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他同女子说话,难免再三顾虑,唯恐失礼冒犯,可与她说话却十分自然,好像与男子闲谈,放松自如。
程丹若却不觉有异,瞥他眼,心想:敢情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窝海盗,还毫发未损?
要不要这么逆天?!
而谢玄英答完,着实忍不住,询问道:“我知刀伤深者,可以针线缝补,然未听过断肢再续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吗?”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只是人有经络万千,不是缝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顿了顿,忽而道,“八岁时,我就试过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乱广为人知,但在大同一带,常有瓦剌进犯,若情况不严重,京城怕难以知晓。
“我八岁那年,随母亲归宁去乡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壮皆外出御敌,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过后,他被人拖回来,身上已经七零八落。”
曾教她骑驴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学过武艺的小舅舅,第一次杀人后,表扬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自知性命难保,恳求同族之人找回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尸下葬。
一个堂兄翻找尸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当时,程丹若已经用才学针灸为他止血,看到断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说,我为你缝合断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说,“让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运气好,村子里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只能选择救轻伤的,像这样的重伤不过等死而已。
无人阻拦,她就动了手。
“我把他的断手和断腿都逢好了。”神经缝合完毕,程丹若开始处理皮肤,这最简单,她做得飞快。
“手上的经络恢复通畅,他甚至可以弯起手指,但腿上的伤口太大,我力气不够,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伤口肿胀,血液无法回流,我只好重新切开,大概就是那时候,风毒入里,夜里就死了。”
空气一时静默。
她松松打结,完成了最后的步骤,起身一笑:“话虽如此,却无人怪我,外祖夸我孝心,让舅舅体面地离开。”
说起来,她父亲略微迂腐,母亲却是典型的大同女子,忌讳没那么多。
“所以后来,我又缝好了一个表叔、一个表婶,还有一个表哥的尸身。”女子碰尸体,自然有违礼教,可为亲人收敛尸身,又绝对情有可原。
再说北方边境多战事,没江南山东讲究,乡里乡亲的,又不碍着谁,最多心里嘀咕两声,觉得这姑娘性情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前,哪怕陈知孝都没法说什么,别说谢玄英绝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涩声道:“抱歉。”
“都是过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钱明,微微一叹,“听说钱护卫高堂仍在,家中还有妻小,希望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而伤,若有万一,谢家自会照拂。”偌大个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谢玄英不当回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脸颊。
方才她半边面孔隐于阴影处,竟未发现她的右颊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回忆涌来,谢玄英心中一个“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伤?


第42章 得人心
细细想来, 似乎真是如此。
那时,谢玄英挽弓搭箭, 对准贼寇, 可贼寇的位置与程丹若只差半个马头,箭确实擦过了她的脸颊。
不过随后便是坠马,事态紧急, 他并未多留意。兼之马被栅栏刺穿, 大蓬血花飞溅,两人均沾上不少血污, 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马血。
这可如何是好?谢玄英难免忧虑。
不是他冷心冷肺, 觉得断手没事, 伤脸反而要紧。男子汉大丈夫, 哪怕断一只手也能建功立业——军伍之人, 谁不带点伤?何况钱护卫已经娶妻生子,又有侯府照拂,无后顾之忧。
女子却不然。
虽说时人娶妻, 重家世, 重教养,重品性, 可男人了解男人,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子?脸上落下疤痕,蹉跎一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 忽而见他频频看来,不由奇怪,顺着他的视线一摸, 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伤,不要紧。”
谢玄英:“会留疤痕吗?”
“看恢复情况吧。”她不以为意, 走到窗边喊,“紫苏,药好了吗?”
“好了。”紫苏急匆匆地端着药进来,“这就让钱护卫喝吗?”
“嗯。”程丹若呼唤,“钱护卫,醒醒,把药喝了?”
