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摇头:“太血腥了。慧芳,水呢?”
慧芳端来一盆干净的水,手拿瓢,舀水让她洗手。
程丹若挽起衣袖,按照步骤仔仔细细地洗手,而后,独自走进手术室。
为了视野,窗门都开着,但屏风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她立即取出医疗箱中的酒精棉,消毒器械。
并为自己戴上一次性口罩和医用手套。
取箭开始。
说实话,李有义真不是一般地幸运,他能坚持到安乐堂,足以证明不曾伤在要害处。
伤口离心脏挺远,在右胸部,离肝胆脾胃都很远,只伤了肺部。
最重要的是,供给王孙比试用的箭矢,簇新不生锈,还非常干净,完全不像是战场上的箭,箭头可能在污水、粪水里浸泡过。
“幸运的家伙。”程丹若想。


第80章 升一级
箭被取了出来, 除了肺出血,还有一根肋骨折。伤口因为箭头的形状, 很难完全缝合, 只能暂时塞纱布止血,观察情况。
李小瓶等了两个时辰,见程丹若出来, 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这一刻, 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难得笑了笑, 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 只能说:“还活着, 再看看。”
李小瓶如释重负, 没有马上死, 还能喘气,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泪水滚滚落下,她抽噎着, 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弟弟, 我们一个村的,当时我们那边遭了灾, 地里庄稼收不起来,家里过不下去,只好这样……我是家里老大, 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种地, 老二也大了,舍不得, 他才八岁……”
“都不容易。”程丹若这才问,“只是,宫里哪来的箭?”
李小瓶先前只顾着着急,居然没问:“我去打听打听。”
小太监受伤,在宫里实在击不起任何风浪,消息传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才知晓了原委。
她告诉程丹若的时候,语气充满了叹息:“主子跟前露脸的活儿是好,可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得好好劝他。”
程丹若看向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的视线,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啊,咱们命贱,怨谁?”
于是,她就明白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声色,好像听不懂:“他运气不错,也许真的能熬下来。”
李小瓶露出真挚的笑容:“多谢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进的外科知识,最多只能降低病人感染的几率,减少失血,能否活下来,仍然是一件全靠运气的事。
李有义的运气真的很好。
他有一个大太监干爹,所以没被草草对待,至少有就医的机会。还有一个同乡同村的姐姐,生病期间每日来看望,虽然只能隔窗说话,却给了病人心理支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程丹若。
拔箭成功后,她没有放松看护,用芦苇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的酒精消毒,减少伤口感染。
多重幸运下,靠着年轻的底子,他熬了过来。
五月底,李有义能够下床活动了。宦官没资格好生疗养,他也迫切地想回到乾阳宫,主动要求出院。
离开前,冲着程丹若磕头,赌咒发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报。”
程丹若拧眉:“伤没好全,别乱动。”
李有义咧嘴笑笑,麻溜地起来。
李小瓶关照他:“回去记得跨火盆。”
“我省的。”
踏出门,阳光灿烂,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义回到乾阳宫后的屋子,没理睬其他人大惊小怪的呼声,铺盖都不收拾,直奔干爹李太监的直房。
李太监正把玩鼻烟壶,见他进来,惊讶极了:“哎呀,有义啊!”
“干爹!”李有义扑到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儿子还以为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了。”
李太监身着红色蟒服,乃是皇帝身边得用的大太监之一,位任司礼监秉笔,惯例兼任东厂提督。其地位虽不如司礼监掌印,却也权势滔天,在宫外有自己的私宅妻妾,还有人专门替他办差。
如此权宦,收的干儿子没有一、二十,也有八、九人。只不过李有义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可不是父子情,阿猫阿狗而已。
李太监见他活着,惊讶多过惊喜,啧啧称奇:“你小子运气够好的,这是使了什么门路?”
