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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术揉了揉眼睛,有些哽咽:“叔叔死了,我想回撒马尔罕,回到父亲身边。来时的路,我们走了半年多……师父,撒马尔罕就在您去天竺的路上,能否带我回家?”
玄奘良久不语,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好,贫僧带你回家。”
阿术雀跃起来,脸上笑容绽开。玄奘也笑了:“阿术,你们曾路经伊吾,从此处到伊吾还有多远?你可记得来时的路?”
“记得,记得。”阿术连连道,“西行百余里,只需一日一夜便到伊吾。非但伊吾,我随叔叔一路东来,路经数十国,对每一国的地理、风俗、方言都熟稔无比。”
玄奘没想到自己竟然捡了个向导,异常高兴。两人不再耽搁,从湖里取了水,灌满了水囊。阿术又从商旅的行囊里取来胡饼和肉干,打了个大包裹,一并驮在瘦马背上。玄奘扶他上马,自己牵着马,两人相携西去。
再往西去,就离开了莫贺延碛的中心地带,沙漠减少,变成了荒凉的戈壁。风沙侵蚀下,戈壁滩上到处耸立着形貌怪异的石头,状如城堡、蘑菇,大风刮过,鬼啸声声。两人一路经过,身边传来咯嘣咯嘣的声响,有如鬼怪嚼食着尸骨,让人头皮发麻,狰狞的暗影投射在地面,就像在无数凝固的妖魔鬼怪的脚下穿行。
阿术神情紧张,骑在马上,还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臂。玄奘告诉他,此乃心魔,想教他念《心经》,阿术坚决不学。玄奘这才想起人家是拜火教徒,一时有些尴尬。阿术却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正在逗趣,忽然西北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术脸色一变:“师父,是不是盗匪又来了?”
玄奘听了听,摇头:“前后不过三骑,想来并非盗匪。”
话虽如此,玄奘还是提起了心,八百里莫贺延碛,自古以来就是生命的禁区,只有逐利成性的商旅才敢成群结队,冒险穿越。区区三骑,当然不会是商旅,而这里距离伊吾还远,巡哨的将士也不会进来,这几人进入莫贺延碛究竟是想干什么?
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沙中奔来三匹骏马,马上的三名骑士都穿着罩袍,脸上戴着面罩。这三人仿佛早有目标,径直奔了过来,但看见前方的玄奘和阿术,三人还是吃惊不小。
三人勒马绕着玄奘二人转了两圈,当先那人掀开身上的罩袍,露出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孔。玄奘不禁有些发怔,此人长相竟然是汉人,身上穿的服饰也与大唐仿佛。但阿术一见此人,身子却是一颤,露出惊悚之色。
玄奘此时的确狼狈,孤身穿过莫贺延碛,僧袍脏污不堪,头顶长出了寸许短发,脸上、身上到处是灰尘和血渍,皮肤因干燥和日晒裂出深深的伤口,甚至渗出了血珠。脚下的千层布鞋也烂得不成样子,三根脚趾露在了外面……但精神依然不减,眸子淡然如水,疲惫中透出一股从容。
那青年愕然半晌,才认出玄奘是个和尚,急忙朝玄奘合掌施礼:“原来是位法师!不知法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孤身在这莫贺延碛之中?”语言也与大唐一般无二。
玄奘急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大唐而来,前往天竺求佛。”
那青年猛然一惊,惊喜道:“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神佛保佑,您……竟然独自穿越了莫贺延碛!”
