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当然不是在教她们如何糊弄差事,而是在无意识培养她们的反抗精神,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助团结。
在互相帮助之下,很快就将衣衫洗好,拿到烧了炕的屋子里熏干。
屋里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衣衫,大家忙着将先前洗好的衣衫收起来,用装了炭的铜壶熨烫平整。
韩婆子正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高声道:“你们且小心些,当心弄坏了衣衫,你们可赔不起!”
赵寰不动声色打量着屋子,提起铜壶熨斗仔细瞧。铜制的圆形熨斗,下面装炭。为了防止烫手,上下分开,在上面一层留有圆形口插短木柄,做工设计皆精妙绝伦。
高宗赵构原配妻子刑秉懿提着热炭走过来,用镊子夹了炭放进去,压低声音道:“二十一娘,你可帮我个忙?”
赵寰看了韩婆子一眼,她与手底下的两个婆子,拿着册子在核对数目,未曾注意到她们,忙低声问道:“什么事?”
刑氏神色紧张,低低道:“我月事两个月都没来了。医官每月要来给我们号脉,但没给我号,我估摸着自己有了身孕。”
赵寰怔楞了下,问道:“若是有了孩子,你打算如何做?”
刑氏久久没有做声。
赵寰站在她左边,在余光之中,看到她紧紧抿起的嘴角,纤细脖颈上突起的青筋。
水洒在衣衫上,滚烫的熨斗缓缓挪过,水滋啦作响。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在油锅里煎鱼。
她们一样,是油锅里的鱼,活生生煎熬,除了死亡,看不到尽头与前路。
赵寰稳了稳情绪,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小声道:“你晚上到我屋子来说。”
刑氏舒了口气,应了声。
衣衫熨烫清点完毕之后,韩婆子昂着头,抬手随意点着名,“你,你,你......”一连点了好几个,赵寰不着痕迹上前,她也被点了进去。
韩婆子命令道:“抱着衣衫跟我来,谨记着规矩,在大宋你们是贵人,在金国宫内,你们就是个玩意儿!”
被点了名的人,托着衣衫跟在韩婆子身后往外走去。赵瑚儿也被点中了,她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看上去忐忑不安。
赵寰没心情关心这些,她垂着头,眼神却不住朝四下张望,打探着周围的情形。
与浣衣院的草屋泥墙差不了多少,大都的金国皇宫,寒酸且不伦不类。
宫殿毫无建筑式样可言,盖了瓦的屋舍两旁,连着低矮的毡帐。
在不远处的东南角,用篱笆墙圈起来的地方,有修了一半的屋宇,从墙里传出呲拉的刨木花声音。还有靠最西边处,隐隐响起管弦丝乐,清越婉转。
地上的积雪扫了一些,露出黑土路,送上面结了一层冰,踩上去咔嚓作响。
走在前面的韩婆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过来,赵寰赶紧垂下眼皮,收回了视线。
韩婆子沉声训话:“记得了,见了皇后不许东张西望,不许说话。否则,将你们的眼珠挖出来,舌头割掉!”
众人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韩婆子扫了一圈,转身走到西屋毡房前,躬身说了句什么。
很快,毡房门帘掀开,走出来一个神态倨傲的妇人。韩婆子躬身见礼,妇人板着脸,朝她们看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生硬地道:“进来吧。”
韩婆子点头哈腰应了,转身朝她们招手:“送进去!”
大家排队进屋,将衣衫放下后再出来。到了赵寰,一进屋,热浪夹杂着说不出的腥膻味冲得人直欲作呕。
毡垫内铺着厚厚的地毡,头上垂着累累绿松石等珠宝,不苟言笑的完颜晟皇后唐括氏,端坐在铺着虎皮的矮塌上。
走在赵寰前面的人,将衣衫递给先前的老妇人之后,跪在在毡垫上行礼。赵寰学着她那样跪了下去,起身退后,到了门边方转身。
外面空气虽寒冷,赵寰呼吸到新鲜空气,总算好过了些。赵瑚儿神色亦轻松不少,她挪到赵寰身边,压低声音道:“今日完颜狗贼不在,老巫婆没发疯,总算逃过了一截。”
赵寰微微皱起了眉头。
金国穷,皇宫大殿还比不过与汴京的土地庙气派。
见识过汴京的繁华与大宋的软弱,完颜晟岂能满足,定会继续挥兵南下,攻打临安。
送完衣衫,韩婆子领着众人往回走,赵寰走在最后,看向余晖中在建的屋舍。
篱笆门恰好打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金兵的看管下,陆陆续续走出来。
韩婆子站在一旁,让大家过去,吆喝道:“快些走,不许到处乱看!”
