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才是真正地酷呢。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闭上眼睛,伸手按住了哨兵的双眼。
有一个人走出来,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很多人跟了上来,挽起哨兵的裤腿给他止血,包扎伤口。
看见那双腿被咬断的截面,好几个向导眼睛都红了。
天空的哨兵们努力守护着摇摇晃晃的飞艇。
飞艇内的向导们,全力以赴治疗着一个个被送下来的伤员。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
然而怪物仿佛无穷无尽。
此刻的天空是橙黄色的,油彩似的色调,美得像一幅画。
误入其中的小小飞艇,摇摇晃晃航行在无边的画布中,绝望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
在远处的天空,海市蜃楼般地悬浮着一片巨大的城市虚影。
那是旧日里才会有的城市,高塔一样的摩天大楼密密麻麻,亮着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霓虹彩灯悬浮在城市间,来回环绕的高架桥上,满是往来行走的车流。
那座旧日的亡灵像是某人迷失在过去的一个梦,黑压压地悬停在遥远的空中。
从那灯火辉煌的虚幻城市中,远远地飞出一群黑云似的人头怪物。
如此陌生而巨大的世界,茫茫无边无际。
怪物源源不断,要去哪里寻找逃出生天的那个“门”。
天空中能够战斗的哨兵越来越少,几乎每一个都已经或死或伤地躺在飞艇上爬不起身来。
向导们满头是汗,有不少人已经召唤不出自己的精神体。
舒景同放下了手里的枪。
他的肩膀此刻又红又肿,已经彻底抬不起来了。
和他相互依靠的那位哨兵刚刚昏死过去,此刻就躺在他的脚边。
他有一点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已经尽力了。
但又忍不住想,如果我,如果我们不是这样柔弱无力。
如果不是从小就生活在安逸的白塔里,如果能接受更多一点的锻炼,遇到今日这样的绝境会不会还有转机。
明明就生在一个恐怖的时代。为什么能够蒙住双眼,心安理得地活过这么多年呢。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抹掉,眼前全是狼狈不堪爬不起身的同伴。
只有一个人,是林苑,她还和最初一样,笔直地站立在满是血和尘土的战场中间。
飞艇顶端巨大的缺口边缘,黑色的脑袋层层叠叠,源源不断出现。
像是黑色的潮水涌起,但却不曾落下,黏腻在洞口四周,层层堆积。
这么多的怪物,全被林苑一人按住了。
只是这些怪物甩不掉,杀不尽,高高堆积的海浪终究有决堤而下的那一刻。
或许我们都会死去。但希望她,希望那个人至少最后能活下来。
舒景同目光模糊地想着。
林苑固执地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
她的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湿透。
飞艇外橙黄的天空,像是烧起了一片大火。
满天都是人面,各种各样的脸,嬉笑怒骂,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脚下全是血,满地的血,同学和战士痛苦的□□不断充斥在耳边。
林苑觉得自己头很疼,疼得好像要裂开来。
心中有一个巨大的洞,空落落的,却摸不着,那里被什么东西强硬地封上了。
林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小小的她独自站在那场漫天的大火中。
四面都是痛哭和嚎叫,
所有人都会死的,她想,和那时候一样,所有人最终都会痛苦地惨死在这里。
她拼尽全力也没用。
哪怕耗干了自己,最后还是救不了任何人。
但是没关系的,她并不会感觉到痛苦,也不会感到难受。她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心里本来该装着七情六欲的地方是空着的,被封闭了。就好像当年父亲封住了自己的五感,至今还没解开一样。
她永远不会觉得难过和伤心。
只是为什么她还站在这里。她有些不理解自己。
明明她也已经支撑不住了,过度地过于不顾一切地使用精神力。让头疼的快要裂开,触手们也虚弱地几乎要枯萎了。
而那些怪物还在一层层地,像海浪一样地堆积上来,一点点累积成恐怖的高墙。
不是她独自一人能够解决的事。
奔溃就在眼前了,苦苦坚持毫无意义。
她不用去看,她已经看到了身边每一张面孔倒下去的面孔,看到了他们的绝望,看到他们的痛苦。看到有人在喊她自己一人离去。
我并不柔弱。林苑想。
我应该属于这个战场的。
不想输,不想让他们死去。
我只是……
心底有封闭多年厚厚冰川微微裂了一道,
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竟然有一点点欣慰。
她好像有一点点知道了,什么叫做悲伤。
就在这时,一阵的海浪声涌过,冰凉的海水漫过她崩紧到极点的心。
林苑愣了愣,她听见了一声熟悉的鲸鸣声。
从远处,黄昏的天空中传来。


第21章
清悦的鲸鱼声从远处传来, 很快由远及近,飞艇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从遥远的天空边,游过来了一只大鱼。
黑背,竖鳍, 漂亮的白斑。
到得近了, 才发现不是鱼,是一只鲸, 巨大无比的杀手鲸。
那只巨大的虎鲸, 一头冲破黑云似密集的畸变种。尾鳍横扫,携着强劲的大力, 把那些簇拥在舱顶的怪物一股脑地拍飞。
那力道携着飓风, 过于强横,扫过了飞艇的缆绳。
整艘飞艇被鱼尾带来的大风刮得东倒西歪, 摇晃起来。
所有还活着的人, 努力抓住身边可以固定身体的物品, 拉住昏迷了的同伴。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混乱中,他们抬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鱼腹从头顶游过。
这条鲸是如此巨大, 战舰一般威风凛凛,带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
“是哨兵,这是高阶哨兵的精神体。”
“我天, 这么大的体形。这个哨兵的等级有多高?”
