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停下脚步:她怎么不能在这里?
沈青叶蹙眉:“嬷嬷……姐姐是镇西将军,不是沈二娘子。”
那嬷嬷更加警惕:“二娘子,你莫不是看着我家娘子羸弱,来欺负人?当年、当年……你又不心悦张家三郎,你自己喝醉了酒乱说话,你都承认了的。”
沈青叶难堪非常:“嬷嬷,不要说了!”
张行简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跟在后方的长林与他耳语:“你笑什么?”
张行简轻声:“你看。”
长林看去,见那原本已经打算走的沈青梧,因为嬷嬷这句多嘴,特意停了下来,转肩,走回来。
沈二娘子走回来,到了沈青叶面前,平平地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完婚?”
沈青叶微怔,支吾:“不急……我身体不好,还要养着……”
沈青梧:“不能吧。你们定亲都三年了,却不成婚。整个东京想找到这样的,也十分稀奇。女子青春拖不得。”
沈青梧何时这么多话,又这么好心,还希望沈青叶与张行简快快成亲?
沈青叶凝目看着姐姐,若有所思。
那嬷嬷却听得眼睛一亮,插话:“青叶娘子,二娘这话是说得不错的。其实……我听夫人说,她有意让你们过完年就完婚呢。”
沈青叶脸色微白,依然说:“不急。”
沈青梧道:“你们成亲的时候,要给我下请帖,我一定会去。”
嬷嬷脸色当即大变。
张行简唇角的笑几乎忍不住。
沈青梧目若星火,敏锐万分。她茫然地忍不住看他一眼,他仍是那个温文尔雅、脸上只挂三分客套笑意的张月鹿。
嬷嬷:“沈青梧,我们娘子成婚,你去干什么?!”
……不会是打算大闹婚礼,让两家结亲不成转而结仇吧?
沈青梧当年的遭遇,外人不知道,沈家这些人怎会不知?任谁都知道,沈青梧绝不可能让他们顺利完婚。沈青梧会做出抢婚的事都说不定……
虽然张家三郎不喜欢沈青梧,与沈青梧也不同心。
可是沈青梧那么混账!谁打得过她!
听说她现在还是什么将军!
嬷嬷脸色青青白白,显然已经害怕起来,决定要回去告诉夫人。
而沈青梧掩饰掉自己方才疑似看到张行简偷笑的行为,再次重复:“成婚请帖,一定要给我。我一定千里奔赴,参加你们的婚宴。”
沈青叶低下眼不语。
她心想她会尽力保证没有那一天,可她此时并不知道堂姐什么想法,堂姐是否……依然挂心张行简呢?
堂姐没有看张行简一眼,堂姐扬长而去,张行简除了一开始的打招呼,也没有主动搭理过堂姐。
这看似很正常,与堂姐当初发的誓一样。
可是那般正常,本就不正常。
李令歌与李明书姐弟二人,在楼阁上将沈家风波看完。
没有听到的话,也由侍女在外传达。
然而这对姐弟,其实对沈家的事不感兴趣。
年少的皇帝攀着围栏站直,秀气的面上浮上惊艳之色,目不转睛盯着的,是那个被老嬷嬷拖走、一步一回头殷切求望沈青梧的小美人。
西子捧心,风致楚楚,泪光点点。
那风流意态,何其动人。
少帝脱口而出:“那就是沈青叶?!是张月鹿的未婚妻?!”
