翻了翻眼珠,把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这般凄楚憔悴之色,倒是无比惹人怜爱。
玄奘继续道:“贫僧也问过李夫人是否恨我。李夫人答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是崔珏自己想死,愿意抛下你们母女,才自缢而死,他若不想死,仅凭一个僧人的几句话就能逼死他么?何况贫僧不是长捷本人,她不至于迁怒到贫僧的身上。贫僧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妇人,历经乱世,看透世事沉浮,生死离别,自然懂得分辨人间是非。可是她的女儿呢?那时候你才十岁吧?年少不谙世事,父女情深,有如娇宠的小公主,可是因为一个可恶的和尚,一切全都变了。父死母嫁,要将一个高大得如熊虎一般的陌生男人叫父亲,这对你伤害有多大,贫僧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若说在你心中,对长捷的憎恨比李夫人强烈百倍,也不为过吧?”
此言一出,绿萝顿时崩溃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哗哗地淌了出来,情绪彻底爆发,嘶声骂道:“你这个恶僧,死和尚,破和尚,贼秃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妖孽哥哥了。呜呜——”
一边哭,一边随手抓着地上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朝玄奘砸过去。波罗叶想阻拦,玄奘制止了他,怜悯地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少女,任凭那石头砸在脸上、身上,砰砰砰,转瞬间满脸是血,伤痕累累。
玄奘只是垂眉静坐,双掌合十,口中诵经:“……圣女又问鬼王无毒曰:‘地狱何在?’无毒答曰:‘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圣女又问大鬼王曰:‘我母死来未久,不知魂神当至何趣?’鬼王问圣女曰:‘菩萨之母,在生习何行业?’圣女答曰:‘我母邪见,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死虽日浅,未知生处。’无毒问曰:‘菩萨之母,姓氏何等?’圣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罗门种,父号尸罗善现,母号悦帝利。’无毒合掌启菩萨曰:‘愿圣者却返本处,无至忧忆悲恋。悦帝利罪女,生天以来,经今三日。云承孝顺之子,为母设供修福,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
这是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不久命终,“魂神堕在无间地狱”。婆罗门女知道母亲在地狱受苦,遂变卖家宅,献钱财供养于佛寺。后受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指引,梦游地狱,见鬼王无毒,求令母亲得脱地狱。婆罗门女醒来方知梦游,便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释迦佛告诉文殊说:“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就是说,地藏王菩萨前世曾是求母得脱地狱的婆罗门女。
这段经文流传甚广,尤其是民间传说更多,波罗叶和绿萝自然听过,玄奘的意思很明白,绿萝只是为亡父尽孝道,深合地藏法门,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辱骂和殴打。
绿萝听完经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玄奘轻轻叹息,波罗叶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敷上。
这时,庙里忽然嘈杂了起来,窗棂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有人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一看悬崖边端坐着一个和尚,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些香客也是无辜,吸入大麻云里雾里经历了一番快感,被绿萝救醒后一时疑神疑鬼,以为是崔判官显灵,顿时磕头不止,听见外面有人喧闹,才出来察看。
“法师,”这些人一看玄奘满脸是血,却端坐岩石上,面容端庄,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来,“法师怎么坐在这里,还受了伤?”
波罗叶懒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显灵,带你们,周游灵界,我家法师,在,替你们,护法。”
这厮的谎话张口即来,没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们的心。他们吸入大麻,简直是神魂飘荡,如登极乐,还在疑神疑鬼呢,谁料想还真是崔判官显灵,而且有圣僧在门外帮自己护法!
这真是天大的福缘,香客们感激得无以复加,恭恭敬敬地请三人前往大殿。绿萝还有话要问玄奘,不耐烦和这些香客多说,叫他们尽皆散了,只说这和尚要讲经,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则神佛会震怒。香客们诚惶诚恐,见天色也晚了,纷纷回去休息。庙祝亲自捧上来一壶香茶和几样粗陋的糕点放在大殿中,供圣僧讲经时所用。
波罗叶早饿得很了,从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就一直靠大饼充饥,本想着在判官庙能吃一顿热饭,没想到碰上绿萝,险些跌入万丈深渊,真是又惊又怕又累又饿,他张开嘴巴,径直吃了起来。
“和尚,你继续说吧!”绿萝这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确定在县衙时,刺杀你的便是我?”
“贫僧不能确定。”玄奘坦然道,“若没有后来种种,贫僧怎会怀疑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当初贫僧到你家的第一天,与你父亲夜谈时,是你在屏风后面窥视吧?”
绿萝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我深夜从周府回来,听说有僧人在客厅,也没多想就回了内宅。后来你们谈得太晚,娘让莫兰给你们送夜宵,我一时好奇,就跟着莫兰一起去看长安来的僧人。没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仇恨地盯着玄奘,“我从屏风后看见了你,你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个恶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玄奘叹息不已:“你说的是长捷吧?”
