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张行简,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张文璧从旁系中挑出。
张行简从那年起,就将“张容”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世人会事事将他和张容对比。
病逝的张容不过弱冠,已做了太傅。他与父亲齐名,被誉为“一门双太傅”。他博学多才,温文尔雅,广受世人喜爱。但在他早逝后,世人便不再提他,因他的存在,造成了一桩皇室的丑闻——
弱冠之龄的张容,随父教导年少的帝姬,以及更加年幼的少帝。
风雅的才子,与美貌的少女帝姬,应该有一桩故事。可是挂着师徒之名,那段故事,张家羞于启齿,皇室三缄其口。
随着张家的没落,往事被掩埋,张家人枯寂。十余年后,东京城中不再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帝姬,只剩下一个牢牢把控权柄的李令歌。
这些年,空旷的张家院落,只有张文璧姐弟二人守着。
张行简习惯了自己成为家族的唯一希望,习惯自己被人称为“月亮”。但他牢牢记着,在月亮之前,本有过一轮太阳。
那轮太阳早就落山了。
除了李令歌,谁会记得张容?即使是张文璧,在张行简长大后,张文璧也不再提张容了。
然而此时此刻,张行简不得不再次记起张容。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写的“无”字,又翻开一本曾做过笔记的旧书,从旧书中准确无误地找出一个“无”字。
他盯着与自己所写的“无”字笔法一模一样的那个字,久久不动——
这本书,是张容的旧书。
他意乱情迷的那夜,拥着怀中娘子神志不清的时候,摸到的娘子身上玉佩上的“无”字,确实与他记忆中的笔迹一模一样。
张行简当时的心情,如瞬间被一湖冰水浇灌,周身冷寒。
此时此刻,他静坐屋中,思考着这些:一种本应消失于这世间的书法,为什么会从沈青梧身上看到?
沈青梧遇到过什么人?
那枚玉佩,是谁给她的?
是他多疑了,还是张容的“死”,另有蹊跷?沈青梧知道些什么,李令歌又知道些什么?自己被下药的那夜,是否不独独是男女之间的琐事,而是有其他的阴谋?
这世间,本不应有那么多的蹊跷。
“将军,再拜访过这几位大臣后,我们便应离开东京,回益州了。”
这一夜,杨肃带着几位将军从外归来,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告诉沈青梧这个好消息。
正坐在桌前捏着领下玉佩出神的沈青梧抬头,淡漠无比地看着他们。
沈青梧不吭气。
杨肃这几日与她话说得多了些,稍微了解一些沈青梧的脾性,他笑着提醒:“将军不置办些东西,回益州分给交好的朋友吗?来东京富贵迷人眼,来一趟不容易。”
沈青梧不感兴趣:“我没有朋友。”
杨肃看她半天,见她没反应,不得不干咳一声:“就算不给其他人,博帅一路提拔您,您不备点礼物给博帅?”
沈青梧恍然大悟。
她学会了。
沈青梧起身,问:“我们什么时候回益州?”
杨肃被她的果决弄得一愣一愣的,答:“上元节总得让兄弟们在东京过吧?过了上元节就该走了,不然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将军,你这就走了啊?”
沈青梧已经出了驿亭,自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九桥门街市,沈青梧从街头逛到街尾,却不知道博容会喜欢什么。她不信任自己的眼光,逛了一圈,也没有擅做主张。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街市后少人的一条长巷。汴河水清寒,抬头看到高墙后悬挂的明月,沈青梧怔了一怔:
这处巷子是张家所在的地方。
张行简就住这里。
沈青梧心中忽然一动:博容和张行简都很好看。虽然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人,但是博容不上战场的时候,风雅从容,与张行简何其相似。
那她给博容备礼,是不是可以参考一下张行简?
