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很小,不足以让博容召沈青梧回去,但西狄军偷袭一小镇时,仍惊了城镇中百姓,抢了百姓不少粮食,杀人放火之事也没少做。
益州军在前线与西狄对敌,后方的小麻烦有官员解决,历来如是。
只是边陲之地习惯了这种小战乱,初到益州的沈青叶主仆,却在战争中受了惊吓。
在张行简下狱后,沈家慎重思虑后,考虑到张家自身难保的情况,正如沈家曾经为沈青叶定下亲事一样,这次他们再次做主,为沈青叶解除了婚约。
这般解除婚约,虽和沈青叶的意,却不是沈青叶愿意的。
她自然想与张家三郎解除婚约,但她不愿在张家三郎落难时背信弃义,让张家雪上加霜。
于是,羸弱多病的沈青叶顶着沈家压力,去张家找过张文璧。正是沈青叶当时的主动关怀,张文璧才告诉她一个消息:
张行简在入狱前,为他们都做了安排。张行简说,若是沈青叶不来张家寻他,便当无事发生;若是沈青叶来找他,那就让张文璧告诉沈青叶,小心少帝。
“小心少帝”是什么意思,沈青叶心中暗猜许久。
她最终做出的选择,是在张行简流放时,她离开东京,在侍女的陪伴下去江南,为父母扫墓。
沈家不愿在此时为难这个父母皆亡的孤女,便让侍女卫士陪着沈青叶去散心。他们做足关怀沈青叶的样子,只等沈青叶扫墓归来,再重新为沈青叶安排一桩对沈家有利的婚事。
沈家对沈青叶的照料,一直是有前提的。
但沈青叶在去给父母扫墓之前,她想先去益州,看一看沈青梧。在沈家居住多年,她最能放心、最能信赖的,居然是在很多年前就与沈家、与他们所有人断了联系的沈青梧。
既然顺路,侍女与仆从便不阻拦,跟着沈青叶来了益州。
之后他们遭遇了战乱,在西狄军袭城时,沈青叶与仆从们走散。益州军赶走西狄军,前面拉开战线时,后方的小镇百姓才从各家中出来,打扫战场。
沈青叶流落于此,包袱与侍女都不见了,她心疾犯了,病了几日后,打起精神,跟收留自己的一户人一起去战场上打扫,为人收尸,顺便寻找自己的侍女、卫士。
战场上收尸的人不少,沈青叶咳嗽着,忍着恐惧,在鲜血与尸体间趔趄走动。她手里提着老伯给她的麻袋,那老伯说,这些人都死了,捡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拿去用。
那将军说,搬一个小兵去火葬场,给十文钱。小门小户,不得不在这种活死人的生意中养家糊口。
沈青叶喘息微微,小心站在一地伤亡中,茫然听着四方痛楚呻、吟。她抬头眺望四方,见天高云阔,人如蝼蚁,这就是沈青梧的世界吗?
她想找到沈青梧。
沈青叶四处张望,看能否寻到说得上话的将军。沈青梧在益州军应该很出名,只要找到益州军的人,这些人就能带她去找到姐姐吧。
有姐姐在,姐姐会保护她。
姐姐会帮她找到走散的仆从,找回她的包袱。她其实不急着下江南扫墓,爹娘毕竟死了那么多年,她年年在自己院中祭祀,回到故土对沈青叶并没有太大吸引力。
对沈青叶有吸引力的,是那跃出沈家小小牢笼的广阔天地,是自由自在可以选择想要生活的沈青梧。
沈青梧说过,如果沈青叶有需求,可以找她帮忙。
只是……沈青叶咳嗽得厉害,尸体与腥臭味让她脸色煞白。她跟着老伯收尸几日,士兵见了不少,却没见过一个将军。她试图和兵士说话,对方却因为她没有钱财,连话都不肯帮她传。
那些士兵鄙视她:“沈将军是你能见的?拿不出信物就别挡路。我们沈将军可没有亲人朋友。”
沈青叶无奈地蹲在尸体间,思考着法子。她的麻袋被一个死尸绊住,她跟着老伯翻尸体时,闭着眼睛颤颤地摸出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不同寻常的触觉,让沈青叶睁开眼。她见到一块古朴简单的玉佩,落在自己掌中。
玉佩材质只是中等,上面刻着一个“秋”字。
想来这样的玉佩给老伯,老伯一家人也能换一点钱财。沈青叶感激他们收留自己,当即轻柔着声递出玉佩:“老伯,你看这能换钱么?”