“没错,是那个妖僧!”绿萝咬着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来霍邑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母亲听说有个奇异的僧人闯入县衙找父亲,一时好奇,就带着我偷偷到二堂观看。那个僧人的模样,从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几乎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么多年来,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面貌,能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再没有任何一个面孔,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恐惧。”
玄奘哀悯不已,一夜晤谈,夺走了一个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儿从此把那僧人的模样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梦回的恐惧中滋长,这么多年,这么一个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见贫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叹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绿萝扬起了光洁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个妖僧来见我父亲,夺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后,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妖僧,来见我的继父……哼。我绝不容许他重蹈我父亲的覆辙。不过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爱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额头撞破,他才回来。”
绿萝恼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刚巨人般的县令郭宰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聪慧。玄奘露出笑容:“据说你从来不曾叫郭大人作父亲,为何还如此关切他?”
绿萝脸一红,嚷道:“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哼,这个粗笨愚鲁的……我称他父亲作甚?”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女孩是嫌弃郭宰军中出身,没有文采了。怪不得郭宰附庸风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参禅论佛,看来除了李夫人的影响,也是为讨这小女孩的欢心。这个金刚式的县令,心思倒颇为细腻。
“你不肯改姓,也是这个缘故了?”玄奘道。
“我为何要改姓?”绿萝怒了,“我爹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讨好我,此生此世,我也只有崔珏一个爹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贫僧且不问了。你那天夜里发脾气,虽然当时贫僧不晓得怎么回事,可是遭遇两次刺杀之后,却不得不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绿萝认真起来,“你且说。”
“第一次用弓箭刺杀,你很聪明,成功地将怀疑引到了他处。复合角弓,纯钢兵箭,连郭宰也以为涉及军中。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宅子里也有这种弓箭。但当时连贫僧自己,也怀疑是长捷牵涉了军中的机密,才会引来杀手对付我。”
“没错。”绿萝点点头,“是我从他房中拿出来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园里谈话,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蛊惑完……郭大人,又来蛊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墙外的槐树,便冒出这个念头,到郭宰的房中取了那张弓,又到库房里寻了一支箭,便出门爬上槐树,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练习得少,没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县令发现箭少了一支,而怀疑你吗?杀人未遂,也是重罪。”
“哼,”绿萝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丢三落四的,连弓挂在哪儿一时也未必能寻到,何况在库房里放了几年的箭支。”
“当时的确没人怀疑你。”玄奘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绿萝做得隐秘,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带着弓箭爬上大树,杀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杀,贫僧就开始怀疑你了。”
“为何?”绿萝满眼不解,“我并未出手啊?是蛊惑周家那傻公子干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县衙塔楼上架起伏远弩的情况下,何必冒险刺杀?而且还在当天夜里?谁都知道,白日已然遇到刺杀,当夜定是防守最严密的。贫僧是个和尚,不可能长住县衙,终有出来的一天,他们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点等贫僧离开县衙,走上大街,远远地就可以一击毙命。何苦冒险冲击重弩防守的县衙?”
“有道理。”绿萝认真地点头,这一刻,这漂亮的少女脸上表情严肃,仿佛不是在讨论杀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师学习。
“那么,谁会急不可待,当天夜里就冒险刺杀?”玄奘淡淡道,“自然是县衙里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郭宅里的人。因为对他而言,贫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等我一离开,他的机会反而渺茫了。”
绿萝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这个僧人看上去傻傻的,和郭宰一般蠢笨,其实却精明得紧啊!本小姐稍不留神只怕会吃大亏,以后还是提防些好。”随后想到自己和对方着了相,暴露了,不禁大为沮丧。
“而且,让这周公子做杀手是个败笔。”玄奘道,“是白天你就把周公子藏在家中吧?”
绿萝点点头,颓然道:“你这和尚好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周公子喜欢我,平素里因我不假辞色,几乎要发疯。那日刺杀失败,我去他家习琴,他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追问。我说有个可憎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杀了他。周公子详细追问,我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反正我父亲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没必要瞒着他。周公子一听,冒了傻气,居然说,我替你出气,藏在他床底下,晚上趁他睡觉时一刀捅死!”
玄奘不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世家公子如此漠视人命,为博红颜一笑,竟然不惜杀人。这家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要再入轮回了。
“当时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拨,心也热了。却觉得他想的法子不妥,于是就妥善安排,带着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让他躲在房中。晚上给了他一根线香,让他先把你迷倒,然后拖到池塘里淹死。”绿萝说得平淡无比,仿佛在说如何宰杀一只鸡,“这样即使有人怀疑,因你没有挣扎的痕迹,也会被误认为是夜晚到花园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没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罗叶,“让这厮坏了事。”
玄奘心中暗叹,周公子为她丢了性命,可她口中却没有一丝惋惜自责,这个少女当真无情……或者说,对她所爱的人关切深爱,不爱者漠视无情,性子实在极端。
他一直有个疑问,趁机问了出来:“你那线香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掺有大麻和曼陀罗?”
绿萝机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买的。”
“在哪里买的?”