张家是数百年的大望族,是沈家那类新崛起的门户无法比的。张行简那里,必然有许多器物古物,可以供她参考吧。
沈青梧有了主意,便重新轻松地爬上了张家的墙头,熟门熟路地潜去张行简的院落。
……得到一个人不烦,烦的是似得未得。那夜过后,她百爪挠心。
而今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借口。
寒夜风动,沈青梧轻轻跃在屋檐上,踩到一片瓦,当即觉得自己似乎踩到了一根绷紧的线。她纵身向屋侧的树身跳起,却见树叶间寒光闪烁,是武器的寒光。
沈青梧警惕心大作,在夜半再次跳起,向后疾退——
坏月亮又在折腾什么?!
檐下铃铛撞起,沙沙作响。
一灯如豆的屋内,坐在窗下思考的张行简听到铃铛声,推窗站起——
嗯?
那个总是偷闯张家、最近几天却不来的小贼,再一次来了?
他布置的陷阱,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第19章
张行简的院落,早已布成了一密不漏风的铁桶。无论沈青梧往哪个方向奔,寒夜中都有锋芒与利刃等着她。
当下方铃铛声沙沙作响时,沈青梧捕捉到空气中的瞬间凝滞,危险从后袭来。她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使眼看能奔到安全地,她仍半途悬空猛地旋身大转。
一只箭从后方树间刺出,直直从她脸颊旁擦过。
沈青梧耳畔几绺乌发落下,她伏在屋顶,听到四方脚步声,听到长林的厉声:“有刺客,保护郎君——”
沈青梧目如秋霜,心跳都不因此加速一瞬。
这明显是一处针对她布置的陷阱。暗器来自四面八方,她不畏战,唯一懊恼的是,她腾不出手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沈青梧腾身躲开从斜后方飞来的薄刃,拧身间,一把匕首从她袖中窜出,扎向那上空罩来的密网。
侍卫向此方天地涌来,长林首当其冲,拔刀而上:“小贼竟敢刺杀郎君,呃——”
他僵住身,瞪直眼。
这双清而寡的眼睛,常年冷淡的脸色,修颀的身形与充满凶悍的气势……微乱的发丝贴着娘子的面颊,长林尚在目瞪口呆,沈青梧已毫不犹豫地向他袭来,一掌推得他在半空中向后飞去。
更多的卫士们包围向沈青梧,众人高喝:“束手就擒!”
被掀翻倒地、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长林发出一声欲言又止的疾呼:“郎君!”
他回头,看到幽静寒夜,杏衣袍飞的张行简从屋中走出,手中握着一只狼毫,狼毫上的墨迹未干。
张行简乌黑的眼睛宛如落在清水中的琉璃,一重灯笼晕光落在他身上。他正凝视着那与他院中卫士大战三百回合的某娘子。
长林从地上爬起,再次迎向那沈青梧。
他知道他不用多说,郎君已经认出了夜闯此院的人是谁。郎君没有吭气,自然是要继续活捉。
可怜的沈二娘子……怎就落到他们郎君手中呢?
张行简静静看着院中与人打斗的沈青梧。
动作凌厉,身手迅疾,除了没来得及蒙住脸掩饰身份,沈青梧打的没什么失误。可是任由她再厉害,这院中的机关暗器实在太多了,她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兵刃时,武袍“簌簌”,被扎了好几道口子。
若不是她当真武艺高强,她必然要交代于此。
激烈打斗中,长林再一次落到张行简身后,轻声询问:“郎君……”
——是否要启动下一重机关,好困住沈青梧呢?
张行简没说话,长林抬头观察郎君,他从张行简面上捕捉到了几丝犹豫。
长林惊讶万分:他家心狠手辣的三郎,还有犹豫的时候?
因为什么犹豫?
沈青梧吗?
长林有些为沈青梧高兴,只要郎君不下令开启真正凶猛的机关,沈青梧就不至于受伤。长林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沈二娘子怎可能刺杀郎君?
帝姬设宴那夜发生的事,沈二娘子难道不打算和郎君谈一谈吗?
张行简在幽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众人逼得步步后退的沈青梧。
他确实有些犹豫。
张行简手中握着的狼毫笔墨未干,这支笔提醒着书桌上那个“无”字,也提醒着他记住沈青梧身上的那块玉佩。
她与他那本应亡故的兄长有些关系。
他若此时伤了她,他如何寻找真相?