他语气大有遗憾与心动之意。
说完,他便目光闪烁,轻轻看旁边的姐姐。
李令歌比他大十岁,云鬓雾绕,眼波流媚,并不见多少帝姬应有的庄重。她意兴阑珊地攀栏而望,手指点颌。
那双漂亮的杏仁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的人,是那位被东京人戏称为“月亮”的人。
那郎君面容被树木挡着,只露出青衫乌发,一点儿侧脸。他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那种气度风韵,宛如艳阳天下的一滴泼墨,湛然清逸。
李明书心想:阿姐是一贯喜欢这种类型的郎君的。
何况张行简是……那位的弟弟,也是阿姐喜欢的此类型中的顶尖。
张行简昔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阿姐,今日为了他那美丽的未婚妻,竟然参加了帝姬的筵席。阿姐见到他,必然十分喜欢吧。
果然,李令歌轻唤帷帐外的侍女:“让人给张月鹿送一盏酒,莫说是我送的。”
李明书心中一动。
李明书转头看姐姐,蠢蠢欲动:“我能不能讨姐姐一杯酒?”
李令歌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女子与男子是不同的,张行简与沈青叶也是不一样的。张行简玩得起,沈青叶却玩不起。你可不要胡来。”
她腰肢款摆,掀帘而走。
少帝有些畏惧姐姐,强行掩下暴戾情绪,趴伏在窗口,继续怅望那美人:“沈青叶……可恨,张行简真有福气!”
一想到张行简会娶到那般佳人,自己却孤苦独饮,少帝更加烦躁。
少帝:“来人,找孔相来,姐姐走了,让孔相陪朕喝酒!”
沈青梧只露了一面,众人便找不到她了。
她藏在浓郁树间,掩饰自己的所有气息。她本意是不耐烦寒暄,但是她坐在树上,看到了一出好戏:
安德长帝姬派了一个侍女传话,侍女又叫来一个府上跳舞的舞伎。舞伎提着一壶酒,去敬席上的大人物。
那是一个有机关的银壶。
沈青梧亲眼看到侍女交代舞伎,给壶中另一边洒入的粉末,叫“骨酥”。
侍女轻声:“一粒米大的一点儿,就会让郎君受不住。帝姬等着你办事,莫记错了。”
侍女走后,沈青梧靠在树桩上,没打算偷跟那舞伎。她本就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
夜火初上,沈青梧摸着怀中的玉佩,心想东京真是有趣。待她回到益州,定将这些有趣的故事一一讲给博容,让博容跟着笑两声。
只是不知,那即将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呢?
第14章
“将军,这边!”
在树上躲应酬的沈青梧,被博容安排给她的跟班杨肃喊下了树。
杨肃应当出身也是不错的,容貌俊朗,长袖善舞。他陪着沈青梧一同去拜见帝姬,将早已备好的礼物郑重交给沈青梧,嘱咐她面见帝姬该如何如何说话。
杨肃:“听说朝廷政务由帝姬一手把持,少帝什么都听帝姬的。来年军草粮食全看帝姬意思。”
沈青梧说:“博容从来没来过东京,没求见过帝姬。”
杨肃:“所以益州军才不如陇右军势强。”
他说到这里,想到陇右军是沈家一派的,而沈青梧似乎是……他目光微妙地看眼沈青梧,沈青梧正低着头打量他提前备好的礼物,显然对他提起陇右军没有一点反应。
杨肃心里有些复杂。
来到东京几日,他大约知道将军以前在沈家是不受人喜欢的。
杨肃声音温和些:“没关系,你不必紧张。若是做错什么,有博帅顶着的。”
沈青梧抬头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不悦自己被人瞧不起,说:“不就是拜见帝姬吗?这么简单的事,我能做。”
不管杨肃如何不放心这位面冷心冷的女将军,沈青梧自己是一向无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她长身挺拔、昂首阔步去拜访帝姬。
沈青梧回头看他一眼,示意杨肃可以滚了。
杨肃:“……”
他被沈青梧逗笑。
沈青梧在一座阁楼间见到帝姬。
帝姬似乎有什么应酬,正在更衣。但听说益州军的镇西将军来拜访,帝姬仍和颜悦色地传唤她进来。
花几后,十六盏鸟兽灯烛照耀屏风,明珠翠羽点缀。
寂静阁内,五色流苏与檐角铃铛被夜风吹得轻撞,一室幽香。屏风后女子声音清越:“将军不必多礼。我知军中辛苦,将军又公务繁忙,才一直不召将军,并非怠慢将军。”
李令歌从屏风后走出。
沈青梧目光轻轻晃了一下。
她见到过自己堂妹沈青叶那般的美人,以为世间美人大约都是沈青叶那样的。安德长帝姬却不是那样的,这位帝姬妆容精致,云鬓花颜,美丽之余,不失庄重。
李令歌的美,像一座恢宏的宫殿般盛大。
那是一般年轻娘子不会拥有的气质。
沈青梧打量着这位帝姬:东京对帝姬有很多传说,有说她架空并控制少帝,有说她私德不检有辱圣听,也有的说,帝姬年少时也是天真单纯的小公主,可惜人终会长大……
长裙逶迤,李令歌目若流波,笑盈盈入座:“将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怎么,我与将军想象的不一样吗?”