他急忙跳下马来,跪倒在玄奘面前礼拜,行的竟然是五轮俱屈之礼。这是在天竺佛教影响下西域盛行的大礼,所谓五轮俱屈,就是双手、双膝、额头着地。这是九礼的第八等礼节,仅次于第九礼,五体投地。
其余两名骑士也纷纷下马跪拜。玄奘遇见这么尊贵的礼节,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仪式,抚摸他的头顶,口中以经文祝愿他长生如意,然后迟疑道:“施主这是……”
那青年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法师有所不知,在下乃高昌国王的三子,姓麴,名智盛。前些日随二王兄出使伊吾国,就听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讲过,法师欲西游天竺求法。当时我还与二王兄商议,是否要在伊吾多待几日等您抵达,没想到佛祖可怜,让我在这里遇见了法师。”
玄奘这才恍然,原来这麴智盛竟然是高昌国王的三儿子,怪不得相貌衣着与汉人一模一样。
这高昌国乃是西域诸国中的一个异数,它从国王到百姓,都是汉人,孤悬于西域诸胡之中数百年,虽然历经波折,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高昌最早是两汉时的屯戍区。当时汉朝在此地建设军事壁垒,且耕且守。因为“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便命名为高昌壁。东汉两晋时,内地丧乱,汉人逃避战火,纷纷逃往河西以至高昌一带。高昌日渐人口众多,汉人占有七成。五胡乱华时期,柔然攻高昌,立汉人阚伯周为高昌王,高昌从此建国。其后经过几百年的动荡,柔然、高车、西突厥这些强国先后登场,围绕高昌归属展开了几百年的争夺,但高昌国的政权一直掌握在汉人手中。
北魏景明三年,麴氏称王,至今已传了八代九王。麴智盛的父亲麴文泰,就是这一代的高昌王。高昌国处于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会点,但高昌国始终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甚至从上一代高昌王麴伯雅开始,就在麴文泰的主持下进行了汉化改革,要求“弃夷狄之辫发衽服,行汉化”。结果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俩受到高昌贵族的反扑,发动“义和政变”,父子俩狼狈逃走,直到六年后才平定叛乱,重掌国政。
“不知三王子此番进入莫贺延碛,所为何来?”玄奘问道。
麴智盛犹豫一番,沉声道:“我在伊吾国中,听到有商旅言道,沙漠中有一股胡商被盗匪截杀,不知真假,因此便带人来看看。不料竟巧遇了法师。”
玄奘叹了口气说:“此事不假,贫僧正好路过,那商旅一行六十余人,尽数被杀,惨不忍睹。”他指了指阿术,“这个孩子——”
阿术忽然笑了:“我叫阿术,乃是法师从长安带来的童仆,见过三王子。”
麴智盛看了阿术一眼,高昌国的胡人太多,他也不以为奇。但玄奘却猛然一惊,深深凝视着阿术,内心泛起了惊涛骇浪。这孩子,竟然要在麴智盛的面前掩盖自己的身份!
这是为何?玄奘不敢想下去。
麴智盛没发现玄奘的异样,一脸热忱:“既然法师证实此事,那我也不必再看了。不如这样,我且陪着法师前往伊吾,让我这两名随从先去现场守候,等到了伊吾,我将此事通报给伊吾王,让他派人妥善处理。法师觉得如何?”
“听凭三王子安排。”玄奘道。经过这番对答,玄奘也看得出来,这个麴智盛单纯热忱,性格淳朴,阿术的反应却让他心头堆积一团浓重的不祥之感。但此时又不是问话的场合,只好闷声不语。
麴智盛很高兴,招呼两名骑士腾出一匹马,让给玄奘骑。这里距离那片湖水不远,两名骑士就合乘一骑,远远地去了。麴智盛亲自为玄奘牵马坠镫,伺候他上马,自己当前带路,朝着伊吾而去。
玄奘与阿术随着麴智盛在莫贺延碛中行走一日,便抵达了伊吾城外,行人渐多,头顶天空湛蓝,道路两旁种植着胡杨与垂柳,红柳丛茂密无比,有如波涛般覆盖了荒凉的土地。夯土版筑的平房稀稀落落,分布在伊吾城外。伊吾是距离大唐最近的西域国家,也是西域著名的弹丸小国,全国只有七座城池,总人口不过两万,胡汉杂居。但伊吾是丝绸之路的重驿,胡商到达此地,下一站就进入了中原,因此这个小国颇为富裕。
到了城门口,就碰上了交通堵塞。西域诸国的城门一向狭窄,往往一个大队商旅经过,就会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会碰上两辆高车并排卡住、进退不得的事情。但这次明显不是商旅堵路,城门口空无一人,但不少胡商都躲避在城门外窃窃私语,旁边还有士兵维持秩序,不让后来的商旅经过。
麴智盛上前问一名胡商:“怎么回事?为何不让进城?”