他这样的大太监,平日生病就找御药房拿药,自然了解那里的医术水平,全然不信他们能看好箭伤,还道是托关系到了太医院。
“是儿子的干姐姐,把儿子送到内安乐堂去了。”李有义丝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那儿有今年新进来的女官,懂医理,宫人们都爱找她看病。”
李太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想了会儿,道:“你小子命好,也罢,这几日别乱跑,有你好处。”
李有义大喜,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乖儿子。”李太监口气慈爱,一脸父子情深。
隔日,约莫下午时分。
李太监传话来,让李有义端茶过去。
“谢谢哥哥。”李有义塞给跑腿的人一角银子,掸掸袍袖。他穿着低阶宦官的青色贴里,青罗平巾,无甚装饰,但脸和脖子干干净净,衬着圆脸,格外讨喜。
他稳稳当当地捧茶进去。
李太监接过一盏,亲自递给皇帝,又朝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李有义会意,捧茶递给下首坐着的谢玄英:“谢郎喝茶。”
谢玄英接过茶盏,眸光顺势瞥过,忽而微微顿住。他扫了眼李有义,又看了一眼李太监,心中一动,忽而清晰地“咦”了一声,语调颇为诧异。
果不其然,皇帝问:“怎了,茶不好?”
“这是折柳那天的?”谢玄英语带犹疑。
皇帝顺势看来。
李太监忙道:“正是,这孩子在陛下身边伺候,沾了您的龙气,虽然胸口中了一箭,却没在要害,这会儿可不就活蹦乱跳的了。”
这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时失笑,难免仔细看了看李有义,见他乖巧讨喜,倒也颇为喜欢。更重要的是,中箭而不死,这样的好运让人多少迷信。
“是个有福气的。”他金口夸赞。
谢玄英点头,心中却掠过思量:太监生病,能看的地方不多,胸口中箭都能活下来,不像是御药房的本事,但以这小太监的身份,必然请不动太医院。
莫非……他眸光微闪,佯作无意地问:“是伤在右胸?”
李有义道:“是,奴婢伤在右胸,程姑姑说离心脏远着呢,也没碰着肝,只是肺里有血。”他讨好地说,“多谢陛下庇佑!”
又是几个响头。
皇帝好笑:“这嘴甜的,保儿,跟你学的吧?”
李太监全名李保儿,也是个好意头的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可没这小子的福气。”说着,余光睃了一眼谢玄英。
谢玄英回视了他。
“他呀,”李太监气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说,“是真遇上好人了。”
皇帝被他一说,自然问:“对了,程姑姑是谁?”
李有义赶紧说明:“是尚食局的程女史,在内安乐堂上差,颇擅医术。就是她为奴婢拔的箭,没多受罪。”
谢玄英问:“是禾呈程吗?”
“是。”
皇帝转过视线:“三郎认得?”
“知道。”谢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释,“老师的义女。”
“晏太傅家的?”皇帝的兴趣被勾了起来,随口吩咐,“既是如此,召她来,朕也瞧瞧。”
谢玄英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来迟,也不是戏剧性地先看病人再接受传召,相反,接到太监口谕的第一时间,她就马上行动了起来。
除非十万火急,否则面君就得有仪式感。
程丹若立马回到乾西所换官服。
天气渐热,官服为纱质,青绿色,比初春的颜色更浅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的常服,更正式的官服有暗纹。暗处不见花色,阳光一照却有隐光。
若是礼仪场合所需的冠服,则更加华丽,为销金方花罗袍,纱帽簪花,抹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
这还是无品级的女史,相当于外职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与内命妇等同,能用缠枝花的霞帔,鈒花银坠子,摘枝团花的褙子。哪怕外面的平民百姓早就这么穿了,但那是僭越,宫内是绝对不允许的。
“微臣程丹若,拜见皇帝陛下。”初次见皇帝,肯定要行大礼,程丹若闭眼,缓缓叩首。
膝盖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冷得刺骨头。
皇帝没有叫起,而是问:“你是晏鸿之的义女?”
“是。”
“哪里人?”皇帝比程丹若想的和气,唠家常似的问,“我记得晏太傅家是浙江的?”
“义父祖籍海宁,微臣是山西人。”
她对答流利,皇帝才有闲聊的兴致:“远亲?”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养在松江府陈副使家,机缘巧合认识义父,并非亲眷。”
谢玄英暗暗松口气,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变。
皇帝点点头,又开始问:“你的医术是同何人学的?”
