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去见老师,他甚至连肩头的几滴雨水都会小心擦拭干净。
诊所里接诊大夫,对倪霁一身恐怖的外伤大惊小怪地絮叨了很久。
并且表达出只有他们诊所,恰巧拥有搜索队刚刚从五号污染区带回来的最新治疗液。可以确保有效地治好那位已经躺进治疗舱里的危重伤员。
“幸好是个哨兵,换了普通人早死八百回了。”大夫隔着观察窗,整理仪表盘上的各种数据,不断啧啧摇头,“他还身上有很多旧伤,都没有好好治疗过。”
在他所在的屋子里,有一个十分老旧,几经修补的密封治疗舱。倪霁躺在里面,闭着双眼,戴着呼吸面罩,全身浸泡在一种特殊的液体中,液体咕噜噜不断冒着气泡,发黄的仪表盘上,飞快跑动着各种身体数据。
“这几个关节,都很明显的变形了,显然曾经受过重伤,一到阴雨天气,就会很痛苦。还有肺部,被吸入式的毒气腐蚀过,根本没有好好治疗嘛。啧啧,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想要完全恢复,可要不少钱和时间。”
医生转头问站在身边的谭树,“要不要趁这次治疗,把一些要紧的旧伤一起修复了?”
这个男人刚刚带着伤员冒着大雨进来,一脸关心和着急,看上去两人关系应该很要好。
“我们这样说话,他在里面听得见吗?”谭树回答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听?怎么可能听见。”医生笑了起来,“这可是从遗迹里带回来的真货,专门为治疗哨兵改造过。隔音效果一流,确保哨兵躺在里面可以得到安心治疗。哪怕是A级哨兵来了,也听不见外面的一丝声音。”
谭树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志得意满。学生时代的神话,如今却过成这副模样,远远不如自己,让他几乎有一点管控不住自己的表情。
真是可怜,混得这样潦倒,平时连进治疗舱的钱都没有吗?当初得罪了老师,去了北境哨岗。如今想必很后悔吧?
医生还在絮絮叨叨,“你看这几处的旧伤,趁着这次治疗一起处理是最合适的。”
身边的男人打断了他,用很低的声音冷冷说,“闭嘴,别多管闲事。”
医生耸耸肩,只好不再说话,两人调整好数据,去了隔壁的屋子。
毕竟治疗舱的治疗过程,在调整好机器的操作数据之后,就不再需要人工参与,十分方便。
除了价格贵一点,大部分基层哨兵用不起外,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脚步声消失之后,治疗舱内的倪霁睁开双眼。
他听见了刚刚的对话,甚至还能听见更远处一位病人家属的说话声,以及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水声。
躺在密闭的治疗箱内,半透明的治疗液包裹着身躯,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持续响起,
像是在那片熟悉的海底。
倪霁想起了今天在海底的那一场战斗,和悬浮在深海中的那个女孩。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样会遇到这样的向导。
纤巧的身躯,冷淡的神色,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裙在海中展开,那样长驱直入地一下扎了进来,悬浮在自己精神图景内的深海。
她的精神体令身经百战的哨兵都感到恐怖。那些隐隐约约,来回交错的精神体,浮游在白衣女孩的身后,巨大、冰冷、恐怖又神秘。
仿佛只是窥视到局部,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被触手缠住,收紧,一路拽下海底的时候,倪霁甚至想到了死亡。
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大家都不在了,那么他理所应当也随时会死。
长眠,或许是一种永恒的安宁和解脱。