沈青梧回答:“不是,殿下比我想象的更好些。”
李令歌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她诧异地盯着沈青梧半天,然后莞尔。
二人闲聊一些事,无非是帝姬好奇一个女子在军营如何生活,沈青梧为什么要去军营,还不去陇右军。
沈青梧言简意赅地胡乱说了一通,李令歌频频被逗笑。
李令歌叹:“将军真是巾帼英雄,举天之下也难找出第二个。我若是能与将军一样厉害,独身闯荡浩瀚天地,那该多好。“
沈青梧不知她在感慨什么:“殿下想去军营的话,随时可去。没有人会阻拦吧。”
毕竟这是帝姬,又不是少帝。
安德长帝姬已经看出这位沈青梧是没太多心眼的,对此微微一笑,不多解释自己的心思。
李令歌与她寒暄许久已经累了,便道:“我知道将军的来意,将军的礼物我也收下了。不过这只是为了让将军放心,下次不必带这些礼物。
“同为女子,我知道将军身处此世的不易,自然会多关照。我盼着将军官运亨通,他日不要忘了我这般久居深宫目光浅短的蒲柳之姿。”
沈青梧目光闪烁一二。
李令歌眨眨眼,心想难道沈青梧听不出自己在催促她可以走了?
李令歌沉思着是否要多明示一些时,沈青梧忽然抬头,问:“同为女子,自然比起其他朝中人,我更亲近殿下。殿下对我的照拂,我也知道。若非殿下,东京对我的讨论、御史台对我的弹劾,我都很难应付。
“我虽然刚入官场,但沈家当官的不少,我知道里面的艰难。”
李令歌目露笑意。
她正要多自夸两句,就听沈青梧问:“我想问殿下,殿下起初又不知我是女子,为何提拔我?博容……博帅说,如我这样的,出头没有那么快。
“殿下在欣赏我之前,是如何知道我的?”
李令歌怔一下,目光闪烁。
沈青梧:“是否有其他人,向殿下推举过我,告知殿下我是女子,殿下才决定用我。因为我无人可依,殿下用我这样和沈家决裂的人,更放心一些。”
李令歌沉静片刻,问:“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沈青梧垂着眼:“很重要。”
明堂辟雍,烛火摇晃。
沈青梧再一次抬眸,眸中神色依然冷淡,答案她自己心里却早有数:“是张月鹿推举的吗?”
半晌,李令歌冷淡道:“是。”
看沈青梧怔住一般露出迷茫神色,良久只低头不说话,李令歌便多解释两句:“朝堂中张行简和孔业互不对付,他不希望你参与其中任何一派。
“我起初还以为他心悦你……”
这位帝姬耐着急躁,频频看漏更时辰:“不过张家的儿郎哪有情爱之心?他与你堂妹定了亲,我才知道原来是看在沈青叶的面子上照拂你。你这位妹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与他交好啊。”
夜雾几深,沈青梧离开阁楼,走入长廊,健步如飞。
杨肃追在她身后:“将军,等等……沈青梧,你急着走什么,要去找谁?”