“是救援队,救援队来了!”
是救援吗?飞船上还活着的人几乎想要欢呼。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白塔竟然这么快就派来了救援。
只是为什么只来了一个人?
大鱼纯黑的脊背上竖着刀戟似的高高鱼鳍。在那里鱼鳍前,站着一个战士。
手握单兵□□,腰上挎着短刃, 双腿牢牢地踩在光滑的鲸背上,哪怕身在急速飞行的高空, 他也站得稳如磐石一般。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随着鲸身过隙掠过来,冷淡冰凉,并没有多少热情。
桔红的阳光照在他皱着的眉头上,不能给那张冰冷的脸上染上些许暖意。
倪霁觉得心情有点烦躁。
他其实没有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冲进来。
自己本来已经是一个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管这种事的人。
或许是谭树那惹人生厌的话语,也或许被提到的向导两个字勾动了他的心思,又或者是什么乱七八糟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进入这个新形成的污染区了。
既然都进来了,就总得管一管。倪霁看着那一艇东倒西歪的伤员想。
这一飞艇的人命总比自己这条烂命值钱点。如果能捞几条出去,哪怕坏了事,下面的兄弟们也不至于笑我。
从那摇摇晃晃的飞艇,残破凌乱的缺口中,他突然看见了那一片狼藉中唯一站着的人。
倪霁的瞳孔收缩。
是她?
那个向导怎么会也在这里?
倪霁见过眼前这个向导三次。
第一次,她还是个小姑娘,光着双脚,抱着膝盖坐在冰天雪地里,一脸平静地看着天空发愣。
第二次,长大了的女孩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白裙,蕾丝花边簇拥着小小的脸,精致又漂亮。
第三次,她换了一身如烟似雾的黑裙,被别人奚落,却依旧面无波澜,不闻不动的样子。
那一次她把自己按在漆黑的管道里,让自己闷声吃了一个说不出口的大亏。可她还是那副冷淡精致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这是倪霁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狼狈的样子,她站立在一地的废墟中,白皙的脸上满是汗和尘土,头发黏在脖颈上,衣服湿透了,沾染着血。
只是,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却在飞扬的硝烟中亮起了光。
透着一点怒,一点愤,一点不愿服输的狠劲。
像是染上了人味儿,不似往日那般八染不识,七情不具的模样。
幸好,是进来了。
倪霁没察觉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软了一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在看到向导的那一刻都变得柔和了。
“喂,你是救援队的吗?”摇摇晃晃的飞艇上,有受伤的哨兵挣扎着爬起来,冲着半空中的倪霁喊,“你们来了多少人?”
倪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一只白雪猫头鹰。
“只有我,和他。”
那只猫头鹰是宋元思的精神体。有些怯怯,又固执地跟进来。
只有两个人?
只来了两个人。
所有人刚刚燃起希望的心,又重新沉了下去。
倪霁松开手,从上空抛下去一个拳头大小的珠子。
琥珀色的圆珠十分坚硬,在甲板上蹦跶几下,骨碌碌地滚动一圈,方才停下来。
它看上去很光洁,纹理瑰丽,像一块凝固了多年的圆形宝石。
只是细细一看,那内部斑驳的纹理,竟像一个巨型的眼球。
在遭遇到落地冲击力的一瞬间,它仿佛活了过来似地,眨了眨竖着的瞳孔。
转动停止之后,斑驳的瞳孔再一次石化。静静躺在飞艇的甲板上,看着天空,又变得和死物一般凝固在时间里。
“这是钥匙。”倪霁摇指远处的天空,“我已经打开了门。”
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远处的天空,一道门型的空洞正在张开。
仿佛在黄昏色的画布中,生生剪开了一个洞。撕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口,一个通往生路的门。
虽然那门看上去有些远,但那远远的漆黑洞口,就是生的希望。
“钥匙,他拿到了钥匙!”