只是,那些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住尾巴,把他禁锢在海底的石头上之后,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折磨。
它们甚至没有弄疼他。
在看到了那些被他刻意放置在外围的记忆之后。
悬浮在深海中的向导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喜怒无踪的样子。
但那些触手,顺着肌月夫爬上来,有一点粗鲁地,轮番摸了摸他的脑袋。
或许是饱受了太多的绝望和太久的苦痛,一点点来自他人的细微的温暖,都会被他下意识地抓住,放大了去品味。
更何况,他还看到了那些被公开放映的记忆。
看似公正的,不含个人情绪的读取和播放。但他知道,那个向导刻意地截断和隐瞒了一点点东西。
这个冷冰冰的,甚至被自己得罪过的向导,在入侵了他精神图景之后,温柔地对待了他。
来自于陌生人的一点温柔,
护住的却是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心想要守护的东西。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窗户的玻璃,流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倪霁闭上眼,想起那自己战斗多年的北境哨岗。
在这样的季节,那里已经飘满了雪花,乾坤茫茫如玉,大地一片冰寒。
寒冷的冬天早已到来。生存比以往更加艰难。
在校场被公开播放的记忆碎片,被掐掉了短短的一点尾巴。
那个研究员被杀死,活体虫玉被击碎之后。还有一点点后续的片段。
那位复仇的哨兵弯下腰,一点点地拾起了满地虫玉的碎片。
虽然这样碎了的,死去的虫玉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价值,不会再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放在眼中。但放在北境哨岗这样贫瘠之地,它们可以养活很多人,可以成为许多家庭赖以生活的过冬物资。
他把染着血的碎片捡起来,带出了污染区,在黑市上换成了木炭,棉花,粮食和糖果。
被白雪覆盖的北境哨岗内,一个小小的木屋里亮着暖暖灯光。
身怀六甲的女主人坐在桌旁,一边编织毛衣,一边拍着依偎在身边睡着的小女儿。
屋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
“是谁啊?”她扶着肚子去开门。
来的是哨岗里的一个勤务兵,年纪很大的一位女性,两只手臂都断了,换上了机械义肢。
她冒着雪拖来了一个板车,上面堆满了过冬的食物。
“这些都是你们家塔子得的份例。”那位双手残疾的年迈大婶笑眯眯的,不由分说用她有一点生锈的机械手臂地往屋子里搬东西,“塔子他们可能没办法在你生产的时候赶回来。你且安心,这里还有我呢。”
她搬完东西,从怀里掏出一袋的帝国币,把那用体温焐热的钱币,放在的女主人的手中。
“队长特意让我给你的。”
“哎呀,怎么这样多?”身怀六甲的妻子又惊又喜。
难过的是丈夫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等待孩子的到来。
但幸好有这样多的食物,还有钱。她和孩子至少可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季。
她抬起头,看向屋外,那里只有深远的黑和胡乱飞舞的雪花。
没有那个身材高大,容貌丑陋,却对自己很温柔的男人。
女人心中既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又鼓起了身为母亲的勇气来。
就在不远处,一条昏暗巷子口。
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姑娘打开烟盒,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夹出了一支烟,点上火,抽了一口。
“他什么意思?”姑娘熟练地吐出烟圈,冷笑一声,“人不来,叫你送这些钱来干什么,分手费?”