那胡商见是名衣着考究的汉人,不敢无礼,恭敬道:“汉家少爷,似乎有贵人经过,故此戒严。”
“哦,难道是石万年要出城么?”麴智盛惊讶地问。
那名胡商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回答。因为石万年便是伊吾国王,这汉家少年竟然直呼伊吾王的名字!麴智盛却不以为意,事实上在高昌王的眼里,这么个小小的伊吾国几乎算得上自己的附庸。他乃是高昌王子,当然不必对伊吾王过于恭敬。
“法师,无须理会,您先请入城到馆舍休息,稍后我就去见伊吾王,与他一起来拜见您。”麴智盛朝玄奘笑道。
玄奘摇头:“贫僧乃一介远游僧人,如何能干扰国事?既然国中有事,贫僧等待便是。”
麴智盛只好守候在他身边,等待城中的贵人经过。就在这时,城内马蹄声急,闷雷般卷过街道,三十名骑士控着骏马,手持长矛,腰挎弯刀,背上还背着弓箭,风一般地从众人眼前奔过。
麴智盛一看这群骑士的服饰,顿时怔住了,失声道:“焉耆人?”
玄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激动。西游之前,玄奘曾经了解过西域诸国的信息,知道这焉耆国在高昌国的西南,也是一个崇佛的国度,但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莫说是他,只怕大唐朝廷对此时的西域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隋末战乱之后,西域与中原隔绝,至今三十年了,除了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能带来些许异域讯息,大唐禁止百姓出境,朝廷情报来源极为有限。
却见这麴智盛呆呆地看着焉耆骑士,脸上露出潮红,激动难抑,忽然冲上去,拦住最后一名骑士,大声道:“龙骑士,且住了。”
那名骑士一勒战马,长矛一指麴智盛,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这时先前的几名骑士也纷纷兜了回来,长矛、弓箭一起对准了麴智盛。麴智盛笑容可掬,连连拱手:“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在下只想问一问,龙霜公主是否来了伊吾?”
玄奘莫名其妙,阿术扯了扯他,低声道:“焉耆王姓龙,焉耆骑士号称龙骑士。两国相邻,素来不睦,法师莫让他惹出事,咱们走不脱。”
玄奘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麴智盛果然便惹出了事,那名骑士大怒,挥起长矛抽了过来,怒骂道:“贼坯,你是何人?敢问我国公主的行止!”
麴智盛脸上笑呵呵的,毫不躲闪,任凭那长矛杆子抽在了身上,啪的一声,衣衫几乎裂开。麴智盛疼得脸上一抽搐,但仍恭敬不已,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不过是敬慕公主,特来致上问候之意。”
那群骑士不禁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玄奘也不禁哑然。堂堂一个国家,几个寻常骑士出国,你见面便问候人家公主,这可不是找打么?
几个粗壮的骑士上前便想揍他。其中一名老成的骑士盯了他半天,见他衣衫华贵,又是汉人,便阻止了同袍动粗,喝问:“你是什么人?”
麴智盛拱手,脸上诚恳无比:“在下姓麴,名智盛,曾经见过公主一面。见几位兄台的装束像是宫廷近卫,因此才贸然相询。”
“麴智盛……”那名骑士盯着他犹疑半晌,问同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哦——”他忽然吃了一惊,脸上惊怒交集,“你便是那高昌国的三王子?”
“他自然便是那麴智盛!”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回答道。
玄奘等人抬头望去,只见城门口奔来十余匹健马,都是清一色青春靓丽的胡女,尤其是当先一名少女,肤色白皙,腰肢柔软,修长的玉腿夹在马腹上,蓝色的眼眸下垂着一层轻纱,罩住了她的容颜。
她身穿白色丝质窄袖襦裙,外面罩着外翻绣花领子长袍,头上盘着玳瑁和宝石发髻,一条宽大的红色丝巾缠绕着头发,两端从背后垂下,在臀部打成繁复的结,垂至脚下。快马奔驰中,红色长带飘扬而起,别有韵味。
麴智盛早已经看呆了,张大了嘴巴,痴痴地凝视着她,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霜月支,你来啦!我……真的好欢喜!”