“看那里,是门。门打开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伤痕累累的哨兵们拥抱着彼此,欢呼起来。
向导们或许还不太懂这些名词的意义,但那些有经验的哨兵们已经万份惊喜。
进入污染区的条件是很随意的,只是想要再从其中出来,却万分艰难。唯一的办法,是要寻找到出去的那把“钥匙”,以及用钥匙打开那扇“门”。
有时候,明明是好端端地行走在路上,一个跨步,抬头发现自己莫名就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诡异的空间。
这就是如今遍布了整个星球的污染区。
污染区总是突然出现,然后不断扩大。它沉默而贪婪地吞噬一切,像附着在星球上的吸血虫,挤压着人类和所有生灵活下去的空间。
但凡被它吞噬了的生灵,几乎再难找到出去的路。
只能绝望地在那片混沌的世界中,痛苦而慢慢地被污染,被侵蚀,直至变成它们中的一部分,成为扭曲古怪的畸变种。
只有那些常年冒死深入污染区的老兵们,才知道在这种地方找到钥匙的诀窍。
总之,他们现在得到了那把逃出生天的“钥匙”,看见了那扇通往活路的门。
飞艇开足最大马力,拖着残破的艇身,拼尽全力向着“门”的方向疾飞。
那些之前被林苑死死摁住的人头,被虎鲸的大尾巴拍飞,散落得漫天都是。
它们当然并没有死。甚至很快清醒过来,重新开始凝聚,汇聚成一片黑压压的黑云。
白雪猫头鹰展开翅膀,用鸟喙叼住倪霁的衣服,用力扯了扯。
倪霁伸手向着门的方向一指,只说了两个字,“你先走。带他们走。”
猫头鹰不敢违背他的指令,不得不起身飞去,飞艇在它的领路下,向着门的方向匆忙疾飞。
而倪霁调转鱼头方向,逆向而行,迎向身后紧紧追上来的黑云。
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倪霁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诱导剂。
他突然觉得有点想笑,几乎想要迎着这熟悉的画面大笑三声。
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用到这个东西了。
有时候,倪霁会想起那些死去的亡魂,想起那些可以将后背交付的兄弟的脸。
他身边,曾经有过很多人。
有朋友和兄弟,总是热热闹闹的。
也不知为什么,就落得如今这副落魄的模样,孤身一人,天地无依。
在学校的时候,他身边围着无数同学,一起训练,一起拿下比赛。
只是有一次,他拒绝了校长偷偷分派下来的私活。
那活太脏了,涉及到一个孩子的命。他不肯服从,还搞了破坏。从那以后,师生之间的关系彻底的破裂,身边的兄弟很快就因为各种缘故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到了北境哨岗,虽然环境很糟。
但活得比在哨兵学院里开心。很快,身边又有了一群生死相交的朋友。
只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又没了,走得那么快,一个个的,全死都在他的眼前。
好像也不算太差。倪霁嘲讽地笑了笑,至少现在身边没有人会再拦着他。
不会再有人拉着他的手,喊他队长,不让他胡乱作死。不会人急红了眼,不同意他随便往头上浇诱导剂。
孤魂野鬼一个,终于可以想怎么作死就怎么作。
倪霁单手顶开诱导剂的瓶盖,
一条冰冰凉凉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绕着他的胳膊,爬过手腕,吧唧一下贴在他的手背上。
是……那个时候的触感。
倪霁愣住,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
那只爬到他手背上的小小触手不像平时那般水润饱满,干憋憋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十分疲惫。它用湿润的小小吸盘掐了一下倪霁手背的皮肤。
从肌肤上就传递过来一道并非标准语言的意识。
【丢掉。】
触手不太高兴地说。
倪霁从不曾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危险战场受过别人的影响。他是一个在关键的时候,独断专行的狂徒。
疲惫的小触手很不耐烦地抬起身,啪一下狠狠抽在那结实的手背上。
其实并不疼,向导的精神体没有多少物理上的攻击力。
只是莫名地,像在那里留了一道鞭痕,火辣辣的烧灼感觉清晰而突兀。
抬起重火器都能稳如磐石的那只手,莫名就被打得松了一下,竟然没拿好那个小小瓶子,让它就这样敞着口,一路从空中掉下去了。
诱导剂盈透的液体洒在空中,它们如果不是涂抹在活着的生物身上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倪霁看着一路下坠的飞液,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回头看去。
在身后,飞艇的尾部,林苑不知从哪里找了条梯子,刚刚气喘吁吁地从破了的缺口内爬上来,
飞艇上方,风刮得很大,她勉强握住一个那里的把手,扒拉着露出脑袋。
“你回来。”她说。
【回来。】
【快点。】
【别撒娇。】
【听话。】
【累得要死】
【快给我摸摸。】
七嘴八舌的意识体几乎同时传递进脑海中。
中间夹着着一些混乱的声音。
巨大的虎鲸尾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了好几条看不太清楚身形的触手。
触手们疲惫的,有力没气地耷拉在虎鲸光洁的尾巴上,仿佛想从它们喜欢的大玩具上汲取一点恢复的能量。
于是那条虎鲸,那个属于倪霁的精神体。就又开始不顾本体的意愿,羞涩地调转鱼头,摇摆着尾巴跟着飞艇去了。
倪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觉得或许自己早已经陷入了狂化状态,活在一个精神混乱的世界之中,自己却还不知道。
否则,为什么会这样明知不理智,却还在心底悄悄生出一点掩不住的……高兴。
这里是战场,凶险的战斗并不会因为情绪的变化而缓和,
第一批追到的人头已经变幻出长枪一样的口器。它们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在空中排成了整齐的角型的矩阵,借着冲锋的力度从高处齐刷刷冲刺下来。
前仆后继地,相互侧应。
誓要将坠在船尾的那一个人一条鲸钉死贯穿。
仿佛有谁在指挥起黑压压的怪物群。让它们也知道,先集中火力干掉这个新加入的强大战力,那一船的残兵就会是它们的盘中餐。
倪霁拔出腰上那柄短刀。
流水似的刀锋抹过他自己的手掌,一抹红痕顺着刀尖流出,长长地拉在风中。
那短短的白刃沾了他的血,刀柄处竟发出一点古怪的笑声。染血的短短白刃顺间变幻,最终凝固成一柄红得妖异的长刀。
倪霁举刀缠头,足弓发力,向那人头矩阵攻去。
他在飞身而起的瞬间,恍然觉得自己看见了月亮。
天空昏黄虚假的背影在那一瞬间仿佛消失了。
一个银白,冷寂,神秘的星体出现,静静地高悬夜空。
垂眸俯视,清冷的月光铺洒,照着大地万千生灵之上。
是精神图景,有谁展开了如此庞大的精神力。
这场战斗有些不太对,倪霁发现。
他的刀快了很多。
不是刀快,是敌人的动作慢了!