老伯回头,初见玉佩,他惊喜万分。待他看到了玉佩上那个字,大惊失色:“秋君!”
沈青叶微怔。
她道:“老伯认识这个字?”
以她的了解,寻常百姓目不识丁者为多。这家人也不例外,但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伯,却认识玉佩上的“秋”字?
老伯慌张地将玉佩从她手中夺走,扔在地上,沧桑的脸上满是后怕:“你这小丫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捡的。镇上说书先生的故事你从来不听吗?你没听过‘寒风飘零秋叶君’的故事吗?”
沈青叶清水眸子满是迷惘。
老伯便振振有词:“那是江湖第一杀手,人唤秋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恶、恶……大侠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咱们老百姓怎么敢惹?他们杀手楼都有一块玉佩唤名,这个就是、就是……”
老伯认真地辨认一下玉佩上的字,很肯定:“这就是秋君!”
和说书先生画给他们的一模一样!
秋君是最知名的杀手,最厉害的那一个。
说书故事中到处是他杀人如麻的传奇,寻常人怎敢招惹?
老伯嘀咕,说这秋君肯定是接了什么任务,杀了人云云。他们普通百姓喜欢听传奇故事,却不喜欢传奇人物就在自己身边。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留在故事里最好……
老伯:“娘子你快扔了这玉佩!”
沈青叶柔声劝:“但是这玉佩在战场上尸体中啊?”
老伯一愣。
沈青叶浅笑安慰他:“秋君一定不小心死在战场上了,我们用他的玉佩换点钱财岂不好?”
此时,沈青叶不觉得自己能与江湖人物扯上关系。
老伯坚持不肯碰那玉佩,沈青叶却将玉佩捡起、收好。她打算用玉佩换些钱,用换来的钱去贿赂益州军的小兵,让那些小兵愿意带她去找沈青梧。
她在努力,她会见到姐姐的。
巴蜀之地实在广阔。
苍鹰在天上盘旋飞过,尘土飞扬。
张行简被呛得咳嗽,正缓慢持杖,行走在一处崎岖陡峭的山道上。
他这几日,风餐露宿,身上的伤一直没好,目力也没有再恢复多少。这便导致他在黄昏时走在山道上,路途更显艰难。
雪上加霜的是,红霞铺天,寒风瑟瑟,周围气氛都一瞬变得阴冷起来。
张行简斗笠上帷纱扬起,他浑浊的视线,看到面前冷不丁出现了模糊人影。他再定睛看,见四面八方山崖、峰口,都出现了黑压压的人马。
粗略一数,二三十人。
张行简拱手:“小可借路一行,所有钱财都可交给各位好汉,给各位买点酒吃。”
他颇懂事地掏出荷包,恭敬地放在地上。秋风吹拂,他衣袂飘然,长带微扬,显然一身清简,没有再私藏什么珍贵物件。
巴蜀之地不只挨着西狄,因边陲之地的缘故,此间山贼、匪贼也多。朝廷无力管束,放任自流。张行简孤身行在山道上,自然懂事,不想与他们起冲突。
通常情况下,他交出钱财,这些匪贼应该放他离去了。
但是这一次——张行简听到一声沙哑的冷笑声:“就是你一直在找‘博老三’?”