“下流!”一名侍女当即变了脸色,一鞭抽了过来,啪的一声正抽在麴智盛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道血痕,血珠滚滚而出。玄奘吓了一跳,连周围的龙骑士都是一惊,毕竟眼前这家伙可是高昌王子,被侍女抽了一鞭,可谓绝大的羞辱。
但麴智盛却笑眯眯的,从容无比,眼睛望着龙霜公主,双手朝着那侍女作揖:“是是,在下言语不周,姑娘打得好!”
这回连玄奘也看不下去了,低声道:“阿弥陀佛,三王子,可需要贫僧为你包扎?”
麴智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惊地问:“包扎?不,我为何要包扎?此鞭乃公主所赐,焉能损坏!也许数年之后,在下抚摸脸上鞭痕,想起公主风采,那何尝不是佛陀赐予的福祉?”
玄奘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阿术低声道:“师父,这龙霜公主名叫霜月支,是焉耆国王龙突骑支的掌上明珠,权倾朝野,遥控国政。龙突骑支勇而无谋,喜好自夸,这位公主精于权谋,一手创设了焉耆国策,人称‘西域凤凰’。”
玄奘默默地点头,他当然看得出来麴智盛喜欢这位公主,简直铭心刻骨,然而看起来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美好。
果然,龙霜公主嘲弄地盯着麴智盛,眼神里露出一丝玩味,忽然一笑:“三王子,可肯为我做一桩事?”
“肯!”麴智盛喜出望外,大声回答道,连声音都有些颤了,“公主让在下做什么?莫说一桩,就是百桩、千桩,在下也会不惜此身,誓死完成公主心愿。”
“没那么严重。”龙霜公主淡淡地道,“我来得匆忙,未带奴仆,可愿低跪为镫,引我下马?”
第二章
高昌王子,焉耆公主
此言一出,连公主的侍女们都有些发怔,城门口围观的商旅和伊吾百姓更是鸦雀无声。
所谓的“低跪为镫”,原本是一种崇高的礼节,跪在地上,弓起脊背,供人踩踏,尤其以天竺这种佛国最为盛行,甚至一些国王礼佛时,会亲自低跪为镫,请高僧大德踩着自己升上法坛。但在西域贵族家中,一般而言,这是奴仆伺候主人上下马时的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龙霜公主是借此来羞辱这位高昌王子。连公主的侍女和龙骑士们都觉得有些不妥,麴智盛好歹也是堂堂西域大国的王子,焉耆和高昌关系素来不睦,如此羞辱,一旦高昌王震怒,引起战争都有可能。
众人见麴智盛发呆,暗暗松了一口气,都等着他拒绝,没想到他发了半天呆,忽然间手舞足蹈,一跤跌下马背,连滚带爬地跑到龙霜公主马前,正色道:“公主,自从三年前在焉耆王宫得见公主,你的绝世容颜就映刻于小人的脑海。三年来,小人中宵难寐,辗转思念,无日无之。小人不敢求得公主青睐,但求能日日听到你的声音,望见你的容颜,小人便是死后入十八泥犁狱,也心甘情愿!”然后重重往地上一跪,双手撑地,拱起脊背,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人群一时静了,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高昌王子。
玄奘觉得大为不妥,急忙跳下马来,走到麴智盛身边,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三王子,佛说种种法,为医众生病。三界众生病,病根在我执。依执身是我,才起贪嗔痴。请王子三思!”
麴智盛侧过头,凝视着玄奘,不知何时双眼之中泪水奔流,哽咽道:“多谢法师教诲。只是……为何三年前,只看了她一眼,我今生便无法忘记?难道不是佛祖为我安排的宿命么?身为高昌王子,我生平逍遥自在,不重财货,不重权势,也不在乎王宫里的万千粉黛。大哥和二哥为了王位势如水火,可我视之如敝屣。我以为,今生再没有一事一物可以羁绊我,你们大唐有位梵志法师不是做有佛偈么: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我能看破这生死,我能猜破这红尘,可您告诉我,为何三年前只是一眼,便卷走了我的灵魂?”