可他若不伤她,岂不是在鼓励她喜欢他?
他得想个法子,既能小小教训沈青梧的过分自由,又能让沈青梧明白他对她的“容忍”。
张行简闭上眼,轻轻吐口气:府中一直偷偷窥探他的人,不是刺客,不是细作,竟是沈青梧……
张行简本应思考如何从沈青梧身上获取张容的信息,但他偏偏大脑空白一瞬,想着一些与此时此刻不太相干的事。
他想到帝姬宴上那足够亲昵缠绵的吻,也想到三年前夜雨中沈青梧一刀刺中他时眼中的迷惘,他还想到在很多次的梦境中,飘飞黄叶中骑马走远、头也不回的少女。
张行简在心中默念:沈青梧,你真的明白你在做什么吗?既然发了誓与我永不相干,现在这样,你是不甘心,还是不死心?
可你看上去,连什么叫“情”,都不太懂。
“郎君——”长林抬高的严厉急呼声,让张行简睫毛轻轻一颤。
他抬起面,下一刻,看到一个黑影向他飞扑而来——
张行简眼前一黑,下一刻,略微熟悉的带着寒意的气息扑向他。他的脖颈被人从后掐住,沈青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莫动!再敢上前,我杀了他。”
卫士们踟蹰。
长林气怒:“沈青梧你敢!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去,你不如留下来说清楚为什么夜探张家——”
他见到张行简垂着眼,唇角噙着一抹笑。
郎君身后的娘子腕力从来不轻,手将他脖颈勒出一道红痕,张行简看上去却在走神,非常的心不在焉。
长林:“……”
郎君你快被沈青梧掐死了……
张行简睫毛浓长,沈青梧从后方看到他乌黑长睫,雪白侧脸。她微微出神,心中浮上一重说不清的麻意。
她听到张行简轻声:“你一直这样不修边幅吗?”
他垂头看到的,是她破了洞的衣襟,散在衣袖上的几绺乱发,以及……她露出的手臂上的一道修长红痕。
那是几日前,帝姬府宴的堆满杂物的仓库中,他的匕首在她手臂上划出来的。当时流了不少血的娘子,事后连包扎一下都不曾,疤痕被张行简再次捕捉到。
沈青梧没顾得上理会张行简,因墙头密箭向她的方向刺来,毫不在意会不会伤到张行简。而被她挟持的郎君手腕一翻,狼毫一头刺出薄刃,向她挥来。
这一重打得沈青梧手忙脚乱。
但幸好她早知道张行简不会是一个好人质。
沈青梧大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本能推开了张行简。张行简磕在树桩上,眼前阵阵发黑,听到脚步声密密向前。
长林:“郎君,沈青梧逃了……”
张行简道:“追。”
他想和沈青梧谈一谈。
夜间这段搏杀与追逐,耗足沈青梧的体力。
沈青梧在寒夜长巷中飞奔,在树间与墙头窜走。她原本熟悉东京的街巷,几年不回来,难免有些陌生。更烦的是,身后追杀的人,从来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这样的急促紧张,几乎堪比战场。
越是情况危急,沈青梧越是冷静:她绝不会落到张行简手中。
夜过二更,更夫刚过一巷,天地大寂。
沈青梧喘着气,压着呼吸,躲在一处无人居住的破屋窗后。屋子四面漏风,她屏着呼吸,听轻缓的脚步声渐近。
屋中,横梁上悠悠走过一只黑猫,轻轻叫唤两声。
沈青梧纹丝不动。
她垂着眼,看地上的月光,透过影子判断门外人与自己的距离。她拔出腰间的刀,神色越来越静:
她听出那从容的脚步声属于谁。
他若不放过她,她也会毫不手软地杀了他。
刀柄上的寒光照着年轻娘子冰凉的眼睛,一扇窗外,张行简立在屋前,抬手制住身后人忍耐不住的动作。
月光下,墙角的他看到了屋内人躲着的影子。
张行简手中狼毫忽地向前甩出,墨汁溅上窗纸。窗纸裂缝,下一刻,屋中人的薄刃出鞘,与他手中狼毫对上。
黑暗中的过招手势乱急,一稳一凶,张行简手腕翻转间,几次差点要被薄刃擦伤。忽然,一声“喵”声扑来,屋中人动作慢了片刻,张行简手腕向前推。
一只猫破开窗子,纵向张行简。
沈青梧发出一声极快的闷声,似乎被猫爪抓伤。她不动弹的时候,看到一只什么东西向她飞冲而来……
她忙后退。
冰凉的触感扎到她额心,向下重重一划,坠落下去。沈青梧抬手一抓,见是一只狼毫。
墨汁顺着她面颊一撇。
沈青梧甩脸,长林急吼吼地破门而入。
沈青梧抬头,与冲进来的长林四目相对。
长林忍俊不禁。郎君毛笔上的墨,在娘子脸上划了半张脸,沈二娘子双眸大睁,冷冷看着他,气势是凶,人却迷惘……
长林冲她使眼色。
沈青梧不吭气:没默契,看不懂。
长林已经自作主张向外喊道:“郎君,屋中没有人,小贼必然逃了!”
沈青梧错愕。
下一刻,她听到张行简轻如流水的笑声。
张行简慢悠悠:“如此。”
沈青梧躲在屋后,透过窗缝,看到张行简抱起那只黑猫,与侍卫们反身走出巷子。
杏黄的衣袍飞扬,他缓慢行走,意态风流。浅浅月光拂身,此人冷若神祇。
沈青梧警惕他们是否走远。
她探出头,散乱打结的青丝贴着面,被她烦躁地挥开。
墨汁在她睫毛上勾晃,她心情不快,忽然看到那已走到巷口的张行简侧过肩。她要躲藏时,对上他带着钩子一样的噙笑眼睛。
他眸中淌着闪碎的星光,手指捏捏小猫尾巴。朦胧的月光在他手指上打着旋儿。
怀中小猫呜呜叫唤,轻咬他手指。
小猫被张行简拎起来,张行简伸手揉一下怀里的小猫脑袋,声音轻柔,责备似撩拨:“你好凶啊。”
沈青梧靠着墙,躲在破屋中。
野性直觉,让她捕捉到张行简对她态度的宽容和古怪。方才平静的心跳,此时已经砰然。
沈青梧搓着脸上的墨:他勾引她!
第20章
夜如泼墨,深巷幽黑,沈青梧蹲在地上研究手中的狼毫。
狼毫一头有一个可以按动的地方,轻轻一压,平滑的笔杆后方便会伸出极薄的刀片。乍一看仍是一只笔,但这已经是一只可以杀人的狼毫了。
张行简先前就是拿着这只笔,与她隔着窗打斗,还用这只笔划了她一脸墨。
沈青梧翻来覆去地看狼毫:多么细软的毛,多么平直的笔杆,又多么薄而寒的刀刃。
和笔的主人真像——看似无害,内里尽是冰刀。
想到张行简追杀她、害她狼狈至极、之后又轻轻放过的事,沈青梧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一下。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放过她。
总不能是真的对她有什么心思!
自作多情的事沈青梧已经犯过一次,她绝不重蹈覆辙。
沈青梧刷地站起,丢掉这笔,翻上墙头走自己的路。她此时已经没心思为博容挑礼物,满脑子都是张行简。
不擅长表达感情、也理不清自己眷恋的沈青梧,用简单的“生气”,来概括了今夜兜兜转转的所有情绪。
张行简的狼毫,她不要。
沈青梧回到驿亭,正在气头上的她,并没有注意到驿亭中高燃的灯笼火烛。
待她进了院子,杨肃一声呼喊将她叫住:“沈将军!”