那边的金人,向她们看了过来,嘬着牙花子,流里流气朝她们不怀好意地笑。
赵寰垂下眼眸,继续往前走。到了韩婆子身边,她死死盯着赵寰,沉声道:“你给我安分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是。”赵寰低眉顺眼应了,韩婆子满意地哼了声,放过了她。
天色渐暗,用完汤饭之后,刑氏忙不迭来找赵寰。她看到屋里赵瑚儿与赵金铃都在,迟疑着站在了门口。
赵寰招呼她上炕,说道:“快上来暖和一下吧,她们都是自己人,没事。”
刑氏忙应了,脱掉鞋上炕,看了几人一眼,鼓起勇气说道:“先前吃完饭,我胸口一阵恶心,吐了一场,应当是有了身孕。”
赵瑚儿楞在了那里,赵金铃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
一个是其母,一个是其妻。给金国人生了孩子,在临安的皇帝赵构喜当爹,有了金国的同母血脉兄弟,就是对赵构最大的羞辱。
金人没给刑秉懿号脉,故意让她生孩子,与让韦贤妃生孩子,是同样的打算。
这些对于赵构来说算不算羞辱,赵寰不清楚。端看赵构将放弃抵抗,丢掉大名府的杜充封为右相,就知道他不愧为赵家儿郎。
与徽宗钦宗一样,一脉相承的混账。
哪怕是徽宗被俘虏单独关押,他实际上没受什么苦。有女人在旁边伺候,又生了一大堆儿女。
男人们继续歌舞升平,实实在在受苦受难的,始终是女人。
韦贤妃一样可怜,高龄产子,在后世的条件下都危险,何况是当下糟糕的境地。
至于刑秉懿就更惨了,韦贤妃是赵构的亲生母亲,她就算生了孩子,赵构也不会拿她如何。
刑秉懿抚摸着肚皮,神色凄惶,喃喃说道:“若这个孩子生下来,让官家脸往何处搁?”
赵寰听得讶然,赵瑚儿受不住了,她蹭地坐直了身体,怒目道:“官家!你还想着官家!莫非,你觉着能回到临安,进宫当你的皇后?”
赵构最混账的是,他登基之后,为了贤名,遥封了曾经的康王妃邢秉懿为皇后。
身份越尊贵,在金人面前,就要承受更多的侮辱。皇后的封号,对刑秉懿来说不是尊重,而是将她推进了更糟糕的境地。
刑秉懿脸色惨白,红着眼眶,凄声道:“那我该如何办,我该如何办!”
赵瑚儿一下泄了气。
是啊,她该如何办?人总要有个盼头,谁都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
赵寰在后世看过《靖康稗史》的记载,送给金人抵债的女性,皇室以及沾有皇室血脉的,连婴儿都没放过。加上歌女,民女,有名号记录在册的,总计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
其中皇室的女性,除了高宗赵构的生母韦贤妃回到了南宋,其余的皆不得善终。
在前往金国的路上,邢秉懿,包括原身在内,她们好几人都已经流过孩子。
赵寰小腹被牵扯着痛了下,她闭上眼睛,沉默隐忍,片刻后,说道:“孩子在你的肚皮里,你想不想生,关键在于你,与任何人无关。如今,你首先要考虑到的是身体状况,打算落胎,必须选个稳妥的法子。”
赵瑚儿双眼一亮,起身趴在被褥上,望着赵寰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你向来有主意,你快说说,如何才能得到落胎药?”