玄奘苦笑,梵志俗家姓王,乃是他的僧友,大玄奘十岁,他以佛理教义融入佛偈禅诗中,自成一家,颇受玄奘推崇。没想到他的佛偈竟传入了西域。
麴智盛擦了擦眼睛,笑了笑道:“法师,我情愿为奴仆,也好过这高昌王子。因为,我破不了我的心。”然后恭声道:“请公主下马!”
玄奘叹息一声,避过了一边。龙霜公主冷漠地听完麴智盛的话,丝毫没有动容,抬起脚,将鹿皮小蛮靴踩在他的脊背上,就要下马。
便在这时,忽然城内一声暴喝:“不可——”
随即响起隆隆的马蹄声,数十骑战马有如闪电奔雷,席卷而来。到了城门口,当先那名骑士一扬手,三十骑战马同时一勒缰绳,嘶鸣声中,一起停住。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凌厉,一看就是百战沙场的精锐战士。
当先是一名满脸胡须的雄壮男子,四肢魁梧,孔武有力,他身穿皮甲,腰挎长刀。一看见麴智盛在地上跪着,龙霜公主正要踩上他的脊背,顿时怒不可遏,甩镫下马,大踏步走过来,拎着麴智盛的脖子将他拽了起来。
“三弟,你这是作甚?”那男子瞠目大喝,“莫要辱了父王和高昌国的尊严!”
麴智盛一看见他,不禁有些怯了,低声道:“二哥……”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便是高昌王的二子,麴德勇。
麴德勇怒视了龙霜公主一眼,看着麴智盛脸上的伤痕和满身的尘土,又气又怜:“三弟呀,你怎的又犯痴病呢?你的心思哥哥何尝不晓得,可……可这女人是你能娶到的吗?莫说咱们两国不睦,就是相交莫逆,那老龙要拿她换取焉耆国的百年安康,会将她嫁给你吗?”
麴智盛却推开了麴德勇,平淡地道:“哥哥你想错了,我今生既然无望娶她,便是在她身边牵马坠镫,做个奴仆也是好的。”
“可你是高昌王子!”麴德勇怒不可遏。
“王子又如何?”麴智盛幽幽叹息,“若奴仆得到的,王子得不到,做王子何如做奴仆?”
麴德勇一时气急了,竟不知该说什么。麴智盛重新跪倒,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莫要欺人太甚!”麴德勇逼视着龙霜公主,森然道,“若是你的脚敢踩在我三弟的背上,老子便提雄兵劲旅,击破你的焉耆王城!”
龙霜公主冷笑一声,忽然抬足踢在了麴智盛的背上,将他踢得滚倒在地,蓝色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麴德勇,到底是你欺人太甚还是我欺人太甚?我问你,莫贺延碛中的焉耆商旅,究竟是谁杀的?”
此言一出,玄奘当场色变,轻轻握住阿术的手,却发现阿术浑身颤抖,充满恐惧地盯着状如巨神的麴德勇。
麴德勇愕然片刻,见麴智盛想说话,立时按住他的肩膀,冷笑道:“我也听说有一队商旅在莫贺延碛中被杀,却不知竟是焉耆人。公主这话问得倒蹊跷。”
“蹊跷?”龙霜公主凝视着他,“那支商队共有六十三人,除了二十多个粟特人,就是我焉耆人,有弓弩二十副,人人有弯刀,勇武善战。在这伊吾城左近,有哪方势力能将他们一举杀绝?”
麴德勇哈哈大笑:“你问我,我又问谁去?盗匪?大唐人?突厥人?沙陀人?抑或是葛逻禄人?人人皆有可能,为何就栽到我的身上?”
龙霜公主的脸沉了下来:“好,我问你。以你的身份,为何悄无声息地出使伊吾?”