张行简微静,慢慢抬眸。
博老三,乃是真博容的排行。张容借用了博容这个身份后,真正的博容带着弟兄们遁入山地。张容仁慈,不杀他们,不知他们的去向。张行简却要确认一下,博老三不会给张家带来麻烦。
这些人不为恶的话,张行简会烦恼怎么解决他们;他们若是为恶,张行简可用的杀人理由,便太多了。
从沈青梧身边逃走后,张行简一直在找的,就是真博容。
而今他知道了,真博容改了身份,现今成了“博老三”。
山道上,张行简微微笑:“原来如此。我是‘博老三’的故人,几位壮士若是认识他的话,不知可否为我领路?”
那些大汉纷纷冷笑。
他们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心思?你们这些人,生来就富贵高贵,不把旁人死活放在眼中……博老三交代了,我们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片山地。”
张行简眉头扬了一下。
他说:“是否有误会?”
来人:“你们要杀我们,以为我们不知?你们根本不会让‘博老三’活着,你们这些混蛋,我们早就知道了!”
他们的义愤填膺,让张行简意外。
张行简没来得及与他们说更多话,这些人便从各处树影阴翳地纵步奔来,向张行简包围而来。他们持着武器,口上高呼:“他只有一人,杀了他!”
斗笠被风吹扬。
一人挥来的砍刀被张行简侧身躲开,挡了伤害的斗笠被劈成两半,在黄昏微光中向外盘旋飞出。
张行简向后退两步,手中竹杖不得不拿起。袍袖、乌发、衣带,皆在瑟风中飞纵,苍白秀美的郎君露出真容,更让这些人断定,必须杀了张行简。
真博容是张容的秘密,而张容,本身也是真博容的秘密。
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其实都应该除掉对方。
张行简在山路上被他们包围,不得不应战。他并不强于战,眼睛和身上的伤都不利于他,但在这方狭窄山道上,他虽步步后退,却始终没有被这些人完全压制。
衣袂飞扬的清逸郎君,舞文弄墨时风流无比,持杖为战时,亦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他的冷静淡然,在面对这些打法不成章程的山匪,倒有些从容温静的美感。
只是……再好看,他也不是这么多对他露出杀心的人的对手。
张行简用手臂挡了一刀,被斜刺里一掌推得猛退,他侧头吐出血,血丝顺着唇角滴在下巴上,飘至肩头的发带上也沾了血。
他乌黑的眼睛,幽静看着敌人。
而打斗这么久,敌人终于发现这位郎君的弱点——“他眼睛看不清,这是我们的机会!”
张行简心中一沉。
他到底没有隐瞒住自己的弱点。
到了这一步,天越来越暗,敌人利用他的弱势,山地又是敌人熟悉的战场,他实在没有胜出的可能……张行简叹口气。
他手扶着竹杖,单薄的衣袍掠过凉透的手指。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
周围只听到瑟瑟风声。
张行简苦笑:“沈二娘子。”
敌人们怕他有助力,挥舞着武器迫不及待地奔袭向他。张行简举起竹杖再次应敌,眸中带一丝无奈的笑。
张行简最后道:“沈青梧。”
他轻声:“请阿无出手,救在下一命。”
寒冽的刀面如雪洪,向他门面袭来。他清静乌黑的眼中,在敌人靠近中终于看清了所有杀招。他来不及躲避,亦没有那种能力躲避……
他只能赌。
生死由她。
张行简垂下眼,唇角噙着一丝笑。
举起的竹杖挡住前方大刀,却挡不住恢宏无比的内力袭杀。张行简唇角下的血渗得更多,他步步后跌,灰色袍衫沾了尘土,雪色发带在黄昏中,渡上金红色的光。
刀即将劈到他眉心——
张行简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的后退被人从后阻断,有人从后贴来,一只手伸来,握住他的手,顺便握住他手中那柄竹杖。
四面八方的敌人们惊愕看着突然现身的女子,看那女子出现在这文弱郎君的身后,稳稳扶住郎君,护住郎君的心脉,不让郎君眉心前的大刀,再逼近一寸。
张行简手中的竹杖,立刻在一瞬间变成了杀人工具。
沈青梧声音冷漠,贴着他的耳,在静谧中幽静响起:
“山匪,本就作恶,皆可杀。”
沈青梧身上的风尘,沾上张行简的血。她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手中竹杖,漫不经心地朝向四方敌人。
沈青梧继续:“张月鹿,本是我的,谁敢抢?”