倪霁落回鲸背,横刀在前。
一大片的人头被斩的稀碎,纷纷扬扬如雨坠落。
触手们稀里哗啦啦地从阴影中收回来,有力没气地和他一道回到虎鲸庞大的身躯上。
【搞快点。小鱼。】
【快累死老子了。】
【我要歇一局。】
【让一让,给我撸一把,续命。】
原来是她。
是她在帮我?
不对,她是在我身后,看着一切,控制着一切,和我并肩而战。
仿佛身在一片属于自己的主场。天上的风,无形的月,隐隐涌动在暗处的触手们,和那个站在身后,沉默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都在和自己并肩战斗。
明明是孤身一人。
这时候却好像还在从前,身边有伙伴,身后有战友。
最初在一片混乱的艇舱里看见那个向导,看她苍白的脸上,一脸的血和汗。倪霁心里,有一点的难受。
不管怎么样,我进来了,左右把她救出去。他这样想。
救她。是当时自己的想法。
救一个柔软没有战斗能力心地善良的向导。
可是向导对他说,“你回来。”
你回来,我们一起战斗。
倪霁站在鲸背上,不用回头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身后的那个人。
沉默,寂静,坚定地和自己在一起。
心头的一点血热了起来,从那本来已经彻底冷下去的地方。
当日互为对手,在精神海中,她是一个令人畏惧难缠的敌人。
向导,克制哨兵之人。触手,海洋中的怪物,虎鲸相争之敌。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身份改变,她站在自己的身边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相合相契的战友。
倪霁起身再战。
血红刀光的残影纵横交错,在半空之中,交织成绞杀一切血肉的刑网。
巨大的鲸鱼紧紧追随在他的身前身后。
大片的黑云碎裂,如雨似地掉落下去。
他们死守着飞艇尾部,守着一船人的性命。
林苑扒拉在船尾,认真看着那混战在怪物群中的一人一鲸。
出口了快要到了,那些畸变种们变得格外狂躁,疯狂而不顾性命地一波波涌上来。
但林苑心里的感觉却不同了,不像是之前那般,有力却使不出的憋屈压抑。
战斗险象环生,像赤脚行走在刀锋上。
很危险,逼着她全神贯注。
或许一次失误,一点点的偏差,那个哨兵就会惨死在眼前。
然后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被黑压压的怪物吞没,吞没在接近出口的最后一段路程。
但他们配合得非常好,不是吗。
他们没有一次失误,也就不用去死。
林苑觉得,这样的危险让自己麻木的心里涌起一点点名为兴奋的感觉。
和这样的强者配合,她成长得很快,像海绵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和吸收着战斗的经验。
战斗,舒坦畅快,让人血热。
配合,严丝合缝,越发自如。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哨兵。
一个更强大,更契合。或者说,更适合她精神力强度的哨兵。
和这样的强者配合,让她的精神力可以舒畅地自如地发挥。
她发现自己在逐渐地,一点点地学会控制全场。
用更少的精神力。
那个哨兵,他有强大的身躯和惊人的战斗力。
最重要的是,他跟得上自己每一点的精神波动。
就像两个人一起遨游在那片海中,不用言语,彼此都能通过海浪感受到对方细微的想法。
他能感受到,且能有强大的能力执行。
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一般。
半空中的那个哨兵转过头看来。
林苑朝着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战术手势,向下一指。
那是她从倪霁的记忆中看到过的,倪霁这样的哨兵们在战场上沟通用的手势。
被她偷偷学会了。
在这样的战场上,像一个战士一样使用出来。
倪霁哈哈一笑,从鲸背上纵身跃下。
畸变种有一个头领,林苑的手势告诉他,就藏在正下方,干掉它。
哨兵毫不犹豫,纵身跳下鲸背,携着血红的长刀在空中极速下坠。
橙红的阳光披在那消瘦的身躯上,把他一串张狂的笑声留在斜阳的余晖中。
源源不绝的怪物从半空中黑色的城楼中飞来,扑向那些它们求而不得的炙热血肉。
没有人注意到,其中有一只特别巨大的,被击毁了小半脑袋的畸变种,一直远远躲怪物聚集的黑色云层之下。
是那个有着智慧,突袭过林苑数次没有成功的,有着中年男人面孔的畸变种。
此刻那只怪物鬼祟地躲在最安全的下方,臃肿的脸上唯一剩下的眼睛打着转,染着怨毒的目光。
它觉得自己很饿,残破的身躯让它更加饥饿,挖心挖肺地饥饿一直折磨着他。
虽然它没有心也没有肺了。只是在那模模糊糊的脑子里,始终有着强烈的渴望和痛苦。
它想要撕碎那些人,贯穿她们,抽干她们身体中炙热的血,用来抚慰自己永远不会停止的苦痛。
它驱赶调动所有懵懂无知的伙伴,一波接着一波地冲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带血的长刀携着下坠的巨大冲力,突然从天而降。
几乎没有一丝阻塞,整条长刀没入巨大的头颅。
倪霁双手持刀,蹲身踩着那颗破碎的大脑双手用力一搅,刀身的红光四面溢出,将那坚硬的怪物搅得四分五裂。
畸变种碎成块的眼睛茫然地往下掉落。
天地倒转,它在坠落中看着昏黄的天空,
奇怪,痛苦好像消失了。
它看着挂在空中那座虚幻的城市,突然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让他异样熟悉。
那里,好熟悉的感觉,好像曾经是我的家。
……
巨型的畸变种碎裂之后,漫天的怪物失去了指挥,哄一下四散开来。
虽然还零零星星追逐着飞艇,但各自为政,不成体系,已经不再是逃跑路上致命的威胁。
倪霁劈碎了那个巨大的头颅,手里握着长刀,仰面一路下坠。
畅快淋漓的一战。
胸腔里的心脏在有力搏动,胸膛起伏,
冰冷的血液重新滚热。