钱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说什么。
程丹若道:“叫墨点来帮个忙,把药灌下去。”
“哎。”
墨点人如其名,是个皮肤黝黑的圆脸大块头。他今晚要给晏鸿之守夜,一直没睡踏实,一叫就来。
“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释,“散风解痉,镇痛止血,早些服用为好。”
这是中医里治疗破伤风的常用方,记录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主药为天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储藏,有抗炎、抗氧化损伤和抗缺氧作用,对破伤风有一定疗效。
当然,不要奢望能够代替破伤风抗毒素。
古人记载的用童便调服,就免了吧,除非钱护卫愿意用自己的……噢,不对,他肯用也不行。
墨点点点头,抓起钱护卫,接过药碗,把调好的药汁子给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口气,总算能略微放松:“我去睡一会儿,紫苏也去休息,明儿一早看过情况,我再开新的方子。”
谢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该客气两句,无奈真的累得不像话,无力开口,朝他笑笑,便忙不迭回屋歇息。
头沾上枕头,顷刻入睡。
这一觉,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么生死攸关的惊魂,都没有劳累来得逼人。
她狠狠睡了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紫苏不在,她便趁机栓上门,轻拂玉石,从随身行囊中拿出医用敷料,更换腿部伤口的包扎。
她在运送医疗物资的途中穿越,手头上随身物品,最多的就是医疗物资。
昨天回来,她立即给伤口消毒包扎,并服药。
可惜的是,现代的物资无法使用在古人身上,只能确保在给钱明动手术前,自己的消毒基本到位,多少降低了感染的可能。
迅速更换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随身镜,照了照脸孔。
伤在脸上,怎么可能不在意?可与当时的险境相比,眼下已经是老天保佑。
再说,不好谈亲事,未必是坏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紫苏叩门:“姑娘?”
程丹若开门,丫鬟提着热水进来:“我估摸着姑娘也该醒了。”一边利索地为她卷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一边问,“灶上热着吃食,姑娘要用什么?”
“不忙。”她道,“其他人状况怎么样?”
紫苏:“老先生已经醒了,钱护卫也醒过一次。”
程丹若点点头,梳洗完毕,草草吃两口馒头垫肚子,便去晏鸿之那里。
谢玄英似乎也才起来,头发带着微微潮气,大概率刚洗浴过,身上换了件苍青色提花罗直身。
那青色不知用了什么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后的万顷波涛,更难得的是,美人憔悴,也没被映衬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费力地转开视线:“老先生感觉如何?”
“咳。”晏鸿之本来就扁桃体发炎,昨日又被折腾半天,进一步病倒,喉咙沙哑无声,“有些乏力。”
程丹若为他切脉,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烧。
“还是老样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劳累劳心。”她仍用原来的方子。
晏鸿之叹道:“不能不服老啊。”
谢玄英连忙说:“老师宽心,一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来,我自然不必再挂心。”晏鸿之说是这么说,却还要叮嘱,“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军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人难堪。”
“是。”谢玄英道,“学生有分寸。”
晏鸿之失笑。少年热血,哪有什么分寸可言?他道:“此次虽是情有可原,终归伤人脸面,我已命人送信去金陵,请日新代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鸿之的弟子之一,三十二岁,为南京府提学官。
所谓提学,其实就是提督学校官,单位隶属于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名,专门负责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么选拔生员,举行乡试,考核老师,等等,一般由进士担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挥使司,便设在金陵。
这么做,足以显出晏鸿之对学生的了解,以及虽然未曾做过官,却对官场人情世故颇为熟稔。
“多谢老师。”谢玄英说着,见晏鸿之喉咙沙哑,赶忙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这才告退。
晏鸿之润润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伤:“程姑娘的伤可要紧?”
“皮肉伤,不打紧。”程丹若写好药方,交给墨点,“一日两顿,饭后服用。”
晏鸿之难免愧疚:“带累姑娘了。”
“天灾人祸,老先生不必介怀。”穿越多年,程丹若已经深刻意识到,古代不是现代社会,百姓难有长久的安稳生活,怎么活都很辛苦。
她还要去看其他病人,略微宽慰两句,也跟着告辞了。
谢玄英又没走远。
不等程丹若开口询问,他主动道:“程姑娘,我诸事缠身,不能侍奉老师,这客栈上下的琐事,可否托付于你?”