敌人们震惊,又瞧不起这突然出现的年轻娘子。山道上,他们望着这对几乎是拥抱着的男女,觉得可笑。
这是英雄救美人的戏码吗?可谁要做那个垫脚石!
山匪们不知退让,仍猛烈攻前:“男的杀了,女的也杀了……”
冷风猎猎起,气息寸息间。张行简被沈青梧握着手、握着竹杖,重新面对这些敌人。
生死由她。
那便由她。


第38章
红霞铺天,万云竞逐。
打斗流畅而盛大,即使是张行简早有预料,即使是张行简这样冷静自持到极致的人,他也要为此动容——
沈青梧从后护来,握着他的竹杖,带他迎战这批敌人。竹杖在张行简手中只是探路工具,在沈青梧这里,飞乱凌厉的招式,纷纷击飞四方敌人。
一个武功很强的人,即使带着一个梧武功很普通的人,也足以大战四方。
张行简能想到很多先提条件:例如说这些山匪武功很普通,例如沈青梧受过博容的指点与教导,例如沈青梧在她少年时就已靠着出色的天赋鹤立鸡群……
他给她想了无数理由,都不能阻止他在此时心中生起的怔忡与惊艳。
寒风猎猎,云袍纵扬,敌人的声音时远时近,沈青梧平稳的气息始终浮在张行简耳边。
他侧过脸时,也许因为距离过近,也许因为视力好了很多,他有一瞬,真的看清了她的面容,看清了她的眼睛——
明亮而淡漠的眼神,红色霞雾笼罩,乌黑发丝拂过唇角。
张行简被她握着的手倏地发麻,心跳声剧烈得他难以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普通打斗。
他确实因这女子的英秀好胜,而短短折服一瞬。
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太多时间。
沈青梧杀人不眨眼,她不打算隐瞒自己身份后,也没有再面对敌人作出惊吓状。她甚至有意让张行简看清她的本质:
她就是这么能打,就是这么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就是挥手间便有杀人的力量。
血腥味在空气中浓郁起来,黄昏的光落下天帷,张行简的竹杖被松开了。
他不受控地转身,与自己身后的高挑娘子四目相对。
他确确实实在这一瞬,看清了她的脸。
张行简喉结动了动,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僵硬着手臂,拼尽全力控制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被吸引。
黄昏下,清隽风雅的年轻郎君低头,拱手向她说客套话:“沈将军……”
沈青梧没有等他把套话说完。
她刚杀完敌,身上的血性尚未退散。她锐利的目光向张行简刺来,那看猎物的眼神、过亮的眸光,让张行简周身发麻,半晌怔忡。
沈青梧抬手,劈晕了他。
张行简再次醒来,眼前只看到一片漆黑。他试图动手脚,手脚上本就未摘下的锁链哐哐作响,他稍微一动,身子便被控住。
张行简伸手去摸,察觉手腕上的铐链被布条绑着。他起身不得,但估摸脚上也如此。
张行简睡在一张床上,胸前的伤隐隐作痛,手脚皆有伤,眼睛被布条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一种消磨人、足以逼疯人的方式。
张行简意识到,他应该被沈青梧“囚禁”了。
他吃惊了一下,便淡然接受这种现状:沈青梧的性情,他本就有些了解。她做出这种事不奇怪,他要忙自己的事,要沈青梧不影响自己,他必须得和这个娘子过招。
躲是躲不掉的。
博容既然召不回沈青梧,张行简只能自己来。
张行简在黑暗中安静地待了许久,他听到了一声笑。
属于沈青梧。
沈青梧声音慢慢响起:“不愧是你,张行简。”
沈青梧从未离开这个屋子。
俊美的郎君被绑在床上行动不得,她便坐在屋子的幽静角落里欣赏他醒来那一瞬会有的神态。
她总是想看到月亮被污,看到月亮不再像个月亮的样子。
但是张行简发现他所处处境后,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不恼不气。可是沈青梧断定,他绝不会甘于这种现状,他必然一直在思考。
果真,听到她声音,床上那被绑的青年缓缓侧过脸,朝向她。
濛濛日光从外照入,落在他如玉面容、眼上白纱。
他声音温静安然:“沈将军想对在下做什么?”