“不,他……”站在她面前的哨兵眼圈红了,哽咽着没有吧话说下去。只是固执地伸着手,递出那个装着不少帝国币的钱袋子。
混迹花街多年的女孩先是不屑,慢慢露出疑惑,转而反应过来。
她呆愣了好一会,抖着手好几次才把那只烟准确地放入口中,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慌乱地吐出烟雾来,迎着风雪昂起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能把眼中的泪意吹干。
“他……那个人,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的,他说——希望你拿着这些钱,好好活,换个活法。”
昏暗污浊的巷子,在这样的雪夜里显得分外寂静,
只有一个女人蹲在地上,夹着烟的手捂住了漂亮的眉眼。
“混蛋,那个混蛋。”她哭着咒骂。
纯白的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抚慰一般,温柔地轻轻沾在她的肩头。
破败的孤儿院里,一大车的过冬物资,满满当当地停在院门外。
孩子们欢呼着出来,领取分发给他们的糖果。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多的甜,他们像过节一样的开心。
但他们没有看见,往日里总笑盈盈的院长妈妈,此刻站在角落里,在一位陌生的老兵面前,低下了头,捂住脸泣不成声。
……
一夜暴雨之后,阳光重新灿烂起来。
林苑坐在曹芸芸家的客厅,看着她忙忙碌碌地给两个双胞胎喂晚餐。
曹芸芸是她在向导学院时期唯一的朋友,年纪比她大两岁,早早和国家匹配的哨兵结成了夫妻,不用再需要履行向导的义务,只在家专心的相夫教子。
客厅柜子上摆放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条新闻。穿着礼服的克莱恩子爵,在阳光和鲜花中,给一些牺牲了的哨兵家属发放慰问品。
那些被摆放在荧屏前的士兵家属,穿得整整齐齐,感激涕零地从侯爵手中接过礼物。
慈泽众生,宾主尽欢,热闹非凡。
整个世界沐浴在阳光下,衬着白塔圣洁的光辉,充满了爱和温柔。
“都是做一些表面功夫。”曹芸芸打开烤箱,取出一块烤好的酱牛肉,把它们切开摆盘,放进丈夫的便当盒里,同时和林苑说话,
“据我们那时候做过的调查,大部分死在污染区的哨兵几乎都得不到任何抚恤。他们的抚恤金经过层层克扣,最后落到家属手中的时候,微薄得令人发指。”
在向导学院的时候,她是位行动利索,果敢干练的姑娘。撰写过不少敏感话题的调查报告。
但现在,她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目光只被允许放在家庭中,成为了一位温柔的妻子和母亲。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勺水果泥放进双胞胎的碗中,要求他们必须吃完。同时嘱咐家里的女仆去拿丈夫的晚宴上要穿的礼服。
抽着间隙还挖了一大勺自己做的蓝莓果酱,涂抹在刚刚出炉的小蛋糕上,递到林苑的手中。
她们家这些年的经济状况不好,又不得不维持着身为贵族的家庭在外行走的脸面,家里的一切费用都被尽量削减了。
仅仅留下一位女仆,帮忙打理着贵族之间往来的琐碎事宜。
林苑咬了一口蛋糕,蓝莓果酱有着丰富的层次感,蛋糕松软香甜,非常好吃。
她其实十分地佩服曹芸芸这样的向导。
能够在照顾好哨兵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完成如此多琐碎繁杂的事情,还能够保持着情绪上的乐观温柔。
如果换成自己,哪怕所有的触手都出来帮忙,大概也不可能做到。
当然,那些家伙每一条都拥有小小的却不太好用的脑子,也是造成混乱的一大原因。
“奥,亲爱的。你真的要去那些污染区吗?”曹芸芸终于在忙乱中精准地找出一丝空余时间,坐到了林苑的面前,“我的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向导申请这样的工作。但又觉得不愧是你。”
她们俩有着彼此不同的生活观念,但总是能互相理解和包容对方,因此能交好多年。
“是的。我有必须去的理由。”林苑给她看自己的通行证,“而且,只要去了那边,就可以不用没完没了地参加这些宴会了不是。你知道的,我很不擅长应付这些。”
身在白塔的向导,每年都有必须承担的义务。其中就包括着参加那些贵族们举办的,奢华到不可思议的宴会。
毕竟,向导是帝国培养出来的最珍贵的鲜花,必须在必要的时候,用来摆盘上桌,妆点繁华。
“对,宴会。”曹芸芸被她成功的转移话题,一拍手道,“今天的晚宴,你就打扮成这样吗?”
林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鞋子,感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她穿了礼服,还踩着让自己走不动路的鞋子。
“你要知道,晚上的时候,江阳朔那个混蛋也会来。”曹芸芸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脸严肃,“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挺直了腰杆。不能让那些混蛋看低了去。”
“小苑,这是战场。属于我们向导的战场。”
战场……吗?
虽然有些对不起关心自己的好友,林苑还是在曹芸芸激昂的言论中走了神。
她想起了几天之前,自己在那片海底看到的记忆。
被巨大的手指洞穿的身躯。
被像泥一样随意涂抹在地上的血肉。
那些在死亡以后,依旧绝望地不愿闭上的眼睛。
那才是战场,芸芸,真正的战场是那样的。
围绕着一个哨兵争夺,互相扯头发,也能算是战场吗?