沈青梧走在长廊阴翳中,一重重树叶光影如水藻般在她面上、脚下浮动。她走得很快,迅速前往前面的夜宴,脑中回想着帝姬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青梧是不爱动脑子。
但她其实不蠢。
李令歌话说得半透半露,沈青梧听懂了。
张行简和孔相在朝廷斗得难解难分,张行简既不希望她站队孔相,也知道她绝不会站队他。他将她推举给帝姬,希望帝姬垂首。
将军要会打仗用兵。
将军却不能只会打仗用兵。
张行简认为,李令歌的垂首,会让沈青梧这个女将军当得更轻松些。
……所以,如今东京城都知道,是李令歌喜欢沈青梧,李令歌要让沈青梧当这个将军。
没有人知道背后有过一个张行简。
让人看不懂的月亮!他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还是因为她是沈青叶的姐姐?
“将军!”
身后杨肃唤声靠近,沈青梧走到长廊尽头,猝不及防看到面前华丽盛大的夜宴,看到歌台买醉,歌舞升平。
她更猝不及防的,是看到了湖边宫灯下的郎君。
张行简与官场诸人在一处,几个舞伎歌姬围着他们。其余男子皆魂不守舍地盯着美人,眉眼姝丽干净的郎君则只是与诸人说话,与诸人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一贯轻柔,仿佛情深似海,实则他看牛粪恐怕也是这种眼神。
清洁与优雅让他得到娘子们的喜爱,舞伎们若有若无地接近他。他只是微笑,心不在焉。
融融月色照在他身上。
一线流光下,他静立水畔,与月融为一处,清冷皎洁,无情无欲。
“沈青梧,你发什么疯?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杨肃终于追上了沈青梧,声音因喘气微大了一些。
那处与人说话的张行简听到“沈青梧”,他噙着笑的面容抬起来,非常随意地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这是他一向习惯的动作,他只看一眼便会移开目光。
但是这一次,他看到了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沈青梧。
张行简怔了一下。
隔着幽火宫灯,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剑,她用森然的眼神盯着他不放。森然之余,她眼中深处又是荒芜的,似乎愤怒,也似乎委屈,还似乎是……迷惘。
张行简下巴轻绷,握着酒樽的手扣紧。
他想:她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了?自己应该给她解决的差不多了啊。还是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
张行简被沈青梧那种想杀了他的眼神盯着,迷茫起来,犹豫起来:他该多关心一下吗?多关心一下,让她误会,是不是不好?
灯烛荧煌,夜风寥落,一重黄叶飞落。隔着人海与曲乐声,二人静静看着彼此。
沈青梧停在长廊前的台阶上,目光忽然微微闪了一下:
张行简在看她,在思考。一位舞伎递给他一杯酒,他原先是拒绝过的,但此时他心不在焉,接过那酒一饮而尽。
郎君红润唇色被水打湿,如同桃花瓣一样。
舞伎眼睛轻轻亮起。
苍黑古柏穿廊,月光如水,沈青梧面色猛变。
她想起来这舞伎是谁了,她知道那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了。她更从方才帝姬在屏风后更衣的举动、帝姬与她说话时微急躁的语气,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帝姬觊觎张行简,要得到张行简。
第15章
烟火在天上炸开,轰然声震。
多数人都去欣赏那烟火,张行简的眼睛亦被突然绽放的绚丽所迷。
斑斓光华后,他再看那长廊古柏下,却微微发怔。
树叶摇落,杨肃等人还没走,但是原本站在廊下的沈青梧不见了。她武艺高强,消失得干净利索,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帝姬真是大手笔,这烟火不便宜呀。”耳边喧嚣赞叹不断。