“微臣的父亲就是大夫,幼时随父亲学了些,后来便自己找医书看,义诊时多加印证。”程丹若始终伏在地上,语气平静,有什么答什么,既不拍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问,反正大部分医书都家传。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擅长什么?”
“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的……”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人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么,未曾婚嫁的女子,哪里知道妇人生产的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义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又和王家娘子一样,为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定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又想,宫里少一条人命,总是积善行德的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为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中最末尾的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可她的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被承认的官职。
她真正跨过了民与官的偌大鸿沟,身份有了质的飞跃。


第81章 涟漪余
考取女秀才, 便有别于普通宫人,考上女史, 已经能够被称为女官, 但只有真正拥有品阶,得到敕书,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官。
不过, 程丹若心里清楚, 这次升官只是巧合。
她不清楚皇帝真正给她升职的用意,但李有义在, 谢玄英在, 多半是谁帮了她一把。
此事可一不可再, 不是凭真功劳的升官, 就好比无根之萍, 好看罢了。
因此,程丹若并不声张,只出钱叫了点心作夜宵:玫瑰馅儿汤圆, 枣泥卷儿、乳饼, 晚上授课时分给众人。
大家见她低调,自然不会多张扬, 一道吃了点心,以茶代酒,便算是贺过。
消息传到洪尚宫处, 又有一番对话。
带去消息的是陶尚食。
她是满月脸,颊上一对酒窝,擅长做点心, 凭借这手绝活儿爬到尚食的位置,还有一条好舌头, 能尝出不同的调味。每次皇帝进膳前,都由她先品尝,算是人工测毒仪。
“洪姐姐。”女官人不多,五尚和宫正都是洪尚宫一手提拔的,私底下均以姊妹相称,“你这外甥女倒是了不得,李保儿竟然没从中作梗。”
女官和宦官互相制衡,此消彼长,程丹若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太监应该出手阻挠皇帝召见才对,如此顺利,着实令陶尚食不解。
“他有什么必要出手?”洪尚宫却很平静,“司礼监永远是司礼监。”
宦官十二监,除却司礼监外,其他都是打理杂物的部门,他们做可以,女官做也可以,无非是谁拿好处的问题。
唯独司礼监拥能批红,直接沾手政务,其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那里的太监眼里只有外朝,哪里瞧得见女官?
陶尚食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由默然。
“这是没法子的事,没根的男人也是男人。”洪尚宫知晓分寸在哪儿,“往好处想,只要有司礼监在,陛下就会用我们。”
司礼监是宦官最大的筹码,有了这个,皇帝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放权,反而方便她们在别的地方争取。
“那接下来……”陶尚食征询主意。
洪尚宫叮嘱:“尚食局最近要小心,好生侍奉太后,莫要扯进旁的事里。尤其是妃嫔饮食,须十二万分留意。”
陶尚食惴惴不安:“撷芳宫也就多两个女孩儿,不至于吧。”
“你可别小瞧了她们。”洪尚宫道,“安王家的不好说,嘉宁郡主这些日子,动作可不小。”
陶尚食道:“是了,她总往太后太妃处去,野心不小。”
洪尚宫却哂笑:“本末倒置,不说也罢。”
她们转而说起别的事,程丹若的升职,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只不过,今日说起她的不止她们。
河边直房。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石敬,所有太监中最顶尖的一人,正在屋里吃西瓜酪。晶莹剔透的西瓜汁凝结成透明的小块,鲜艳剔透,消暑又美味。
他手拿银勺,慢条斯理地尝着点心,腿边跪着的小太监,一面捶腿,一面将下午李太监的事儿回了。
“干爹。”小太监讨好地说,“李秉笔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就这么急着让他干儿子出头。”
石太监嗤笑:“怎么,眼红了?”