邢秉懿跟着目光灼灼盯着赵寰,赵金铃也瞪大眼睛看着她,满脸期待。
赵寰思索了下,说道:“现在有三条能得到药的路子,一是从韩婆子身上下手,二是找在修建皇宫的工匠,三是去找乐师。”
赵瑚儿听后,不同意去找韩婆子,说道:“韩婆子恨死了我们,处处巴结金贼,哪能出手帮我们。”
经过了今天的交手,赵寰对韩婆子算是有一定的了解,她只是怀有一腔怨气,但人性未泯。
“韩婆子看似严厉,今天却让我们烧了热水。去唐括氏那里的时候,她的话听起来难听,实则在出言提醒,让大家当心些。惹恼了唐括氏,就是将人杀了,完颜晟也不会怪罪她。还有,看管工匠的金兵,看着我们就像是饿狼见到了食物。这皇宫可处处是筛子,漏洞。若是不小心落到了他们手上,就如羊入虎口。”
赵寰耐心一一解释,赵瑚儿听得一愣一愣的,邢秉懿神色若有所思,说道:“倒是这个道理,只韩婆子如今投靠了金人,我觉着还是不大妥当。”
赵寰点头,说道:“当然,她这条路,是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去选。我先前观察了下,看管工匠的金兵就两三人,可以找他们去。他们在宫外自由些,能找到郎中开落胎的药。至于乐师们,他们以前没入教坊司,对于女子如何落胎的事情,比郎中还要熟练。这条路最稳妥,这个皇宫.....”
想到先前看到的熨斗,金人肯定做不出来,是出自大宋工匠之手。有工匠在,让他们只做熨斗就可惜了。
话语微顿,赵寰笑了笑,“穷酸有穷酸的好处,可以趁机摸过去找到她们帮忙。只是,她们如今手上肯定没有药,我们要的是,她们的门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教坊司出身的这群乐师,他们在眼前环境中生活的本事,绝对强过帝姬与后妃们。
赵寰要的是她们搭桥牵线。
赵瑚儿也没了别的法子,说道:“我认识一个月师许桃娘,在来的路上我与她打过交道,等下我与你一起去。”
赵寰说道:“她们都住在一起,夜里如何能找到人,得白天去找。九嫂嫂,你也回去歇息吧,保重自己要紧。”
刑秉懿千恩万谢之后,下炕回了屋。
次日,赵寰发起了烧,她趁此机会告了病,韩婆子看她烧得通红的脸,冷着脸应了。
赵寰裹得严严实实,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七弯八拐到了乐师们的住处。
到了矮墙边,赵寰听到屋内的丝乐与大笑声,忙放轻脚步,在转角小心翼翼探出头去打量。
果然,院门口立着两个高壮的金兵,他们似乎察觉到什么,朝赵寰躲藏的方向看了过来。
第6章
守卫金兵朝墙脚走了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喊了句女真话。赵寰没听懂,但从凶神恶煞的语气听来,估计是谁在那里的意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寰迅速朝身后看去,毡帐夹杂着矮屋子,凌乱不堪。
严寒的天气,外面空无一人,小巷道里只有脏污的积雪。
赵寰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拉了拉蒙在头上的头巾,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金兵神情戒备,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离得几步远,定睛打量。
待看清之后,彼此意味深长对看了一眼,眼神轻佻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另一个金兵则用手肘捅了下他,朝院子里努了努嘴,“说不定是陛下找来作陪的呢。”
“先前没听说啊。”金兵迟疑了下,到底不敢乱拿主意,说道:“待我进去问一问。”
赵寰畏畏缩缩站着,一个金兵进了院子,留下的金兵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脚。
金兵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大摇大摆踱步上前,怪腔怪调地道:“可是瞧着情郎脸红了?小娘子,你若是空虚了,让我好好疼惜你,保管让你满意。”
一股子说不出的膻味与臭味,朝赵寰直扑而来。她拉紧头巾,用力咳嗽。
金兵下意识抬手遮挡,想到赵寰脸上不正常的红,顿时骂了句晦气。
蹬蹬蹬,金兵后退几步,用刀柄指着她,威胁道:“滚开,离得远些!”
前面进去的金兵走了出来,朝着赵寰一招手,吆喝道:“陛下让你进去,记得好生伺候!”