让他几乎想要大声笑起来。
下落的时候,他看到飞艇的尾翼上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他笑着看那个向导,那人也正从上往下地看着他。
这样的向导。
这样的向导啊。
如果,如果能一直站在她身边的人是我该多好。
虎鲸从上空俯冲下来,接住了下坠中倪霁。
后背碰到了虎鲸的脊背,踏了实地,坠落的失重感消失,漂浮的心落回原处。
倪霁闭了一下眼,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几乎想要给自己一耳瓜子。
她对你有救命之恩,有相帮之情。你却想把她也一起拖入深渊之中吗。
橙红的太阳挂在天边。残飞的碎末浮游四处。像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梦。
虎鲸载着他往上升,向着真实的人间飞去。
他一路看着林苑那张白皙而明艳的脸。匆匆忙忙把自己的胸口剖开,将那些滚热的战魂,搏动的心跳,还有乱七八糟的羞涩和渴望一股脑地全塞回去。
塞进去,封死了。
不肯再露出一丝端倪。


第22章
接近出口的地方, 飘着很多的云朵。
这里的云全都是白色的,白得像一团团被挤出来的奶油。
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在真实的世界中,天空中的云朵是绿色和紫色的, 从没有人见过白色的云。
橙黄的阳光镀在那些云朵上, 让它们看上去像是是淋上金色糖浆的雪顶。
那个长方形的门洞,就静静地开在涂满糖浆的云朵间。
简直就像是一个童话里的世界, 如果不是刚刚经历过那漫长而恐怖的袭击。
人头怪物被甩开了, 只有一些零零星星地远远坠在后头,虎鲸巨大的身躯时不时从上方游过, 鲸鸣声带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麻烦你, 能给我点支烟吗?”
妮可听见有人和她说话。
是那个第一个进入飞艇,梳着长辫的女哨兵。
哨兵背靠着一堵墙, 垂着手坐着在那里, 她半边身体缠着的白色绷带被血染红了,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叼了一只在嘴里。唯一能动的手腕抖得厉害, 甚至没有点燃一根火柴的力气。
过度使用精神力的舒景同昏迷在她的身侧,被她护在身体和墙角间。
妮可勉强凑过去,从哨兵手里接过火柴。
哨兵们口中的“烟”和普通人抽的烟草不一样。是用稀释后的人工向导素浸泡干草制作的精神类安慰剂。
使用这个可以安抚精神过载造成的烦躁情绪, 虽然效果比较微弱,但便捷还不容易过量, 在底层哨兵群体里,很受欢迎。
妮可划拉了好几次,点燃了火柴, 哨兵凑过来,就着她手中的火点烟。
“谢谢。”女哨兵叼着烟, 抬头看了她一眼,
“还……有烟吗?”角落里,响起一个很虚弱的声音。
是那位断了双腿的哨兵。
他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膝盖一下的双腿全没了,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向同伴讨烟。
女哨兵匀了一支烟,就着自己的烟头引燃,托妮可带给他。
妮可把烟递给那位重伤员,靠着墙在他身边坐下。
他伤得太重,脸色白得和死人一样,甚至抬不起手来接,只叼着烟,垂着头坐在那里
一整个飞艇,到处都是这样的危重伤员。妮可不知道最后出去的时候,还能活下多少人。
只是她精神力彻底消耗殆尽,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连点一根火柴手都会抖。只能干巴巴地坐在这里,陪着重伤的战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
“这东西好抽吗?”妮可问他们。
“你不会喜欢的。”女哨兵含着烟,靠着墙壁,看着头顶的天空,“对我们来说,是救命用的东西。”
“等我们回去了。你们可以到帝国的疏导室找我。”妮可说,“我每个星期,有两个半天在那边上班。到时候我给你们做精神疏导。”
这些哨兵们年纪都不大,精神图景内的负面状态却大多非常严重。
一场战斗下来,妮可进入了好几位哨兵的精神图景。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都堆积着不知道多久没有彻底清理过的无效信息和负面情绪。
那些垃圾像顽石一样结成硬块,斑斑点点地腐蚀着哨兵们的精神世界。
“谢谢你,我家里很穷,从来没有去过疏导室。”坐在妮可身边,断了腿的男人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向导。我一直不知道,向导们都是这样温柔的人。”
妮可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抬头看破损屋顶外的天空,看天空中那种漂亮的云朵,看一直守在船尾的林苑。
那个清瘦的身躯站在扶梯的顶部,迎着风,衬着流动的浮云,目眺着远方的零零星星赶上来的畸变种。
她还在战斗,和那个强悍的哨兵一起。就像不知疲倦似的。
向导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妮可想。
她还记得她分化成向导的那一年,家里所有人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后来,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努力,多么地张牙舞爪。哪怕她的精神体很漂亮,体型比哥哥们还要巨大化。
父亲和家里的两个哥哥对待她的态度,依旧像是对待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猫小狗一样。
不过是个向导,学你的插花去吧,家里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他们经常这样说。