麴德勇淡淡道:“既然是出使,自然负有使命,如何能告诉你?但公主你却有些稀罕了,突然之间便出现在了伊吾,别告诉我,你也是出使的。再说……”他上下打量龙霜公主一眼,“一队商旅,居然有弓弩二十副,配备如此强大的武力,岂非笑谈!众所周知,进入大唐国境的瓜州,弓弩一律收缴封存。从焉耆到伊吾,值得用这么强的武力保护吗?你那是什么商旅?”
“很好。”龙霜公主点点头,“我原不指望你亲口承认,只是这笔账,我焉耆人终将记下。等我查出真凶,希望能与你沙场相见。”
“公主,不是那样的——”麴智盛忽然叫道。
“闭嘴——”麴德勇和龙霜公主同时呵斥。
麴智盛却不退,站在两人中间,仰头望着龙霜公主,哀求道:“公主,国与国纷争不息,杀人盈野,百姓涂炭。你我两国在大国夹缝中生存,本就不易,何苦再兵戎相加呢?如果公主不弃,我愿说服父王,与焉耆修好,你我两国共掌丝路,岂不是很好吗?”
龙霜公主露出嘲讽之色:“然后你就可以向我焉耆提亲,让我以和亲的方式嫁入高昌?”
麴智盛脸色涨红,偏生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渴望,仰起头期待地望着公主。
“好!很好!”龙霜公主嫣然一笑,“可是我告诉你,麴智盛,你趁早断了这份心。我龙霜月支此生此世,便是嫁给浑身流脓、僵卧街头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麴智盛!”
这番话带着一丝微笑,一股决绝,透出无穷无尽的鄙夷和憎恨。随即龙霜公主再也不看他一眼,扬鞭抖缰,挺拔高大的焉耆马一声长嘶,泼剌剌地奔向城外。侍女和龙骑士们纷纷跟上,扬起的尘土扑了麴智盛满头满脸。
麴智盛呆呆地凝望着尘灰里远去的窈窕背影,嘴角咧开,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猛然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他,才没让他摔在地上。
麴智盛推开玄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清秀的脸上现出可怕的笑容,嘶声大叫:“龙霜月支——我,麴智盛,以未来世贤劫千佛发下誓愿:此生若不能娶你为妻,让我生患恶疮,腐烂如鬼;死不入土,曝于天日,为恶狗所食;魂入十八泥犁,受万劫之苦,永不超生;所遗子嗣,千代万代,男者为阉奴,女者为娼妓……天上地下路经的诸佛啊,请见证我的誓言——”
这种毒誓震惊了所有人,连麴德勇都呆住了。
此时的城门口,聚集的行人商旅越来越多,但西域两个大国的王子与公主发生冲突,只怕连伊吾王都不敢干涉,因此众人也只好耐心地等待,却浑没想到,自己竟然见证了这个古往今来堪称最恶毒、最决绝的誓言!
玄奘心中巨震,知道此时的麴智盛已然心神失守,邪魔入侵,急忙伸出手掌,覆盖他的额头,念道:“观影原非有,观身一是空。如采水中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咄——”
随着他一声暴喝,麴智盛两眼一翻,颓然倒地。玄奘这才松了口气,告诉麴德勇:“二王子,他心神损耗过剧,让他睡些时日吧,醒来便会好一些。”
麴德勇千恩万谢地接过三弟,命人找了辆高车,将麴智盛送进伊吾城,然后询问玄奘:“敢问法师如何称呼?怎的认识三弟呢?”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长安来,路过莫贺延碛时,偶遇三王子。”玄奘道。
麴德勇吃了一惊,急忙参拜:“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早在一个月前,您的声名就传遍西域,我和三弟出使伊吾时,父王还命我们打听法师的行踪。法师,您请随我去高昌吧!”
玄奘婉言谢绝,目的地虽然是天竺,但他并非要马不停蹄跑到天竺,而是一路考察各国佛法,拾遗补缺,探究源流。
麴德勇也没有勉强,弟弟的事令他焦头烂额,只好暂别玄奘,临行前告诉玄奘:“伊吾城中有大觉寺,寺中有汉僧,想必法师住宿会方便一些。在下有些许急事,先行处理,之后再来拜谒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