沈青梧冷漠:“照顾你。”
张行简微微笑:“如此照顾吗?”
沈青梧回以笑容:“给你治眼睛,大夫说见不得强光,所以蒙眼;
“你是朝廷钦犯,在流放途中逃跑,罪大恶极,满天下都是通缉你的指令,给你手脚绑住,是为了让你不离开这个安全的地方;
“你劳碌数日,身上的伤久未处理,恐怕落下病根。于是要给你吃药,治病。”
沈青梧慢悠悠:“我哪里做得不对?”
张行简:“在下感激沈将军救命之恩。只是将军需要什么可以明说,何必如此折辱在下?”
沈青梧道:“我救你三次,我要你以身相许。”
张行简静了一会儿。
他说:“先前的阿无……”
沈青梧:“是我。”
她嘲讽:“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如今又装什么。
床榻上的青年如一缕月光般幽静,听着她隐含暴戾焦躁的话,他手腕轻轻动了下。
张行简平静地说:“不可。”
沈青梧瞬间听懂他的话题转移到了哪里:“若我偏要呢?”
张行简:“将军该懂不强人所难的道理。你我各有所求,何必互相折磨?”
沈青梧:“不折磨。”
她在他看不到的那片黑暗中站起来,目中光幽幽亮。
她说:“那我们就试一试。”
张行简温声:“你会失败。”
张行简:“沈将军,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沈青梧瞬间靠近,俯下身掐住他下巴,手劲在他雪白的肌肤上压出红痕。
沈青梧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得不到你,我才要后悔。”
他越是如此温和到近乎无情地说出这样话,其实越吸引沈青梧。她被张行简困住,本就是因他的难以折服,因他的既随便、又不随便。
谁不是庸人呢?
沈青梧那漫长的假期,本就是为了平心中执念而来。
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身;想得到他的心,先要得到他的身。
沈青梧便开始精读那从市面上买回来的才子佳人的话本。
她对腻腻歪歪的过程全不感兴趣,话本中柔弱的女主人公也不适合她。她想当然地代入男子的视觉,想当然地要模仿那话本中霸道任性的郎君,学着他们如何折服那些娇生惯养、柔弱不堪的仙子一样的美人。
沈青梧并非完全哄骗张行简。
朝廷的通缉令不假。
沈青梧利用自己将军的职务,轻松租下了一个新的院落。
她每日出门买菜买药,这街上的邻居,很快知道她有一位羸弱的“病美人”夫君。没人见过那位郎君的真容,但是被沈青梧请来给郎君看病的大夫,出门后跟所有人保证——
“沈娘子的夫君,俊得跟天上仙人似的。”
但上天如此公平。
拥有那般相貌的郎君,却总是病恹恹的,看病过程中一直浅咳。沈娘子站在那郎君身后,那郎君每有动作,都会被沈娘子捕捉。
沈青梧贴着张行简的耳,轻声问:“夫君,你要什么?我为你去取。”
大夫看不到沈青梧手搭在张行简肩上,看似亲昵,实则随时可出杀招。大夫也看不出张行简的安然微笑乃是出于何等强大的心性,顶着沈青梧的威胁,张行简仍能和颜悦色,感谢大夫来看病。
张行简何止胸口有伤,他手腕脚踝都在狱中被弄出了很多伤。沈青梧这次有大把的时间,帮他解决掉他身上这些隐疾。
然而沈青梧依然不肯让张行简好全。
沈青梧打算用攻身术,来攻他的心。
那话本中的年轻娘子往往与郎君们睡过几次,不管先前多么抗拒,总是在之后被郎君的身体折服,被郎君的一心呵护折服。那话本中的郎君能做到的事,如此简单,沈青梧自认自己也可以。
她的假期整整半年,她有很长时间来试探方式。
张行简不怎么与沈青梧说话。