沈青梧眼皮不抬,依然走自己的路。
因她从没被人叫过“沈将军”。
“沈将军”,一般是用来称呼沈家那些男子,与她无关。
杨肃被迫换了称呼:“吴将军。”
沈青梧这才抬头,她看到杨肃立在廊下,几分无奈地看着她。杨肃让开门,让出后面的路:“将军,沈夫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沈青梧连一声“哦”都没有,推开自己的房门进去,再“砰”地关上。
将士们:“……”
等在驿亭的沈夫人等人脸色青青白白,在几位将军诡异的沉默中,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狼狈。可是这种狼狈她并不陌生——
在沈青梧从小到大的人生中,沈夫人经常因为沈青梧的不懂事,而感受到这种羞辱。
沈夫人还要对杨肃等人干干笑一声:“青梧这孩子,从小脾气不好,让大家见笑了。”
杨肃提醒:“……那您还要见将军吗?您再不快一些,将军恐怕就熄灯睡了。”
于是沈夫人不得不板起脸,在仆从们和将士们的调解下,去敲沈青梧的房门。过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沈夫人才进了沈青梧的房门。
杨肃怕沈青梧闹出大动静,不放心地跟着沈夫人进屋。他一抬头,看到沈青梧,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因沈青梧正在用一方湿帕子擦脸,她脸上有一道笔墨浓长的痕迹,乍看吓人,像是破相了一样。仔细一看,原来只是墨汁溅上去的。
不得不说这墨汁足够好,沈青梧拿热帕子擦了半天,墨痕仍没擦掉,她一张脸,却已经被擦得几分绯红。
杨肃目光闪烁,躲开视线,忍住心头一瞬的砰然。
平时与沈青梧同吃同住,沈青梧的不讲究,某方面消除了男女之间的避讳。然而此时此刻,明烛微光下,热帕子熏得她肌肤细腻,唇红齿白。
她乌黑的眼睛望过来,水滴一样。
她有了点年少娘子的样子。
也是有那么几分美貌的。
沈夫人压着声音:“沈青梧,你让杨将军等将士退下,你有时间吗,母亲有些私密话和你说。”
沈青梧端详镜子:“想说在这里说就行,我很忙,没空另找时间。”
沈夫人:“……你忙着干什么?”
沈青梧苦大仇深地盯着昏黄铜镜中自己脸上的墨痕:“擦脸。”
沈夫人快要被她气死。
杨肃等人咳嗽,担心沈夫人被将军气得昏厥过去。
沈夫人脸色难看半天,沈青梧油盐不进,而她也渐渐不耐烦。
安德长帝姬的人,来沈家问过了。
安德长帝姬表达了自己的疑惑,问沈家,沈青梧为什么要放火;还问沈家,沈青梧与张行简是否关系很好。
问者不着痕迹,听到问题的沈家人,则暗自心惊。
那日帝姬宴上发生的事,不是秘密。帝姬府中夜里着了火,沈青梧与沈青叶、张行简对上。方方面面的证据摆到沈家,帝姬没有说什么,沈家人已经惊慌万分。
沈家起初矜持地写帖子,要沈青梧回家一趟。
在沈青梧置之不理后,沈夫人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不光要质问沈青梧,还要让杨肃这些人看沈家的笑话。沈家多年维持的脸面与尊严,在沈青梧面前不值一提——
沈夫人咬牙低问:“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你为什么要在帝姬府上放火?幸亏帝姬宽容,不然你如何收场?!你给我回家,明日和我一起去帝姬府上一趟,给帝姬赔礼道歉。”
杨肃伸长耳朵:什么什么?放火?
沈青梧仍在拿着帕子,与鼻尖上擦不掉的墨汁努力斗争。沈夫人的问题,她像是没听到一样。
沈夫人兀自又说了很多。
沈夫人终于忍不住拍桌:“沈青梧,我在和你说话!你就是总这样爱答不理,张月鹿才厌恶你!”
沈青梧蓦地抬头。
她一瞬间阴森的目光,骇得沈夫人浑身僵凝,如坠冰窟。这种压迫感强烈至极,沈夫人喘不上气,她几乎以为沈青梧会一刀杀了她。
沈青梧的眼神丝毫不掩饰。
沈夫人带来的侍女和仆从们脸色苍白:“你做什么?!”