“大街上。”
玄奘无语。
绿萝仍旧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问了,才松了口气,说:“你继续说。”
玄奘摇摇头,继续道:“对贫僧而言,要判断出来简单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关系之后。一,凶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关系密切;三,对贫僧有强烈的恨意;四,家里出了命案,你仍旧躲着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
绿萝一阵懊恼,原来自己暴露得这么容易。不过这事儿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这桩案子只怕就是无头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见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对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观火了。
“那你……为何不告发我?”绿萝这时才觉得一身冷汗,顿时阵阵后怕。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世俗律法严苛,唐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我佛慈悲,草木蝼蚁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于度人,贫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凶杀刑场?”
绿萝松了口气,但对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蝼蚁颇为不爽,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杀你?”
“怕。贫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对这个少女也颇为头疼,苦笑道,“所以贫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这兴唐寺。谁料想还是躲不过你。”
绿萝咬着唇,说:“你这和尚,难道这次我设的局,也早被你看破了?”
“没有。”玄奘无奈地道,“方才在悬崖下简直生死一瞬,贫僧即使有割肉饲虎之心,也不愿平白无故做了肉泥。只不过,贫僧来到判官庙时,你点了线香,想把贫僧熏倒吧?”
“又被你看破了。”绿萝涌起无力的感觉,她怎么也不明白,这傻笨和尚怎么会如此精明?
“唉。贫僧已经被你用线香暗算过一次,那味道虽然香甜,对贫僧而言却无疑鸩酒砒霜,怎么还肯进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罗叶,“波罗叶虽然也被熏过一次,不过他在睡梦中醒来,鼻子早已适应了那股味道,因此并未察觉,贫僧可是记忆犹新。只好开门通风之后才肯进来。不过……没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却在悬崖边。”
绿萝愤愤地瞪着他,喃喃道:“这让我日后用什么法子才能杀你……”
玄奘顿时头皮满是冷汗,自己被这种暴虐精明的小魔女盯上,这辈子可没个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绿萝小姐,贫僧奉劝你一次,日后切勿杀人,否则后患无穷。”
“是吗?”绿萝笑吟吟地盯着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对这小女孩,就该用实际利害来让她害怕,“你在谋刺贫僧的过程中,累得周公子丧命,可想过后果么?”
绿萝瞥了波罗叶一眼:“他又不是我杀的。”
波罗叶顿时僵住了。
“他不是你杀,却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杀人,波罗叶出于自卫杀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波罗叶,可是,他们会查自己的儿子为何去杀一个僧人。如果他们知道是被你蛊惑,才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对你?”
绿萝的脸色渐渐变了,半晌,才迟疑道“他们……不知道的吧?:
这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
玄奘摇头:“再隐秘也会被人查出来,尤其你和周公子的关系,周家人清楚至极,贫僧和他无仇无怨,能让周公子杀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势力,你想他们一旦查清,会怎么对付你?对付你的母亲,甚至郭县令?”
绿萝呆了,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恐慌:“这……这可怎么才好?我……”她看着玄奘,眸子忽然闪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住到兴唐寺里。周氏再厉害,还敢到兴唐寺捉我?”
这回轮到玄奘呆了。这个小魔女……她要跟着我?
第六章
偷情的女子,窃香的和尚
小魔女果然跟定了玄奘。在判官庙休息了一晚,玄奘便回到兴唐寺,绿萝寸步不离,居然跟着他住进了菩提院。玄奘烦恼无比,请空乘过来处理,空乘也有些无奈,温言劝说绿萝,说敝寺有专供女眷休憩的禅院,绿萝毫不理睬,说那所禅院也有温泉吗?说罢,自顾自地挑选房间,最后看中了波罗叶居住的东禅房。
玄奘对居住条件并不讲究,于是波罗叶就挑选了最好的一间,是空乘原先的禅房,里面有温泉浴室。波罗叶欢喜得不亦乐乎,没想到这小魔女一来,把自己给撵了出去。波罗叶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找了个厢房。
空乘也无奈,只好私下找玄奘商量:“法师,这女施主是崔珏大人的独女,又是郭县令的继女,贫僧……贫僧也不好强行撵走啊!”
“可是……阿弥陀佛……”玄奘烦恼无比,“佛门清净地,贫僧的院子里住个女施主,这成何体统啊!”
空乘实在没了办法,建议:“要不法师换个禅院?”
玄奘还没回答,绿萝远远地嚷了起来:“告诉你,恶僧,你爱换便换,换了,本小姐仍旧跟着你。”
两大高僧面面相觑,一起念起了经。
最后,空乘念了几句佛,一溜烟地走了,把玄奘撇在这儿烦恼。
从此以后,玄奘背后就多了条尾巴,这个美貌的小魔女和波罗叶一道,成为玄奘的风景,除了洗澡如厕,基本上走哪儿跟哪儿。玄奘浑身不自在,脊背上有如爬着蚂蚁,倒不仅仅因为被一个少女黏上,他心知肚明,黏上自己的是一把匕首和利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这小魔女一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