如此恳求,也是没有办法。
晏鸿之病着,须得有人留下支应,可除他外,护卫、管事、亲随都是下人,没资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虽低微,却是客人,事急从权,代为主持事务不算过分。
然而,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古言必备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人,当然责无旁贷。
“只要谢公子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她应下。
谢玄英如释重负,专门关照管家:“一应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后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没急着做什么,先检查众伤员的情况。
伤亡惨重。
那个伤到屁股,不肯让她治伤的赵护卫,因为吸引黑算盘的主力,身中数箭,抬回来前就断了气。
钱明断了一只手,其他的护卫中,有被箭矢射伤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本事过关,均为他们处理妥了。
她为每个人开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苏煎药,又让轻伤的照顾重伤的,有什么头疼脑热,及时来报。
安置完伤员,谢家管事便过来请示赵护卫的尸身如何处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问。
谢家管事说:“军伍之人,倒也不忌讳这个。”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导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贫民买不起棺椁,多是火葬,客死异乡的尸首在异地火化后带回骨灰,也是常见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过,天气炎热,未免疾病,还是火葬了吧。”
管事点点头,叹道:“那小人便去寻一火家,多备些柴火,也叫赵护卫少受焚身之苦。”
“劳烦你了。”程丹若也客气。
他才走,张妈妈的男人又过来问:“今日的饭食,可还是从外头采买?”
客栈本来是配厨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门,厨娘哪敢上门,直接失踪,昨日的饭菜都是从酒楼买来。
“是,我开一张单子给你,有不少禁忌物。”作为医生,能够管到病人的吃饭问题,无疑非常令她满意。
最烦禁食却吃饭,不能抽烟喝酒还偏偏要喝的人。
张管事“欸”了声,自去忙活。
过午,晏家管事又过来回话,道:“盐城李家、孙家、汪家均派人送了帖子,道是想给老爷请安。”
程丹若听他口气,似是盐城的豪族大家,然则人情世故虽然重要,却没有命来得要紧:“老先生病着,不能劳累,烦请回绝了吧。”
晏管事请示:“他们带的礼可要收下?”
程丹若问:“平时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为难得紧。
晏家祖籍海宁,和江南的豪族世家关系紧密,不可能时常拒人门外,但晏鸿之名声在外,想拜师请教的人不可胜数,人人都能送礼进门,未免掉价。
而这等人际往来,程丹若无法替晏鸿之决断,便说:“那便同他们直言,现在无人能做主,过些时日再说。”
“小人知道了。”其实,晏管事认为收下也无妨,但仍然应下照办。
如此顺利,也有缘故。
世家老仆以刁钻难缠著称,若想为难人,有的是法子折腾主子,叫人忙活半天却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然则之前众人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动扮作谢玄英,引开贼寇,为晏鸿之与其他人争取了活路,无论护卫还是管事小厮,心中都敬她两分,不因她出身贫寒而鄙薄刁难,诸事才做得这般顺畅。
这是一笔无形却极有价值的财富。
谓之:人心。


第43章 人情账
比起程丹若处理的人际关系, 谢玄英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局面。
刘海平带领一众兵卒,攻入沙船, 把留守的几个海盗杀了, 并救出船夫、舵手若干人。
只不过,船上的一些行李都遭到翻捡,带回京城的土仪被抢劫一空, 肉食美酒更是全进了海盗的肚子。
好在海盗不识货, 最珍贵的古籍书画被丢在旁边,得以幸存。
程丹若的一些厚衣裳, 下船时没带, 早已被海盗拿去笼络渔村的妇女, 如今也找不回来。
简而言之, 损失惨重。
但谢玄英并不怎么关心财务问题, 他最重要的事是为人请功。
刘海平等人随他杀敌,扎扎实实地立下功劳,图的可不仅仅是几十两银子, 而是前程, 是升官。
问题就在这里——谢玄英没资格给他们升职加薪。
锦衣卫和卫所同是军事单位没错,但卫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淮安卫属于中军都督府的管辖范围,锦衣卫却不属于都督府,直属皇帝。
细究起来, 大家压根不是一个部门的。
所以,要为刘海平等人请功,就得让名正言顺的领导部门开口。
可远在金陵的都指挥使司不是这么想的。
且梳理一下军事系统的级别:五军都督府(中央军事部门)——都指挥使司(地方军事部门, 三司之一)——(淮安)卫——(盐城)千户所——(李子屯)百户所。
所以,整件事情的始末如下:海盗占据了一个渔村, 理论上归盐城千户所(县级单位)管,千户所干不好,上报到淮安卫(市级单位)也差不多了。
但谢玄英一怒之下,直接找到了都指挥使司。
再简单点,两个村的火拼,捅到了省里的军事部门。
都指挥使接到消息,直接气笑了:一件小破事闹这么大,疯了吧?几个小贼,你以为你抓了我会感激你?他妈知不知道,这破事就该死死捂住,闹出来是想影响老子的政绩吗?