“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身边的哨兵问她。
“有两个哥哥。是两个讨人厌的家伙。”
“那还挺好的。我家里有五个弟弟妹妹,我是最大的。”哨兵的声音又轻又浮,渐渐变小,“最小的妹妹才两岁,路都走不好。如果我没了,不知道她会不会饿死。”
“别说丧气话,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出去了。”妮可鼓励他,“出口就在前面了。”
哨兵后来说了句什么。妮可没听清楚。
因为飞艇已经来到了那个巨大的,长方形的门前。
当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飞艇顶端的金属女神像没入那漆黑的门洞。
下一刻,天色骤然就亮了。
不再是桔红的天空,诡秘的画布。
世界清晰而明亮。碧野万顷,天色蔚蓝,艳阳当口。
还是他们离开时,那片安全美丽的绿野。
回来了,回到了属于他们的,正常的世界中。
死里逃生。地狱归来。才知道活着是这样的美好。
飞艇上,所有还活着,但凡还说得出话来,都大声欢呼着,喜极而泣。
大家互相拥抱着身边能拥抱的伙伴。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妮可几乎要蹦起来,高兴地喊身边的哨兵。
只是,那位哨兵没有说话,始终沉默地,低垂着脑袋坐在那里。
妮可的声音哑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声。
年轻的哨兵低垂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那支叼在嘴里的烟,还在微微亮着一点红色的火光。
他垂在身边的手掌摊开,手掌上结满老茧,从里面滚出了两个帝国币。
只有两个,够买一个苹果。
换了平时,妮可这样的大小姐,看见掉在地上的两个帝国币,是绝不会愿意屈尊降贵,弯腰去捡的。
但这一刻,她咬住嘴唇,弯下腰,小心翼翼去把两枚还带着体温的帝国币拿起来,紧紧地握进手心。
没让自己的眼泪落到上面。
她这个时候脑子里才响起,这个哨兵最后那一刻说的那句话,在离逃生之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哨兵用最后的力气交代遗言,
“他们可能不会把遗物,送还给我家人,”
“麻烦你了,把这一点钱,带给我妹妹。”
飞艇摇摇晃晃地在绿色的荒野中落地。
过了许久,白塔派出的救援队才姗姗来迟。
伤员被抬上担架送走,死去的哨兵尸体太多了,只能成堆地往卡车上抬。
好几位裹着毛毯,站在路边的向导们都忍不住地哭了。
向导们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生物,直面这样悲惨的事件,又有谁能忍住不伤心难过。
所有活下来的向导中,大概只有林苑没有什么表情。她和平时一样一张脸淡淡的,甚至有心情接过医疗人员递来的毛巾,把双手仔细擦干净了。
真是冷漠,她还是那一个怪人,这样的时候依旧无动于衷的模样。难道她就没有心吗?有的人忍不住在心里想。
林苑擦干净了自己的手,默默走到一个哨兵的尸体边,弯腰从他身上拿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具断了双腿,已彻底失去生命反应的哨兵尸体。
“你拿的是什么?”妮可走过来问她。
林苑伸出手,把那个身份识别章的背面翻给她看。那里写着哨兵的名字和个人信息。
姜小鹤,血型B,家庭地址:19区黑街25号。紧急联系人:母亲姜蓉。
“把它给我吧。”妮可哽咽了一下,把那块小小的识别章从林苑手里接过来,和自己一直握在手心里的两枚帝国币叠在一起,‘我能处理好。’
拿的时候,碰到了林苑手心的肌肤。
她的手真热啊,妮可想。
她听见了我们的对话,特意帮我拿的。原来在这里,留着士兵的身份信息。
同学们都说,林苑是一个很冷淡不好相处的人。
其实不是的,妮可想,她人很好,心很热。只是不太爱笑而已。
救援队的长官和飞艇的艇长远远站着交谈。
他们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向导只死了几个人,阵亡的大部分都是哨兵之后,明显大大地松了口气。韩树也凑在他们身边,三个相互交换了香烟。那可不是低阶哨兵手里的劣等货,而是添加了昂贵香料的高级品。
几个人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轻松。互相抬举恭维着,说这件事只是运气不好,并不谁的责任。也有人说多亏了治安厅的韩树及时发现一切,还派遣哨兵前去救援。总算没发生大规模的向导死亡事件,不算太大的损失。
总而言之,不算什么大事。他们甚至在提到某个话题的时候,轻轻笑了两声。
仿佛那些流着鲜血,一具具抬上车的哨兵尸体,只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可以随意消耗的物件。
倪霁远远站着,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样的场面太熟悉,他已经看的太多。那些死去的年轻生命,完成不了的遗愿,放不下的牵挂和家人都无人在意。
这样的画面他看得太过,一次又一次,刺得他眼底生疼。
让他心底翻滚着怒火,总觉得自己该去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
直到他在人群里又看到了她。
那个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姑娘,擦干净了自己双手,弯下腰去揭一位死去哨兵身上的识别章。
她和自己的同伴凑着头,去看那识别章背后的信息。
倪霁很知道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收起识别章,完成死者死前最后的嘱托。