“儿子不眼红,李秉笔再牛气,哪有干爹威风。”小太监马屁张嘴就来,“我愿意一辈子伺候干爹。”
石太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压根没当回事儿。
李保儿抬举他干儿子,自然有他的盘算,但这些小算盘,犯不了他一根毫毛。他石敬可是在齐王府就伺候皇帝了,这情分,谁也比不上,谁也比不过,太监第一人的位置,这么多年稳稳当当。
要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发作,每天岂不是忙死了。听小太监说嘴,为的是及时掌控底下人的动作。
小太监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顾着骂仇人讨好:“儿子觉得,李秉笔这事办得不讲义气,李有义就算了,再怎么也是自己人,可让女官长脸算什么,白白便宜了洪尚宫。”
石太监又是一笑,慢条斯理道:“乖儿子,别说爹没提醒你,没事儿啊,莫得罪姓程的丫头。”
作为皇帝最贴心的人,他猜得出皇帝抬举的用意。
皇宫招女官,王尚书送了自家闺女,晏家没有亲生女儿,送了义女,那都是忠君之举。本朝惯例,妃嫔皆出自小户之家,这两个女孩进宫,那是真的替皇家干事卖命的,博不了前程。
韶华空许,皇家自然要降恩。
贵妃做什么屡屡赏赐王家丫头,就是这道理。
再说了,谢郎为老师的女儿开口,谁敢不给他面子?宫里的大小宦官,可没少欠这位人情。
他帮了李保儿一把,李保儿不做点表示,自己都没脸见人。
女官而已。
石太监一念闪过,甚至都没记住程丹若的名字。
但不要紧,他今后还有很多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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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谢玄英休沐,上晏家拜访。
晏鸿之问:“不是忙得很,怎么今日过来?”
谢玄英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昨儿,陛下召见丹娘,擢升一级。”
丹娘?晏鸿之扫了眼学生,觉得他过于明目张胆:“关你什么事?”
谢玄英:“我来向老师报喜。”
“你觉得这是好事?”晏鸿之问,“宫里现在这么乱,树大招风啊。”
谢玄英却正色道:“是好事,有了今天的召见,即便有些乱子,他们也不敢拿丹娘做筏子。”
树大招风的道理没有错,可他对宫廷的更为了解。有时候,差事出了岔子,上头的人还有辩解的机会,下头的却必被牵连。
女史的职位不高不低,既要为宫婢之过担责,也可能被上头女官牵连。但今天受召,等于在陛下面前挂了号,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女官。
再挑替死鬼的时候,大概率不会选择她。
更重要的是……宦官的眼线埋下了。
李保儿是聪明人,将来丹娘有什么事,他会来卖这个好的。
谢玄英想着,却没有和晏鸿之直言:文官都不喜欢宦官,他却不然,小时候孤身进宫,皇帝派了太监照顾他,衣食住行,都颇为周到。
因着这重缘故,他从不介意施恩于太监。有时替他们求个情,有时宽容他们的失误,一来二去的,倒也有些情分。
现在,是用上人情的时候了。
他心中已有计较,口中却说起另一件事:“广世兄还准备去河南治水吗?”
晏鸿之道:“原是春日要去的,你师母终究是拿他没办法,与韩娘子商议,过几日就去下定。”
谢玄英不禁露出浅笑。他虽与晏广关系寻常,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果,总归令人欢喜:“何时成亲?”