请功?请你X的功!
好小子,咱俩结仇了!
他正生气,忽然听人来报,说林大人到了。
指挥使有些意外,但还是道:“快请。”
说起来,林新是从四品官,指挥使却是正二品,两人差了不少品级,且文武官员结交属于大忌,平时都该避嫌才对。
可晏鸿之挑选他作为中间人,自有缘故。
两人是同乡。
古代的乡党是天然的盟友,互相提携,互相关照,正巧二人都在江南为官,彼此正常走动,不算过分。
“天志兄。”林新三十余岁,留着一缕美须,风度翩翩,“贸然上门,扰你清净了。莫怪,莫怪啊。”
指挥使姓徐,名将,字天志,四十有八,能在这岁数坐到正二品的位置,算很有本事了。
“志新坐,上茶。”徐将说,“怎么这时候来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钟,临近傍晚,按理说不是走亲访友的时间,他料想林新必有要事,也不婆妈,开门见山。
林新苦笑:“委实有些缘故。”
他不卖关子,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龙去脉,点明被劫持的商船上,有自己的恩师和师弟。
徐将恍然大悟,立即回忆一遍。
信是盐城县丞所写,用词委婉,只说是侯府公子,京城贵人,他当时的注意力都在战报的人头上,没留意。
当下立即道:“原来是子真先生,他可安好?”
“受了些惊吓,并无不妥,只是我那师弟年少莽撞,怕是已经给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烦。”
徐将一听就知道,他还不清楚后续,便取来信笺交给他:“你且看。”
林新接过,一目十行看过,脸色煞白:“贼寇可恶,竟敢攻占县衙,视朝廷威严于无物!”
徐将不是蠢材,他转念一想,就明白林新的来意。可同乡归同乡,实际利益受了损害,也就顾不得交情了。
晏鸿之又怎么样?一介文人,还没官儿,和他这种武官八竿子打不着,嘴上客气两句已经很给林新面子了。
他不说话,林新也就摸准了意思,清清嗓子:“咳,幸好我那师弟,倒是有其祖之风,杀起倭寇来半点不惧。”
徐将愣了下,心中微动:“说起来,谢家公子……莫非是靖海侯之子?”
京城里的勋贵不少,什么皇后之父,太后之兄,一般都有个侯爵,算是外戚封赏的惯例了,除了名头和食禄,毫无实权。
富贵闲人是也。
除了实打实以军功封侯的武官,也有文官因为功高劳苦,被封为伯爵或侯爵,一般都不世袭,不过尊荣。
宗室更不必说,有个好爹,就有俸禄吃。
所以一开始,他都没细想是哪位侯,只当是个把自己当盘菜的愣头青。
但靖海侯府又有不同。
靖海侯谢云,因剿灭倭寇封侯,今上为郡王时,曾向他学习武艺,后来更是立下从龙之功。
现任靖海侯,妹妹是先皇后,领右军都督府,执掌军事的高层之一,自然也是帝王心腹。
徐将掂量一二,又问:“是侯府的哪位公子?”
林新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徐将恍然,旋即无语。
朝廷对爵位的世袭卡得严格,一般要求嫡长子继承,假如没有嫡子,庶子怎么立很容易扯皮。但靖海侯的二子即为嫡长,可以说如无意外,就是铁板钉钉的侯府世子,其他儿子就不好说了,分家后指不定就混个小官。
然而,封建社会的本质决定了,有一样东西,比爵位、官职、血缘更重要。
圣眷。
徐将是地方军官,多年来就是不断在各处调任,除了述职,很少回京。但他能在江南省这么一个富饶的地方做官,消息绝对灵通,背景绝对够硬。
他当然听说过谢三郎。
第一印象是特别美,美到他老婆带闺女去上香,回来念叨了好几天,对他横眉竖眼,哪里都看不惯。
唉,不说了,糟糠妻是他童养媳,同甘共苦到今天,忍!