张行简看着长廊前方的空地,有那么一瞬,心神空落落的,有些无缘无故的伤怀。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情绪,强行让自己目光移开。
周围舞伎歌女们围着他,他继续露出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温和神色,与众人一道欣赏烟火。这种岁月静好没有持续多久,张行简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
起初微微燥,后来四肢缓缓燃上一重震耳欲聋的剧烈战栗感。
睁眼闭眼的短短瞬息,他闻到周遭娘子身上的胭脂香。这类寻常的香气侵入鼻端,他一时竟心如鼓擂,内衫湿了一半。
张行简向后退了半步。
他面色如常,旁边已有一舞伎伸手扶他,担忧询问:“郎君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张行简凝视着这位舞伎。
他目若温火,神色平静,若非舞伎摸到他腕间跳得剧烈的脉搏,便要以为自己下错了药,或者药对这位郎君毫无作用。
张行简盯着这位舞伎半晌,舞伎双唇一张一合地说话间,他内衫汗湿得更厉害,不受控制的渴望让他想靠近任何一名娘子。
如此。
张行简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微微一笑。
舞伎出神,在他这样宽和温柔的笑意下,三魂六魄都要被他勾了去。这位郎君没有表现出被药效控制的模样,反倒是她这个下药的人红了脸,心跳剧烈两拍。
张行简:“在下有事要去更衣。”
他掉头便走,虽说走得干脆,背影却一贯沉稳,丝毫不见慌乱。
舞伎呆了一会儿,旁边同伴推她一把,几个侍女纷纷跟上去寻人:“张郎君,你不熟悉园子路径,我等带你去更衣吧。”
张行简在陌生的浓夜深园中快走,一重重树影婆娑落在他面上。
沈青梧站在楼阁瓦檐顶,风吹袍衫,她居高观望。
她见那郎君额上渗汗,步伐平稳。
一边人在看幽幽烟火,一边有侍卫与侍女来堵他。帝姬要得到一个人,自然做些准备。
园林中不动声色的戏码在上演,张行简低声唤了一声“长林”,他那个厉害的侍卫便出现,扶住他趔趄的身子一把。
从沈青梧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张行简和长林耳语几句,长林目露惊讶,却当机立断抛却郎君,向暗夜中蠢蠢欲动包围而来的侍卫袭去。
帝姬不会让这场暗斗放到明面上。
所以长林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拦住人。
而舞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三郎、三郎……”
张行简蓦地转身,迎向那个最开始的舞伎。舞伎堪堪停步,呆呆看这郎君。张行简伸手握住她手,她面红耳赤时,张行简用温温和和的笑容勾走了她的魂魄:“得罪。”
他毫不犹豫地在娘子颈上重击一下,将晕倒的娘子塞入灌木下。
做完这些,他步伐抖一下,肩膀微微发颤,侧过脸深呼吸,正朝着沈青梧能看到的方向。
还有脚步声在后追逐而来。
张行简被汗水浸得潮润的眼睫滴下一滴水,他大略判断了一下方向,便朝着最近的一个阁子推门而去。他的雪白衫子在门缝边飘一下,如同浸了霜的月色。
沈青梧鬼魅一样。
黑暗中,她立在最高处,眼观八方。
她不仅听到了长林和几个帝姬侍卫打斗的兵器交戈声,还听到了更多的脚步声,侍女急切的邀功唤声:“殿下,应该是这个方向。”
风吹拂沈青梧的发丝。
沈青梧在思考。
她似乎看到了一出好戏。
她似乎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张行简落难。
她曾在十六岁时救过他一次,她没觉得救他得到什么好处;如今十九岁的沈青梧,再次看到张行简落难,她有些兴奋,有些高兴,救人的心思却很淡。
那是一轮挂在天上遥遥观望、连俯下的月光都冰凉无比的月亮。
她喜欢看到月亮落难。
喜欢看到张月鹿吃亏。
她不是好人,她喜欢看让自己不痛快的人倒霉,喜欢看月亮坠落,跌入深渊。
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沈青梧凭什么多管闲事呢?