“她好似生了病!”先前的金兵不放心,拉着同伴说道。
“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同伴斜睨过去,嘲讽道:“赵家的娘们儿都细皮嫩肉,从床榻上下来,谁不是病恹恹的没了半条命。陛下让她进去,你少管闲事。”
金兵一想也是,去年天气一转冷,连着死了好些。她们这些帝姬妃子,除了贵人们高兴了,赏给他们享用一次。他们只敢在口头上讨个便宜,顿时失了兴致,没再多管。
赵寰跟着金兵进了屋,狭窄的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
在矮塌上,完颜晟搂着一个上身抹胸被拉到腰间,露出大半雪白胸脯的娇小女子。
在他下首坐着熊瞎子般壮实,胡子拉碴的完颜宗贤,拉着怀里衣衫不整的女子,在强行喂她吃酒。
靠墙坐着的乐师们,穿着单薄的薄纱衣衫,冻得脸颊发青,手指僵硬剥着琴弦。
唱小唱的女子,清丽婉转的声音,不停颤抖,嘴皮干燥开裂,渗出丝丝血渍。
对比着赵瑚儿对许月娘的描述,屋子里没找到相似之人,顿时感到阵阵失望。
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赵寰低垂着头,瑟缩在门口一动不动,迅速想着对策。
她的娇怯柔弱,引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朝她招手道:“柔福帝姬,速速来与她们一起,陪着我们玩乐吃酒!”
完颜宗贤抹去胡须上沾的酒渍,眯缝起阴鸷的双眼朝赵寰看来,不悦说道:“陛下让你去吃酒,还站着做甚,莫非还敢不从?”
赵寰再次咳嗽,咳得眼睛通红,透不过气。
完颜晟皱起了眉头,嫌弃看着她,厉声道:“原来是病了,病了还来此地作甚,真真是找死!”
赵寰喘息着,沿着墙壁蹲下,虚弱痛苦地道:“药,我要药,郎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完颜晟一愣,赵寰的弱不禁风,祈求爱怜,令他畅快无比。他眼里闪烁着兴味的色彩,拉长声音哦了声,“看来还是怕死啊!倒是,你们赵家一家子,都贪生怕死。你那九哥,在临安当了皇帝,享受荣华富贵,连娘老子都不管了。你却来求我救命,实在是有趣,有趣!”
完颜宗贤与完颜晟一起大笑,道:“我那便宜儿子、你九哥不管你,我来管!”他朝完颜晟一拱手,笑道:“陛下,我算得上他的爹爹,这个药,郎中,我替她出了!”
韦贤妃给完颜宗贤生了个儿子,他对外一直称自己是赵构的爹爹。对赵寰也照拂了进去,一并羞辱。
完颜晟顿了下,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好,便宜女儿也是女儿,你这个爹爹岂能见死不救!来人,将她带下去,给她请郎中诊脉看病!”
伺候在旁的随从领命,带着赵寰离开。门板薄,赵寰听到完颜宗贤声音兴奋,叽里咕噜用女真语在说着什么。
潜意识中,赵寰觉着绝不是好事。她努力记着完颜宗贤的话,等到回去时,向赵瑚儿她们打探有谁懂些女真语。
随从跟金兵交待了几句,对赵寰说道:“你快些回去,不许将病气乱过给人。等下郎中会来浣衣院给你诊脉。”
赵寰拢紧衣衫,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感到身后看来时视线,她后背一阵发麻。脚步放慢,显得僵硬吃力,走几步,歪歪扭扭一下,仿佛随时要摔倒。
走了一段路,赵寰感到身后视线消失,在转弯时,她悄然回头望去。
果然,门口的随从不见了踪影,金兵则拢着袖子,缩在门边不住跺脚取暖。
总算化险为夷,赵寰靠在墙上,缓缓舒了口气。
金国皇帝在位都不长,完颜晟能做十多年皇帝,与大宋联手灭掉辽国,再变脸转头对准了盟国大宋,绝对不容小觑。
她先前装咳嗽,是因为她本身就在发热。单纯只靠装,肯定瞒不过老奸巨猾的完颜晟。
何况还有完颜宗贤,他是金国数一数二的权臣,被封为景国公,官拜左相。在金人中威望极高,也不是蠢人。
她能逃过一劫,是她们这群女人,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赵寰微微笑了,希望他们能更加狂妄些才好。木屐踩在雪里,雪钻进鞋袜里,赵寰感觉不到冷,凝神思索。
这一趟冒险,不虚此行,郎中来了,一定要好好利用。
郎中姓严,约莫四十岁左右,来自大宋。他在韩婆子的看管下,给赵寰把了脉,道:“娘子乃是风寒侵体,倒不甚严重,吃上几副药,好生歇息养着就是。”
韩婆子嘴角不断下撇,重重哼了声,道:“严郎中说得倒轻巧,此处可不是汴京,更不是皇宫。若是人人得了风寒就要歇息,就没人做活了。当年在汴京宫里当差,得了一点小病,只要不在贵人面前伺候,谁就能轻易歇着了?”