杨肃在旁咳嗽:“不如我等先退下……”
看戏看得目瞪口呆又尴尬的几位将军寻借口退场,沈青梧终于开了口:“不用退。”
她继续去擦脸,语气淡漠:“与你何干。”
众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回复沈夫人质问她为什么放火——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沈夫人:“你会连累沈家。”
沈青梧:“那就和我断绝关系吧。”
沈夫人:“……”
沈青梧扭头,看向他们一众兴师问罪的人。
三年不见,沈夫人发现,沈青梧身上是有一些改变的。虽然一贯的脾气古怪,虽然一贯的脾气死臭,此时她用帕子捂着脸看过来,半张帕子遮住了她的脸,露出的肌肤几分白皙,她乌黑眼眸中的神色,既像恶意,又像戏谑。
沈青梧很认真地提建议:“和我断绝关系吧,杨将军等人都可以做见证。你们还等什么?”
她歪头问:“是不敢吗?”
答案自然不会是不敢。
沈青梧经博容教导,她明白了许多事。博容怕她吃亏,更是教了她很多世人藏在暗中的规矩。
比如,沈青梧这几日,便很清楚沈家明明不喜欢自己当女将军,却不再派人来教训她的原因——她拥有好名声的话,沈家也从中得利。
沈夫人来训斥她,是因为她在帝姬府上做的事,连累了沈家。
可这世上哪有只享受好处,没有坏处的事呢?
沈家拥有一个女将军,便也要承受这个女将军的任意妄为。
沈青梧放下帕子。
“啪”的一声,吓了正在思考的沈夫人等人一跳。
这位女将军终于擦干净了自己的脸,满意地站起来。她修长挺拔,腰细腿长,像儿郎一样肢体舒展,充满力度美。她站起来的动作,就让沈夫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沈青梧敷衍:“杨肃,送客。”
沈夫人:“你……”
沈青梧:“不想和我断绝关系,就忍着。忍不了,就断绝关系。我离出京还有好几日时间,沈家可以慢慢想。想好了来通知我一声,我立刻配合你们。”
沈夫人:“世上怎么会有你心肠这么硬的人!”
沈青梧:“那你就见识见识。”
她再喝一声:“送客!”
杨肃等人立即站直待命,要将沈夫人等人请出去。沈夫人不甘心,但是这里都是陌生人,沈家要在东京长久经营,沈家不能像沈青梧一样不在乎脸面。
这一幕,和三年前比,让人深深羞耻。
当年是他们将沈青梧赶走的。
今日却是沈青梧驱逐他们。
沈夫人想,沈青梧的脾气真是太坏了。是谁教的她这个样子?早知她越来越目无尊长,当年就不该养她。养她后患无穷,沈家迟早因为她而吃大亏。
沈夫人等人被客气地请出屋子,站在院中,沈夫人仍有最后一句话:“好,我给你面子,不与你说这些……那我们说些私下的事。”
她停顿一二,看眼杨肃等人。
沈夫人冷道:“你夹在青叶与张月鹿之间,算怎么回事?是你当年亲口说你喝醉了酒,你不会和张月鹿修成正果,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可你现在为什么要夹在那对未婚夫妻之间?你可知,他们本应成亲了,青叶怕你不自在,才又寻借口推迟……青叶是善良,可你不能一直消耗别人的善心。”
沈青梧一步步向院中走。
沈夫人说完这话,便煞白着脸后退。她一向畏惧沈青梧的武力,今日比往年更加惧怕——往年沈青梧起码将她当做母亲,如今,沈青梧就是个疯子。
一个谁都搞不定的女疯子。
这个女疯子的威慑力让沈夫人步步发颤,需要身后的卫士壮胆扶着。
沈青梧盯着她,突得勾唇笑一下。
她说:“我当然不打算和张月鹿如何。我说的话一直算数,没打算反悔。但是——”
她露出恶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