“关你什么事?”晏鸿之语带敲打,“少不了你的喜酒。”
谢玄英心想,少不了我的喜酒,也少不了丹娘的,她若是能告假出来,兴许又能再见一面。
“不去也好。”私情之余,也未忘记正事,他转告消息,“去岁秋汛,黄河两岸涝灾颇为严重,已有饥民北上,今年山东又是春旱,恐怕难民不会少。”
晏鸿之叹息:“这天灾人祸的,别有人再兴风作浪才好。”
*
进入六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紫禁城为防刺客,树木稀少,只有御花园有点绿意,太液池还在宫外,宫殿里最多摆几个水缸养花,降温只能靠用冰。
皇宫的冰都是冬日取来放于地窖,夏天取出使用,主要供给宫廷和官府,也赐予大臣。
外面的且不说,有钱自可买冰,宫内用冰却难,有严格的份例。
程丹若几乎轮不到,只能靠在药库拿硝石,自制冰块降温,冰碗、冰鉴、冰镇西瓜什么的,想也不要想,与她无缘。
妃嫔们倒是能用的比较舒服,可贵妃说,直隶已经有不少难民,宫中用度一应从简,省出财政赈济灾民。
虽然皇宫的用度从内库出,不走户部的账,但后妃节省是帝王之德,大家当然全力支持。
可如此一来,夏季的日子就难过了。
程丹若的内安乐堂,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抬进来,不是顶烈日干活而中暑,就是吃变馊的食物而拉肚子。
她只好常备藿香正气散,这是《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方子,主要成分与藿香正气水类似,解表化湿,理气和中。
一般病得不严重的,灌一碗下去就好。
人来人往的,消息自然灵通。
河南去年秋天洪灾,秋收到一半,良田尽数被水淹没,许多百姓交完赋税就没有余粮,被迫北上乞讨。今年春天山东没下雨,春耕泡汤,又有难民流离,一半的人下江南,去江南省、浙江省谋活路,另一部分也往北,已经到河北一带。
据说,保定府那边已经聚集了大量难民,官府不得不开仓放粮。
太后心有不忍,欲斋戒半月,嘉宁郡主便建议往惠元寺礼佛。
惠元寺是皇家寺庙,立朝不久便建立了。宫中若有皇子皇女生来病弱,便会舍一替身出家,修行祈福,乃京城最有名的佛寺,香火鼎盛。
太后颇为意动。
皇帝听闻,便下旨令贵妃等人相陪,与太后一道去惠元寺礼佛。
然后,他自己搬去了西苑,也就是太液池那边的宫殿群落。
靠湖的地方,终归比较凉快,皇帝也怕热。
皇宫顿时空旷。
没有主子,等于不会有要紧事,程丹若趁机告假一日。
因为,陈家进京了。
陈老爷按时回京述职,才进京,就打发人问明了晏家的住址,安顿下来,便派人上门递了拜帖。
洪夫人接了帖子,邀请黄夫人一叙,道明程丹若进宫的始末。
“这孩子品性过人,我和我们家老爷都爱的什么似的。我夫妻二人仅有两子,着实想要个女儿,硬是认了亲。”洪夫人道,“春天那会儿,宫里寻访女医,她有意为父兄挣个身后名,便说要试一试,我们也不好拦着孩子尽孝。”
黄夫人茶水沾唇,不动声色:“丹娘自来孝顺,我是知道的。”又道,“她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待了几年,老太太惦记得很,才安顿下来,便心心念念着。”
“说来,是该我们赔罪。”洪夫人客套道,“你家亲戚来我们家一趟,就成了我们家的女儿。”
她问丫鬟:“给陈家的礼备好没有?加厚三分,权当是我们赔罪了。”
“您言重了。”黄夫人不在意程丹若的去留,本也有求于晏家,哪里敢接,“你们能收丹娘做义女,是她的福气。”
洪夫人道:“白得个孝顺女儿,是我们家运道好。”
黄夫人略微诧异,洪夫人这般维护,可见是真的对程丹若颇为喜爱。
这下,事情好办又难办了。


第82章 了旧事
黄夫人往晏家走了趟, 心里有底,回到家中, 先和陈老爷商量。
“母亲的念头, 怕是难了。”她直言不讳,“女官入宫,没有特例, 怎么都要五六年, 方能归家许配,若是得贵人青睐, 兴许更难。即便能出来, 咱们要让她嫁给二郎, 晏家也不会同意的。”
顿顿, 又道, “路上,我仔细审了紫苏,老爷猜怎么的, 年前, 王尚书上门提过亲,丹娘险些嫁到王家去了。”
陈老爷大吃一惊, 忙问:“怎的没成?”
黄夫人道:“丹娘说齐大非偶,没敢嫁。”
“这傻孩子。”陈老爷追悔莫及,“既有这样的福分, 怎么又给拒了?”
黄夫人眸光微闪,压低声音:“我也觉得这事不合情理,大好的婚事, 没理由不答应,后来我再一想, 会不会是老太太曾提过什么,丹娘不敢应?”