两个向导姑娘的动作,几乎是这冰冷的战后残局中,唯一一处温暖的地方。
倪霁很想走过去。
他有一点想和那个女孩面对面的,好好说上一次话。
谢谢她帮过自己,问问她有没有受伤,或者拜托她下次如果还能见面的时候,不要让那些触手……唔,这个话题还是不谈了。
他如今理解了哨兵们为什么会向往着向导。
如果错过了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见。
不,其实对那位向导来说,不要和自己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才是最好的。
他看见林苑的身边,一个爆炸头的女孩低下头抹眼泪,林苑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有一只触手从地底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那位哭泣中的同伴的肩膀。
她真是温柔。倪霁心里想。
他攥了一下身侧的手掌,转过身离去。
隐隐约约中,不知道哪里响起一声属于虎鲸的低鸣。
那声音极不情愿似地,哀怨地嘤鸣一声,很快被人捂住了。
倪霁转身,不再回头,向着谭树所在的位置走去。
走进那个充满恶臭的圈子里。
谭树看到他,笑了起来,递烟给他,夸他做得不错。他就低头接了过来,站在那里抽了一口。
人工向导素刺激性的感觉和香油浓厚的气味混合着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直冲脑海,这是很多人沉迷的味道和感觉。
真是难闻,倪霁想,一口都不想多抽,真正的向导根本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向导。
他捻着烟的修长手指顿住了,
手背上那一处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异样的感觉。
像有什么湿漉漉东西,还贴在那里,会突然狠狠地抽他一下,让他半边身体都麻了。
那样地鲜明而令人印象深刻。
不能见,却也忘不了。
把那种心情收进海底最深处,
以后,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第23章
救援队的长官和蔼可亲地慰问幸存下来的向导们。
口称自己失职, 让他们受到了不该有的惊吓。称这此事件是一场糟糕透顶的意外。
又宣传了一遍自己救援得力及时,才让向导们在飞艇内部被保护得很好,至少大部分没有在身体上受到致命的伤害。
救援官问大家接下来的打算。并表示本来安排了车辆继续送他们去各地的哨岗,但考虑到既然大家受到了这么大的伤害, 如果有人想要回去修整, 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他的心里,这一群受了惊吓的向导们, 肯定再没有心思奔赴哨岗。
必定是哆哆嗦嗦地, 哭着闹着要回去的。这样他便可以顺水推舟,一股脑把所有人带回去白塔交差。自己也就不用舟车劳顿, 挨个地送这些人去那些又危险又贫穷的地方。
至于哨岗的士兵们, 是不是需要向导,是不是等着向导们的救治, 就不是他这位高居白塔内的官员, 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毕竟本来也就是走个形式的事情不是吗?
“我, 我愿意继续去哨岗。那边的哨兵,还等着我们。”说话的是个少年。过度地透支了精神力, 使他的脸色很难看,站都站不起来的模样,却坐在地上, 把自己苍白的手臂举了起来。
哦,是那个年级第一的优等生, 舒景同。救援官认得这个人。他在心里撇撇嘴,好学生就是死板,真是拿他没办法。
表面上却还要拿出笑容, 夸奖他忠勇,无私, 顾大局。
“我也是。我也还要去。”这次说话的女孩顶着个鸟窝似的爆炸头,一脸鼻涕和眼泪还没干。
哦,侯爵家被惯坏的那位小姐。救援官心想,大小姐不谙世事也正常。
“我也去。”很快又有人举起手来。
“对,我也要去。”
“虽然有点怕……但我还是去吧。”
“算我一个。”
一个又一个向导举起手来,虽然不是所有人,但数量也让救援官大吃一惊。
那些往日在白塔中过着精致生活的向导们,如今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模样,狼狈不堪的样子。他们有力没气地四散坐着。但每一只举起的手,却都是那样的坚定。
眼里有着那位安居在高位的官员不能理解的星火。
救援官只好一边在心底埋怨,一边拿出本子,登记每位向导要去的目的地,并开始安排护送的车辆和人员,
有人去罗龙,有人去紫佃,有一个穿着深色运动服怪怪的向导,说她是特研处的人,要是东滨哨岗。
已经随队离开,行走出很远距离的倪霁,突然在荒野间停下脚步。
“东滨。”他仿佛听见了什么,轻轻念出一个地名。
“怎么了,霁哥?”走在他身边的宋思元问道,“你记错了啦,我们不是去东滨哨岗,我们去的是紫佃,虽然说两个哨岗离得挺近。”
……
清晨的大海,晨曦微吐。赶海归来的渔民们拖着新鲜的海货往海堤上走。
码头上人流汇聚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海货交易市场。
卖鱼的女人手起刀落,一刀砍下巨大的鱼头。混着鱼鳞的血水在地面汇聚成细细的溪流,沿着道路两侧往低处流动。
来往的路人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
市场上讨价还价,高声叫卖的声音和满地的鱼腥味交织在一起。显得脏乱且嘈杂。
哨长沈飞站在这一片市井泥泞之中,有些不太适应地调整了一下脖颈上的真丝领巾。
在这样的地方穿帝都的礼服还真是不习惯,他也已经好多年没穿过了。
身后,或站或靠在吉普车上的几个哨兵笑话他,
“哨长你看你穿得这是什么呀,花孔雀似的。哈哈哈哈,笑死人了,没看见路过的所有人都在看你吗?”