第10章
曹芸芸把双胞胎哄进卧室,给自己化好妆,换好礼服。
从二楼下来的时候,看见林苑还保持原样坐在窗台,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她看上去是个温驯又安静的向导,充其量不过是喜欢发呆多一点。
但曹芸芸心里隐隐觉得,那不过是她的某种伪装,一种壳,让她勉强在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能够遵守这里“规则”的生物。
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谁又没有一层壳呢,只是有没有破壳而出的勇气而已。曹芸芸心里想。
“你这件礼服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不太合身?”曹芸芸问。
林苑平时总穿学院配发的白色礼服。今天大概是应为从家里过来的缘故,不知道从哪里翻了一身黑色的裙子。
团坐在窗台,烟雾一样黑色的裙摆,倒是显得四肢修长,肌肤瓷白。
只是太过凌厉,太过冷清,不像是向导该穿的衣服。
“不知道,从家里翻出来的,大概是我妈妈的。”林苑回答。
看吧,这家伙知道去晚宴需要穿礼服,
对她来说,只要搞到礼服套上身就行。
至于这衣服是不是合身,能不能衬托向导温柔的气质,她根本不关心。
“太大了一点,我帮你修改一下吧。”曹芸芸叹了口气,拿来针线包,帮林苑收一下裙子的腰线和下摆。
“你妈妈,好像是一位哨兵?”弯着腰的曹芸芸咬断线头,她知道一点关于林苑的身世。
“嗯,”林苑伸手轻轻捋了捋裙摆,“她的个子很高,跑起来非常快,是个强大的人。”
我前几天梦见她了,芸芸。
裙子改好了,曹芸芸牵着林苑的手转了个圈。
鸦色的外套,烟灰的衬裙,渐变色的裙摆,简洁利落别无其它装饰,只沿着腰肢处点缀了一溜向下延伸的水钻。
林苑本就生性冷淡,被这样的裙子衬得,似那八染未识之体,九幽无间之物,几乎下一刻就要出尘而去了。
曹芸芸被她的模样晃了了眼。隐约觉得即便是向导,这样也十分漂亮。
她很快摇摇头,甩掉这种想法。
不不,这是不合时宜的。
她顺手帮林苑重新挽了头发,又拿起自己的化妆盒。
林苑握着她的手腕谢绝了。
“化妆也是为了取悦自己。”曹芸芸心里觉得很好笑,“在这种宴席上,连那些男性的向导,甚至哨兵们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如果是为了取悦自己的话,首先要自己想要。”林苑连连摇头,她不喜欢脸上糊着东西感觉,触手们更不喜欢。
触手们一个个抬起头,张了张大大小小的吸盘,点头表示不喜欢。
曹芸芸拿出一支口红哄她,“至少涂点口红吧,这是我自己做的,加了蜜蜡和玫瑰精油,很香,还有点甜甜的。”
林苑听到说甜甜的,舔了舔嘴唇,表示同意了。
两个姑娘打扮好自己,提着裙子往外走。
时间有点赶,她们几乎是小跑起来。
曹芸芸家的花园很漂亮,有许多层层叠叠的花枝,香槟色的玫瑰在这个季节开了满园。
两个人挽着手跑着穿过那些沾着晚间露水的花,彼此感到对方皮肤冰凉滑腻的触感。
一只雪雁跟随着俩人飞了出,那是曹芸芸的精神体。
纯白的鸟儿掠过高高低低的花枝,清鸣一声,小小的身影冲上云霄,遥遥盘旋在天空。
曹芸芸心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这只鸟儿很少这样展翅高飞了。
她看见走在前方的林苑回头看来,踩着烟色的裙子,隐隐有精神体们在林间花下的阴影中涌动。
朦胧的夜色中,那双点了色的双唇微微弯起,好像要笑起来的样子。
认识了这么多年,曹芸芸几乎没见过林苑笑。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去过她自己想要的日子。
这个念头突然从曹芸芸心底掠过,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心惊和不舍。
……