陈老爷恍然:“你说得在理。”他细细想明,实在找不出程丹若拒绝的理由,便认可妻子的猜测,“怕真是母亲透了话,又没准信,只能这般说。”
说罢,顿足不已,白白错过和王尚书结亲的机会,由不得他不心痛。
黄夫人趁热打铁,问:“老爷说,这事可怎么办?”
“和孝哥儿的事情,家里不准再提了。”陈老爷斩钉截铁道,“你约束下人,不准他们胡说八道,母亲那里,我亲自去说。”
心头的石头落地。黄夫人语气都轻松不少,笑道:“都听老爷的。”
陈老爷亲自与陈老太太说明情况。
出乎意料的,陈老太太并未大发雷霆,语气幽冷:“我知道这孩子能忍,没想到这么能忍。”
离开陈家之前,半点喜色不露,抓住机会,立马攀上更富贵的人家,这份手段和心性,比家里的两个亲孙女强得多。
“现在你让我留她,我都不敢留了。”陈老太太慢慢道,“好在咱们家不曾薄待她,有这五年的恩情在,她总要认咱们。”
陈老爷说:“母亲的意思是?”
陈老太太道:“想法子打听打听,让她来见我老婆子一面。”
“儿子知道了。”
初到京城,事情极多,要去吏部报道,要去拜访老丈人,大约忙了半月,忽然接到皇帝的传召。
陈老爷一大早就起来准备,换好官服进宫等候。
排队的人很多,皇帝也不是按次序叫,想到谁就叫谁。其他没被叫到的人,就只能喝茶干等。
陈老爷在小太监上茶时,叫住对方,塞去银钱:“小公公,我想打听一下,宫里有没有一位姓程,禾呈程的女官?”
可巧,这小太监就是李有义,收了银子,掂量着问:“不知那是您的?”
“她是长在我家的亲眷。”陈老爷觉得有戏,忙道,“听说她进了宫,家里人惦记得紧。”
“咱们外朝的不清楚后头的事儿,回头我给您打听打听。”李有义说着,将银子塞进了袖子。
陈老爷无可奈何。
晚些时候,李有义随便找了个跑腿的活,就去内安乐堂把陈老爷打探的事儿,告诉了程丹若。
程丹若谢过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便在皇帝与后妃离宫之际,告假一日。
陶尚食没有为难,很快批了假。
这大概是洪尚宫争取到的最佳福利——女官可以出宫,而不像是宫婢,几乎没有踏出宫门的时候。
步行到宫门,验过出入宫廷的腰牌,程丹若久违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夏天虽然热了些,但比春秋好,没有沙尘。
她走的东华门,这边最熟,过了东安门,就是皇城之外,有专门拉客的马车夫候着,看见她出宫,殷勤地上前:“贵人要马车吗?”
程丹若正犹豫古代的出租车安不安全,背后已经有人叫她:“程姑娘。”
转头一看,居然是柏木。
“是你。”她意外。
柏木道:“没想到姑姑今日离宫,是要去子真先生府上?”
程丹若点头。
“您不介意的话,就由小人护送您去吧。”柏木道,“京城的路您不熟。”
“谢公子……”她犹豫。
柏木笑了:“少爷身边不止我一个伺候的,您稍等。”
他跑去和其他人说了两句,主动牵起马,又给车夫银钱:“马车我租了,回头还到你们车行。”
“哎,好咧。”车夫连忙套车。
“程姑娘仔细脚下。”柏木放下车辕上的车蹬子,让她踩着上去。
程丹若进去,这种公共马车的车厢很小,木制,三面幔帐,左右都开窗,所以不算太热。
“去燕子胡同。”
皇城脚下,马车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避让等待。借此间隙,柏木隔着轿帘和她说话:“少爷平日都是骑马上朝,若早知道姑姑今日告假,指不定就坐车来。”
程丹若没把他的客气话当真,笑笑,反而好奇:“他的马是黑色的那匹吗?”