因为严郎中医术高超,金国人对他还算客气。只被掳到冰天雪地的大都,国破家亡,成日郁郁寡欢,不苟言笑,看上去阴森森很是吓人。
此时听到韩婆子的抢白,严郎中的神色更阴沉了几分,非常不耐烦说道:“我只管看病,余下的我可管不着!你待如何,跟上面的人说去!”
韩婆子气得不行,她一眼没看着,赵寰居然摸去找了完颜晟,让她的尊严脸面何在!
在金国人眼里,有本事有手艺的人,比她这个大宋宫中的尚义重要得多。
韩婆子在严郎中面前要忍气吞声,对赵寰,就无需忍耐了。正要张口骂,被赵寰的眼神,将骂声堵在了嗓子眼。
因着起了热,赵寰眼眶泛红,凝视着她沉静的眼神,如同空旷凛冽,起了厚冰的湖泊。
“韩娘子,能听到汉话,我的病就好了大半。”赵寰唇角上扬,泛起了淡淡笑意。只笑容凄凉,转瞬即逝,
严郎中苦涩难当,神色黯然。韩婆子脸色变了变,哼了声,扭开了头。
赵寰偏开头,捂嘴咳了声,呼出口气,转回头,对严郎中说道:“我身子还有些妇人的病,劳烦你给我一并开副药,可好?”
严郎中看了眼韩婆子,爽快应了,“我不擅长妇人科,你们身子积下来的病,我略微听过一些。落胎时用了猛药,小产后未能修养,以后生养上就难了…….”
他话音低了下去,换成了长长的叹息。
在浣衣院生孩子,九死一生不说,给仇人生出来的孩子,不过是仇人的奴隶。
恨也不是,爱太勉强,爱恨两难,不如不生。
除了赵寰之外,赵瑚儿她们,谁不是一身的病痛。金国什么都缺,她们在浣衣院,无法每人都能找郎中看病。
赵寰打算拿到药方,想法再寻来药材,大家将就着一起治疗。
韩婆子只当没听见,冷着脸立在一旁。严郎中开好药,赵寰想到了赵神佑,继续哀哀说道:“严郎中,对不住,劳烦你再替二小娘子瞧瞧可好?她今年还不满七岁。”
一路上,严郎中见到太多与赵家沾亲带故的幼童相继死去,能活到今日的,实属不易。
严郎中斜睨着韩婆子,淡淡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娘子福没享到,苦却受了一大堆。唉,我去看看吧,也是替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人,积些阴德喽。”
韩婆子剜了严郎中一眼,一拧身走了出去。赵寰抓紧时机,手飞快扯住了背着药箱要走的严郎中衣袖。
严郎中回头不解看来,赵寰嘴唇缓缓蠕动,无声地道:“落胎药,换成落胎药!”