伯爵府的休息室内,哨兵们忙乱着熨烫服装,打理发头,还有些人对着镜子往自己脸上补粉底。
不会化得太夸张,涂一点粉,画一下眉毛,染一点唇色还是常见的。
晚上这里会举行一场奢侈豪华到令人惊叹的晚宴,大量的贵族,王公重臣乃至皇室成员都会出席。
宴会的安保尤为重要,他们身为首都治安厅的哨兵,必须严阵以待。
帝国的首都被白塔的圣光守护,永远没有恐怖的污染物会靠近。
生活在这里,堂堂的仪表和帅气的容貌,比起战斗能力,更能成为哨兵们拿得出手的东西。
虽然他们只是负责宴会上的治安巡逻。但谁又愿意在那种贵人云集的地方丢了形象。
打扮是很重要的事情,大家都是如此认为。
万一被哪位贵人看中,人生或许就此不同了。
“倪哥,我帮你打理一下吧?”说话的哨兵名叫宋元思。是当年在哨兵学院的时候,倪霁带过的学弟。
倪霁坐在椅子上,驾着一双长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摇摇头。
宋元思左右看看。
其他人都忙着梳妆打扮,没人注意这里。
“我就稍微给你整理一下,学长。”他小声劝说,“你看,大家都这样。”
他知道自从前几天倪霁回到这里之后,这里的人对他都很冷漠。不是因为倪霁离开久了,大家都忘记了他。而是因为校长对倪霁的态度还处在模棱两可中。
但他宋元思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刚刚进入哨兵学院的时候,是个总被人欺负的哭包。
当时,是已经声名赫赫的倪霁伸出手,拦住了那些霸凌他的人。把他从备受欺凌的深渊里捞了出来。
他压低声音说了句,“老师,他喜欢我们这样的。”
倪霁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慢慢松开了手。
宋元思很高兴,他的手很巧,审美也在线,很擅长这种事。
也是因为有了这个手艺,才被当年的校长,现在的治安厅长官曹俊民顺便提携来了这里。
打扮自己,化上妆。
他知道这对倪霁这样,从战场上下来的哨兵来说,会觉得是一件屈辱的事。
但又能怎么办呢,想活在这个都城,在这个奢华到可耻,鲜花和美酒都用来浪费的地方,想留下来,活下去,就得服从这里的规则。
弯下自己的脊背,给自己脸上涂抹东西,把自己当做贵族老爷们宴会上的一种点缀。
他很高兴倪霁能听自己的。
这样软和一点,能让他心中永远的学长过得好一点。
他知道学长这些年,或许遇到了很不好的事。
什么样难过的遭遇,才会让从前阳光爱笑的人,变得如此的沉默寡言。
他把倪霁的刘海吹上去,弄了一个清爽的发型,鬓角修得很利索,还在脸上薄薄地盖了一点调和肤色的粉底液。
倪霁背靠着椅子,闭着眼,任凭他摆弄。直到他拿来唇彩,想往倪霁唇上点的时候。
倪霁才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伸手制止了他。
倪霁揭掉理发的围衬,站起身来的时候,休息室内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哪怕在哨兵群里,也一样鹤立鸡群。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清瘦笔挺的身躯透着股这里哨兵都没有的东西。
不论是行走、站立还是目光扫过来的模样。
都比其他人更稳,更凌厉,带着点浸透在骨子里的,沙场上血染出来的味道。
从前,只觉得他凶悍,但这会,他经过宋思哲的打理,柔和了几分杀气。让他精致的眉眼骤然被人发现。
原来这位凶名在外的帝国之刃,居然有着一张堪称俊秀的容颜。
那具美艳和强悍的混合体站起身来,扣紧了风纪扣,目光像那冰冷的海,从所有人的身上掠过一遍。
他伸手戴上黑色的手套,别上配枪,迈开长腿出去了。
曹俊民正在给谭树几人嘱咐晚上的任务。
当然,做为治安厅的长官,其实不用他安排具体的细节。
他有很多得力的亲信,一切只要吩咐下去,再在最关键的地方指导几句,彰显权威就行。