除了美,就是圣眷。
他进宫面见圣人那天,谈起西南兵事(徐将在西南打了胜仗,解决一起土司叛乱事件,方才调职到江南省),一时兴起便说久了。
大伴提醒说该用午膳,圣人便赐饭于他。
菜上来,徐将自然是食不知味,却见圣人开口,道:“这道鹿肉冬笋三鲜锅,拿去给三郎用,他年纪轻,受得住。”
然后又点了什锦鸡丝和炒玉兰片给贵妃,一道鲜虾饼并枣泥糕点给荣安公主。
皇帝喜欢什么人,很好猜,看他赏菜就知道了。
谢玄英虽只有一道菜,却是圣人头一个惦记上的。
但徐将从没有见过谢玄英,不过,又美又是随着晏鸿之读书,怎么听都是个文弱书生,所谓军功,怕是底下的人送上门的,为的就是给这位侯府公子镀金。
这没什么,徐将习惯了。
他掂量的是,要不要成人之美。
虽说有匪患,但很快清剿,无大伤亡,既能和皇帝跟前的红人卖个好,又能结交靖海侯,何乐而不为?毕竟他这官在地方上,已经做到头了。
徐将可不是迂腐的文人,他连太监那里都没忘记过送礼。于是马上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果真年少有为!”
好像真心赞赏少年英雄似的,拍大腿夸赞,“志新,你这师弟可真了不得。”
林新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笑:“给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烦,你别怪罪才好。”
“少年意气。”徐将还是透出些许不满,“你我谁人不曾年少?”
林新忖度片刻,道:“我欲将老师接来金陵,届时上门拜访,天志兄可莫要拒人于外。”
翻译:回头我带我师弟亲自来赔罪。
徐将找回脸面,终于满意,含笑道:“少年英雄,就算不看志新的面子,我也是要见的。”
翻译:行了,看你的面子,我认了这事。
双方达成一致,和和气气地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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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到淮安走水路无须太久,隔日,谢玄英便收到都司的回函。
正式的公文同时下发,李子屯百户所的吴百户玩忽职守,被革职滚蛋,刘海平因立大功,擢升百户。
汪百户虽然没杀敌,但屁股坐对,升任盐城千户所的副千户。
而吴百户的亲戚李千户,虽然没有亲自出马,可病假难以查证,加上他给了谢玄英军马与武器,也是一项功劳,去掉了副千户的“副”,成为盐城千户所的一把手。
——当然,往深里说,他能升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够机智。
千户所的武备库账目是这么写的:多少军马、车辆、长刀、弓箭、甲胄,但实际上有多少……大家都知道,反正肯定没那么多。
这位千户大人及时送出武器,没让谢玄英深究武器库的问题,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劳。而他本人升官,当然也就无所谓亲戚丢官,还专门送礼到客栈,意图与谢玄英打好关系。
送礼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达,盐城的世家豪族愈发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在县城成为一方豪族,至少证明两件事:有地,有人。
地,当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农无数;人,当然是读书人,至少也是举人,有进士在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乡贤,在县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对县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话。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会召见乡贤,询问当地风俗人情,并给予赏赐。
他们即是维护乡下秩序的领头羊,也是县官掌控地方的拦路石,即是乡贤祠中修路赈灾的大好人,又是鱼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以蔽之,得把他们当回事。
所以,程丹若再次收到几个大户人家的拜帖和礼物,难免困扰。
尤其这回来的是他们家中有头有脸的仆妇,说要给她请安。
“为什么要见我?”程丹若问张妈妈,“我应该见他们吗?”
这可算是问对人了。张妈妈是顾太太的陪嫁之一,见识过的场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姑娘能不见,还是别见她们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见她们,可妈妈的意思是……”
“大户人家,未出嫁的女儿没有长辈带领,哪有随便见人的道理?”张妈妈语重心长地说,“懂规矩的人家,万没有这般上门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张妈妈这话,究竟是在说对方没有家教,还是暗示什么?
她试探:“怕也太巧了。”
张妈妈暗松口气,说:“不巧。”
程丹若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一户人家攀附心切,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可没有几户人家都犯错的道理,她们既然上门,必是觉得能见到她。
联系到张妈妈方才的话——“未出嫁的女儿”,不难猜想她们误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