严郎中神色一震,闭了闭眼,微不可查点点头,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赵寰心头一松,不动声色跟在身后去看赵神佑。
赵神佑挤在五人同住的屋子里,弓着身子躺在炕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中透着灰。此时她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若是不注意看,小小的一团,还以为是堆旧褥子。
严郎中上前看了几眼,诊了脉,摇摇头,惋惜着说道:“身子亏得太厉害,又起了低热。我那儿药材缺乏,等下回去之后,尽力凑些药吧。能不能活,端看她的命了。”
赵寰心木木的,福身道了谢,弯下腰将赵神佑搂了起来。
赵神佑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些微挣扎了下,又不动了。
严郎中不忍再看,转头仓惶离开。韩婆子冷眼看着,没有去拦赵寰。
赵寰将赵神佑抱回了屋,在外面去晃了一圈的赵金铃回来,看到炕上多了个人,好奇探头打量。
赵金铃神色淡漠,见怪不怪说道:“二十一娘,你怎地将她抱回来,她要死了。”
赵寰瞪了眼赵金铃,说道:“神佑还好着呢。你守着她些,我去拿汤饼回来,等下喂她一些吃。”
死马当活马医,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
赵寰将饼子泡在汤里,耐心地喂赵神佑吃。所幸她能吃得下去,喂了小半碗后,脸色稍微好了些。睁开眼,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看着赵寰。
赵寰温柔地对她笑,轻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吃饱了就睡会吧,郎中给你看过啦,等下要乖乖吃药,吃完药就会好了。”
赵神佑小小的身子,似乎往赵寰身边靠了靠,嘴唇动了动,又闭眼睡了过去。
严郎中的药在傍晚时分送了进来,赵瑚儿邢秉懿她们也当值回来了。
刑秉懿听到赵寰找到了落胎药,几乎没当场哭出声来,腿一弯就要福身道谢。
赵寰忙拦着了她,正色道:“九嫂嫂,这药究竟如何,烈不烈,会对身子造成什么伤害,我都不清楚。小产后你无法休息,吃也吃不好,对身体伤害极大,这些你都要考虑好。”
刑秉懿什么都不在乎,哽咽着道:“我什么苦都能吃,不怕。只要不生下肚里的孽种,我什么都愿意!”
赵寰没再多劝,在她的指挥下,赵瑚儿与刑秉懿帮着找来破炭盆,生上炭火,上面放只罐子,化开雪水烧开熬药。
药熬好后,刑秉懿与赵神佑分别服下。
到了子时,邢秉懿腹痛如绞,血水沿着腿往下流淌。她蜷缩着身子,惨白着脸,死命咬住嘴唇,将呼痛声咽了下去。
赵神佑躺在赵寰的怀里,依然奄奄一息。
赵瑚儿忙着搀扶住邢秉懿,不断给她低声打气:“九嫂嫂,你忍着点,忍着点,就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赵寰贴着赵神佑的脸颊,轻声呢喃:“神佑,你得了神佑,不会有事的。以后啊,有我呢,我会护着你。还有许多许多的亲人,你看十三姑母,母亲,她们都在。你别怕,别怕,活着吧,活下去…….”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死亡味。
赵寰心钝钝的,疼到麻木。
突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赵寰浑身一震,低头看去。
赵神佑明亮的双眸,正一瞬不瞬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弱弱的声音:“姑母。”
第7章
拂晓时分,天际一点点由深蓝转成青灰。
忙碌了几乎整晚,此时邢秉懿脸色苍白,虚弱斜倚在炕上闭目养神。赵神佑蜷缩着身子躺在赵寰身边沉睡,小手紧拽着她的衣袍下摆。
赵金铃则侧身躺在赵寰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睡得轻声打鼾。
赵瑚儿向来睡眠浅,用被褥蒙住头,被褥轻微起伏,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
屋外寒意凛冽,屋内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炭盆里的炭火未熄灭,罐子里的水,咕咕翻腾。
赵寰醒了过来,刚想起身,赵瑚儿小声道:“我去吧。”
赵瑚儿掀开被褥下炕,借着晨曦昏暗的光线,将水倒在碗里放凉,重新加了水在罐子里煮。不过一会,她就冷得发抖,搓着双手直哈气,奔回炕上钻进被窝里盖好。
望着炕上老弱病小的几人,赵瑚儿苦到累到极致,最后竟噗呲低低笑了出声。
赵寰侧头看了她一眼,一同无声笑了起来。
忙活了一晚,邢秉懿与赵神佑总算闯过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赵寰将赵神佑散在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触摸到她瘦得颧骨突起的小脸,手下微顿,心里阵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