曹俊民有一个选人的标准,所有在他身边,一手提拔上来的哨兵,首要条件是容貌俊美,身形提拔。
不论男女。
他心里知道,想要混迹在那个纸醉金迷的上层世界,所有的一切必须符合上面那些人的兴趣爱好。
这是他处事的技巧,也是一路从学院的校长晋升到如今的地位的秘诀之一。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走进来的倪霁。
在场的所有人,都避免不了去看那位漂亮的哨兵。
罕见姿容和沉默的气质,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迈着军人特有的步子走到曹俊民的桌前,低头喊老师。
曹俊民就坐在那里抬头看他。
看到倪霁那被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修饰过的容颜,他就笑了。
他带了那么多年的哨兵,眼前的这位,是最优秀的一个天才。
当年,耀眼得就和太阳一样,掩都掩不住他的光。
只是太倨傲了,清高,野性难驯,不听话。
曹俊民记得那时候,好多次倪霁给他拿回来哨兵学院联赛的单兵王,很多人都想见见他。
曹俊民让倪霁打扮打扮,收拾漂亮点,随自己参加宴会,那些普通人削尖脑袋都进不去的高端酒宴。
倪霁却总是不识相的拒绝了。
每一次,让他梳个头,换件礼服,都和要了他的命一样。
那个不服管教的学生,总是关键时候,不管不顾就消失了。
完全不顾及自己的面子,怎么罚他都不顶用。
最终,因为一些忍无可忍的事。师生俩彻底闹僵了。
他其实是喜欢倪霁的。
倪霁是一把好刀,既凶又悍,关键的时候,非常好用。
但他想要的,是一柄刀,一条狗,不是一个总和自己做对的年轻人。
当年再怎么傲骨嶙峋又能怎么样呢,曹俊民心底想。
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倨傲过。只是又有谁能在这样的世界里,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没有。
所以,当他看见倪霁像其他人一样,乖乖打扮好自己,低头站在了他的面前。打从心底地觉得舒服起来,仿佛全身毛孔都舒畅了。
对待这样识时务又有能力的孩子,他从来都是一位宽容的长辈。
于是,他特意从桌案后站起身,走到倪霁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露出慈和的笑容,
“小霁回来好几天了。今天晚上伯爵府的晚宴,就由你和谭树两个,跟在我的身边。”


第11章
夜幕垂降,城市里的许多人,早早进入了梦乡。
辛苦了整整一天,却依旧填不饱肚子男主人,只能早早躺下抵御饥饿。因为米缸见底,不知道明天一家伙食在哪里的女主人辗转反侧。在梦中呢喃的孩子,做梦都渴望着能吃到一个干瘪的小苹果。
而在那远离贫民区的地方,城市的中心,真正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伯爵府的宴会厅被布置得灯火辉煌。
涂着奶油和糖浆的甜点不要钱似地摆满宴会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是最新鲜的水果和枝头上刚刚摘下来的花枝,还有煎得恰到好处的羊小排和正在被厨师撬开壳的生蚝。
各种酒的香气流淌在人群中。平民区里再也见不到的三维投影,在这里被肆意投放得到处都是。
觥筹交错,灯红酒绿。
所有的宾客都穿着精美的礼服,往来之间彬彬有礼。仿佛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的物资充沛,繁华如梦。根本不存在那些遍布荒野的污染区,也没有那些会吃人的畸变生物。
所有人举杯前,都会说一句“感谢白塔。”
是白塔庇护着座城市,为人类圈出了这片最后的庇护所,唯一的伊甸园。白塔的圣光永远笼罩大地,驱除污秽,守护着帝国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