“哨长你这衣服去白塔参加舞会或许是可以,站在这菜市场实在是好笑。”
“闭上你们的狗嘴。”沈飞开口骂他们,“帝都来的人都这样穿,这是礼服,显得我们重视她。”
沈飞出身于帝都,在一贵族世家的旁系子弟的家庭长大,比起本地土生土长的哨兵们,还是知道白塔里讲究的那一套礼仪的。
自觉自己曾经也算能算是颇有风度翩翩的男子,只是如今在东滨哨岗里和这些兵油子混久了,被带累的满口粗话,那些从小学习的礼仪规矩都快捡不回来了。
“你们就别笑话哨长了。”坐在吉普顶棚上,一个剃着板寸的女哨兵说,“这是哨长最后一套礼服了,出发前嫂子连夜翻出来,又洗又烫地折腾了一夜,紧赶着才让哨长穿上的。”
哨兵们果然不笑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还记得,哨长刚来这里的时候,有很多这样花花绿绿的衣服。这些年大都变卖了,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件偶尔在需要应酬的时候才拿出来撑门面。
他们实在是不应该笑的。
“老大,你说的那个向导到底来不来?我们从昨天等到现在,连个向导的影子都没看见。她不会是根本不来了吧?”说话的是一个大块头哨兵,浓眉环眼,须发繁密,身高超过两米,等得已经十分不耐烦。
“不会的,大虎。来的是特研处的向导。她是为了5号污染区来的。”沈飞摇头说道,“她要做5号污染区的调研任务。应该不会不来。”
口中这样说,心里其实也担心,忍不住不断举目远眺,“奇怪,应该早到了。向导一般穿那种白色丝绸裙子,很显眼,大家都留意着。”
更靠近5号污染区的,其实是隔壁另外一处哨岗。
本来向导不会到这边来,是他特意托了自己一位远方表妹的堂兄弟。那位名叫罗伊的堂兄在特研处说得上话。沈飞费了不少力气,再三和那位罗伊堂兄保证,会照顾好他们的向导。他才同意让那位向导在调研期间,入驻他们东滨哨岗。
只要向导来了,住在他们这里。那事情或许就还有一点希望。
绰号为大虎的哨兵哼了一声,“就算来了又怎么样。这些年白塔也不是没派向导来过我们这,来了以后不是嫌弃咱们这里住得差,就是嫌弃吃不惯,每一次一来就闹着要走。有一位真心实意帮忙过的吗?”
就有人马上接话,“对,前年来的那位,刚到哨岗,不小心看到大虎的半兽形态,当场被吓晕了过去。醒来以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待了,行李都没拆,原样打包着跑回去了。哈哈哈。”
“所以你这次都给我老实点。”沈飞不高兴地训斥,“脏话不准说。半兽形态一律不准露出来,精神体都收好,谁也不准放出来乱跑。”
“凭什么啊?”
“那不得憋死。”
“就是,向导了不起啊。谁稀罕。”
“我可不想给那些家伙端茶倒水提行礼,还得不到个好脸。净拿热脸贴别人冷屁股。”
“那些白塔里的家伙,就没拿我们当人看过。”
兵油子们七嘴八舌喧哗起来。
“那你们想怎么样?”沈飞转过头来,吼了一声,“雷歇尔的命就不要是吗?”
哨兵们听见这句话,瞬间没声音了。
沈飞怒火中烧的目光在每一个哨兵脸上扫过,每个被他看到的哨兵,都低下头去。
“小雷现在什么状态你们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沈飞的目光最后落在带头闹事的大虎身上,冷声道,“大虎,你说。但凡你说一句,你们副队的命不要了,我现在一句话都不多说,掉头就走,谁他妈耐烦在这里等什么向导。”
“老大,我不是那个意思,”人高马大的哨兵缩起脑袋,低头道歉,“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都给我听好了。等向导来了,一个个都把你们的臭毛病收起来。”沈飞用手指遥点着每一个人,“我话放在这里,该低的头低,该弯的腰弯,端茶倒水该干就干。谁坏了事我跟他没完。”
“老大你别说了,”大虎捶了一下车厢,发毒誓,“如果那家伙真能把雷队救了。别说端茶倒水,就是跪下来舔鞋我都愿意。”
“什么鞋?”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这个时候插了进来。
沈飞转回头,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姑娘。
姑娘穿一身深色宽松的户外装,袖子折到手肘,腰上别着一把枪,后背背一个不太大的背包。除了脸白和手细一点,完全没有印象中向导的样子。
“请问是东滨的哨兵吗?”她问道。
“是,我是东滨哨长沈飞。”虽然看过照片,沈飞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你……您是?”
“特研所林苑。”林苑出示自己的工作牌,“飞艇在半路出了点事。我是搭车来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既不显得拘谨,也没有什么热情。
但沈飞非常高兴,得了宝贝似地,兴奋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他殷勤地接过林苑的背包,递给身后那群探头探脑的那些家伙,亲手给林苑拉开车门。
“听说了,听说了。你们陷入了污染区。”沈飞热络地说,“可真是不容易。我这心一直悬着,生怕你就不来了。”
前年来过的那位向导,随身带了七八个老大的箱子,车子的后斗都差点塞不下,所以沈飞这次特意拉了好几个兄弟来帮忙抗东西。
谁知道这次来的这位风格不同,只带了一个背包。
哨兵们全上了吉普车的车斗。沈飞亲自开车,请林苑坐在副座。
这辆吉普是哨岗内唯一的一辆机动车。年代久远,修修补补,虽然性能还凑合,但内饰就实在是不怎么样。虽然来之前,沈飞组织人手认认真真地擦洗打扫过,还是显得有些破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