博容教过她,说东京水深,环境复杂,她不适合涉身其中。她就该抽身而走。
沈青梧抱着手臂跳下屋檐,在暗夜中扬长而去。
飞阁流丹,树荫若潮。在黑暗中行走的沈青梧,脑中浮现张行简漆黑的眼睛,睫毛上滴落的一滴水。
那滴水晃悠悠,落入他眼中,也在她心上轻轻打了个旋儿,清凌凌的。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但她一直记得他睫毛上那滴水。
月亮是注定要堕落的。
沈青梧越走越快,又越走越慢。她在一道半月门前停下,听到幽静中几个侍女讨论张行简的声音:
“殿下放心,月亮是您的。”
帝姬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不在意月亮。只是他……让我想起故人,让我觉得痛快罢了。”
站在月洞门下的沈青梧,平静无比地看着幽幽长廊下悬挂的绛红灯笼,灯笼蜿蜒如长河。长河中,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张行简睫毛上的那滴水,以及烟火绽放下他微笑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心神空空地想了一会儿。
沈青梧突然转身掉头,向自己来的方向奔去。
夜雾笼在她幽静的、燃着火的一双艳丽眼睛中,如同漂浮无际的烟尘,被轻轻一吹就会散开。
沈青梧想,她不会救月亮。
月亮是注定要坠落的。
可是如果周围都是恶人,他本来就要落入织好的蛛网中……那为什么不让她趁人之危一把呢?
她对张行简的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没得到过吗?
如果得到了,大约就可以弃如敝履了。
如果得到了,她是不是就能像博容期望的那样,放下执念呢?
长林击退几位不敢大动作的武士后,便马不停蹄去找郎君。他吹了几声口哨,让暗夜中埋伏着的自己人现身,帮忙一同阻拦帝姬那一方势力。
郎君说,帝姬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是机会。
郎君不想与帝姬为敌,但帝姬亦不能太过分。
只是此时此刻,郎君会在哪里?
烟火频频燃烧,天幕被五色斑斓的华光照耀。巨大轰然的热闹下,长林在园林的一间间屋舍前寻找痕迹,心急如焚——
郎君的状态不对劲。
但郎君素来能忍,他并不知道郎君身上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到郎君。
长林在幽暗中疾行,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凛然行来。
那娘子身量修长,走路一贯昂头阔步,远比寻常娘子迈的步伐大。她脸上也一向没什么表情,看人的眼神总是不讨喜的。但此时此刻,长林竟在她向来无情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冷酷森然。
像是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沈青梧走得快极,突然一伸手,一把匕首就从她手中飞出,窜入黑夜中。长林没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匕首飞去的方向,很快发出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火苗窜上,然后炸裂。
伴随着众人惶恐惊叫声:“失火了!”
“快救火!”
长林呆住:“……”
沈青梧抬眸,看到了他。
长林一时心虚。
沈青梧应该是不知道郎君当年暗地里出的那些坏主意的,但是长林面对沈青梧,依然气短心虚。他讷讷干笑:“沈二娘子……”
沈青梧和他擦肩而过。
沈青梧淡声:“去救火,拦人。”
长林眸子骤然一缩。
长林转过肩,已经看不到沈青梧的身影。他大脑飞快转动,立即明白沈青梧是知道郎君出了事了。
沈青梧让他去拦帝姬他们,搅乱局势;沈青梧自己则去救郎君。
长林感动万分。
他对一片黑暗压低声音:“多谢二娘!二娘情深义重,在下敬佩,他日一定报答!”
他还补充:“就算郎君不报答,在下私下也会报答!”
沈青梧停下脚步,疑惑了一下。
情深义重?敬佩?报答?
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沈青梧很快将之抛却脑后:不重要。
漏更断续,时刻如年。张行简盘腿坐在一处堆放杂物的类似库房的屋宅中。
他闭着眼,汗水贴着额间,面色酡红。
但若只看他神色,便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俊逸的郎君如谪仙一般端坐尘烟之上,无念无想,红尘皆扰,不侵玉身。
高洁得像伪装。
谁像他一样讨厌?
“吱呀。”
门推开。
张行简睁开眼,下一瞬,一片白布罩住他眼睛,阻挡了他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