他被囚禁的这段时间,每日被迫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沈青梧长久观察他,见他好像从不因黑暗而困扰,不因无人与他说话而焦虑寂寞。她津津有味看他何时会屈服,但她越来越不耐烦。
她在送膳食时,试图与他说话,他也不语。
油盐不进的张行简,彻底磨掉了沈青梧本就不多的耐心。
尤其是某一日,沈青梧在街上买菜,百无聊赖中,听到有人提起“骨酥”,言辞猥琐,嘿笑声透着“你懂的”的隐晦味道。
人间烟火繁闹,三两盏灯笼徐徐挂起。
晦暗不明的灯笼光火下,沈青梧站在熙攘人流中,缓缓转过脸,看到一条小街的尽头,有个弓着腰的男人飞快地躲入一扇门后。
“骨酥”二字由他所说。
而在更早之前,沈青梧听过这味药——安德长帝姬曾试图用这味药,让张行简屈服。
那夜的张行简……
沈青梧心头一动。
她走向那条街,走向那扇门,走向那味能让张行简屈服于药性的灵丹妙药。
得不到张行简,沈青梧才会后悔。
她曾十分努力地去压制自己的不平,十分努力地不去和这个人见面。
命运的巧合,却将张行简一次次推向她。
沈青梧心中那跃跃欲试的不甘,早已被点燃,早已如野火般疯狂燃烧。
在天龙十九年她离开东京的时候,她未必有一定要得到张行简的想法;在天龙二十三年初的上元节上,她听着那“煎我青春”的小曲,看着面前的张行简,她心中煎熬,开始燃烧。
天龙二十三年末,张行简背着她,一步步走在雪山中,那轮月亮挂在她心尖,破水而出。
人的情绪不能永远压抑。
想得到什么,就要自己去争取什么。
哪怕得到后弃如敝履,哪怕得到后觉得不过如此,首先,她要、要——
非要得到月亮不可。
故事便回到最开篇——
帷帐飞扬,眼上白纱沾上水雾与凌乱发丝。
二人的气息缠在一处,乱作一处。
亲吻却那般熟悉。
每一次与他相拥、与他气息交错,都十分吸引人。
沈青梧的大刀阔斧、横刀直入,让张行简呼吸艰难。他越是如此,面颊越红、唇瓣越艳,沈青梧只听着他的声音,便格外有触动。
她没有摘下发簪,发丝已经在他肩颈处与他自己的发丝挨着。她的发丝有些硬,他的却柔软润亮如绸。沈青梧唇角微勾,将他发丝绕在指尖:
这人连头发丝都打动她。
箭早已在弦,世间没有回头弓的道理。
沈青梧弯腰,张行简猛地伸手按在她腰上。他从未这样过,手上温度炽烈,喉结一直在颤,颈下绯红一片。
可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声音微厉:“阿无,不要发疯。”
沈青梧:“哪个是‘阿无’?我是沈将军。”
她颈间冰凉的玉佩搭在他时冷时热的肌肤上,那是一层冰冷的隔阂,让张行简从昏沉欲海中找到一丝神智。他的苦劝换来的是她更加的强硬,他已很难抵抗。
沈青梧贴着他的耳,戏谑:“我听说,男子从不拒绝主动的女子,女子主动便不值钱,很掉价。是这样吗,张月鹿?”
在这般时刻,二人其实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压抑的呼吸、亲昵的碰触。
张行简起初分明抗拒,可是他也是凡人,他也是男子。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他沉沦在这方浑浊天地间。这是未曾有过的体验,是他的理智从未抵达的空间。
情海沉浮,念生念灭,原是这种滋味。
汗水顺着面颊滴落,他按在她腰间的手,由起初的推拒,变成催促。
他听到她的低笑声,听到她的呼吸声。
她湿润的睫毛轻轻划过他面颊,他知道她与自己一般。
张行简眼前的漆黑一团混沌,他忽然有一瞬,想放弃理智,想丢下那些算计,好好享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