“是,那是陛下赐的良驹,名——”柏木咬住舌头,“民间少见。”
程丹若说:“我想也是。”平时街上可见不到那么漂亮的马。
“这么大的日头,您特意告假,是有什么急事吗?”柏木问,“若您着急,我就赶快些。”
程丹若不爱说自己的事儿:“没什么,慢慢走好了。”
柏木听出话音,应了一声,专心赶车。
到了燕子胡同,程丹若给他车钱,他却死活不肯收:“您要还,还给我家少爷就是。”
程丹若无语:“我又见不到你家少爷。”
柏木朝她笑笑,躬身退走。
程丹若无法,只好先办正事。谁想一问门子,来得不巧,今天晏鸿之出门访友去了,遂直入后院,拜见洪夫人。
母女俩说了阵话,主要是程丹若交代入宫数月的经历。洪夫人免不了叮嘱,却也是老生常谈。
两人真正商议的只有陈家。
洪夫人问:“你是怎么想的呢?”
“养育之恩,今生难报。”入了宫,程丹若心中反而安稳,无非是混到退休,抑或是死,平静地答,“我力所能及之处,能报则报,报不了的,下辈子结草衔环再报。”
在古代,谁也不会觉得未成年人就该接受抚养,家里养不了的,国家该养,所以恩情永远是恩情,逃不过的。
但怎么报恩,也有讲究。
洪夫人叹气:“你心里是明白的,也不必我多说什么。”
“请义母放心。”程丹若说。
洪夫人留她用午膳,期间又与大奶奶见了面,双方寒暄片时,也就散了。
饭后,程丹若又替洪夫人诊脉,确认她身体无恙,便告辞去陈家。
时间刚刚好,陈家已经用过午膳,陈老太太还没歇下。
“老太太万福。”程丹若屈膝道福。
陈老太太见着她,轻轻一笑:“倒是没想着,我老婆子还能见到你。”
程丹若微笑:“老太太身体可好?”
“若我说不好,”陈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问,“你当如何?”
这话中带刺,程丹若哪会听不出来,不卑不亢道:“我替您把脉试试。”
她一如既往得顺从,陈老太太便也缓和口吻:“不必了,水土不服而已,歇两日就好。”
程丹若点点头,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与从前一般奉茶端水。
陈老太太的嘴角出现淡淡的笑纹,慢慢道:“你这孩子也太实诚,受了委屈,忍忍就是,等你表叔来了,自会替你讨个公道,非要进宫去。”
程丹若不动声色:“老太太说笑了,晏老先生为人正派,夫人和气慈爱,哪有什么委屈。只是,我虽不才,也知道忠君报国,上有命,不敢不从。”
陈老太太目光闪烁,表情却愈发慈和:“这是老成之言,难得你都明白。”
程丹若微微笑了,关切道:“不知老太太、太太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一直作壁上观的黄夫人,终于开口:“旁的倒是还好,我们走水路,没遇上太多难民,只不过水位低,等了好些时候。”
她端茶润嗓子,又问,“你在宫里一切可好?”
“不过寻常当差。”程丹若回答。
黄夫人道:“安分守己,莫要惹是生非。”
程丹若应下。
“你在什么地方做事?”陈老太太问。
“内安乐堂。”程丹若照实说,“给宫人们治病。”
陈老太太问:“怎的没去贵人身边?”
“医术浅薄,难当大任。”她答,“若招来祸事,恐累及家人,不敢托大。”
空气一时静默。
陈老太太阖阖眼,说:“累了,散吧。”自顾自由丫鬟搀扶着,到里头卧室休息去了。
黄夫人携了程丹若的手,安抚地拍两记:“到我那儿去,和婉娘说说话,你们到底是表姊妹,别离得远就生分了。”
又轻声道,“老太太一路上都念着你,怕你受委屈,谁想你这孩子,一声不吭竟然进宫去了,可不叫我们担心?”
程丹若立时道:“劳老太太、太太惦记,是晚辈的错。”
不得不说,陈老太太和黄夫人这对婆媳虽不对付,却十分默契,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敲打她又安抚她。
而陈老太太的态度,变相证明了一件事:她已经放弃自己的婚事,转而打算用养育之恩拿捏。
这是好现象,证明她已有让陈家利用的价值。
“可这也是无奈之举。”程丹若叹口气,苦笑道,“我年岁已长,没有继续赖在亲戚家的道理,总要自谋生路,能在宫中效力,是我的福分。”
黄夫人微微一笑,确信双方有了默契,愈发亲热:“你平日可有假?得了空,常来坐坐,老太太的气过几日,也就消了。”
程丹若说:“平日无假,等闲难出宫门。今日是我知道老太太来了,专程托人才出来的。”
黄夫人露出惋惜之色。
“不知道表叔会在京中留多久?”程丹若换了个话题。
黄夫人道:“还没个准呢。”
“要是能长留京城,总有机会见着。”她笑笑,也为自己留条后路。
两人各怀心思回到正院,又将陈婉娘叫来。
姊妹俩再度相见,彼此都觉亲切。
黄夫人让她们下去说话,吃些莲子汤。
两个女孩儿交换了一些信息。
程丹若告诉陈婉娘,这京中未婚女孩的社交,以许意娘为首,但如今嘉宁郡主风头正盛,还有安王的女儿。
陈婉娘则说,陆举子家在松江,柔娘今年春天便嫁了,未曾上京。大约要等到三年后春闱,夫妻俩才会一道入京,当然,前提是陈老爷顺利留了下来。
又说,黄夫人已经回过娘家,近日时常走动,好似要为陈知孝物色对象。
假如他们不能久留,得在离京前敲定婚事。
林林总总,不多赘述。
因宫禁时间较早,程丹若没有久留便告辞离开。
回宫的时候,“恰好”碰见了谢玄英巡防。


第83章 惠元寺
常言道, 无巧不成书。可事实却是,偌大一个京城, 又是男女大防的时代, 见面哪有这般频繁。
所有的巧合,都不过是用心罢了。
谢玄英接到柏木递的消息,知道程丹若出了宫, 立即盘算能不能赶在她回宫的时候碰面。
时间不难猜, 她难得出宫一趟,不到快落钥时再回, 难免浪费, 便赌了把, 去东华门巡防。
只是略微迟了半步, 他到的时候, 她已经过了宫门的搜检,没能让她等一等守卫换防,说两句话。
公事期间, 不便叙私情, 兼之众目睽睽,易惹来侧目。谢玄英只瞧她眼, 见她身着湖蓝色素纱袍,容颜如故,并不憔悴, 便只是微微颔首,与她对过视线,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他走开, 避到墙边的程丹若才重新走自己的路。
心想,夕阳西下, 美人漫步,这场景放在现代该有多好。
她回到尚食局销假,来不及去内安乐堂,干脆早点回屋休息。天气渐热,宫里蚊虫也多了,闲来无事,正好做点蚊香。
古人很早就有用艾草、硫磺驱虫的习惯,市面上也有一些驱虫药,配方不一,效果还凑合。
她所采用的的配方较为成熟,一直到清晚期还在用,成分很简单:松香粉、艾蒿粉、烟叶粉、砒霜、硫磺。
其他都好说,唯独砒霜宫中没有,只好不用。
方法和熏香是差不多的,药材磨成粉,再用粘粉调和,加水,调试到合适的粘稠度,便密封到罐子里。
半个时辰后,取出,搓成线香,放于阴凉处晾干。
忙完,已到掌灯时分,略微梳洗就睡下了。
她并不知道,京郊的惠元寺,一场风波已经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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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与妃嫔去惠元寺礼佛,需要出动多少部门?
礼佛为期七日,衣食住行必不可少,所以,要出动尚服局的司衣(衣服首饰)、司饰(巾栉膏沐)、司仗(擎执仪仗)。
其次,太后妃嫔外出居住,尚寝局的司设(床帷茵席洒扫张设)、司舆(舆辇伞扇)也不能少。
再者,惠元寺虽有素斋,可万一吃不惯,或是有什么需求,要自己加点心,尚食局的司膳也得跟去。
六局二十四司,至少要出动六个司。
这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