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用何清贤的两把大刀,怨恨增重千万倍,反扑也将吸血蚀骨。
华阳无法不怕,怕新政失败,两位阁老家破人亡,弟弟这个皇帝也变得灰头土脸,一辈子被藩王宗亲、天下官绅压制。
多奇怪,明明这么怕,她竟然还是冲动了,还是暗暗地推了弟弟一把!
她还感慨弟弟年少才敢对那条艰难无比的路蠢蠢欲动,她活了两辈子,面对何清贤的慷慨激昂,不同样受了蛊惑?
或许还有一丝恨吧,上辈子公爹只用耙子也没得个好下场,倘若结局已经注定,那这辈子就动作大些,至少也要藩王、官绅流血受伤!
陈敬宗能感受到长公主渐渐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用力抱住她肩膀:“这俩老头,一个比一个倔,他们想做的,别人再怨再恨,他们也不会改。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华阳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怕还是在紧张,随口应道:“纵观前朝改革变法者,无一有好下场。”
陈敬宗语气从容:“有些事必须改,就必须有人去做,何阁老明白,老头子也明白,他们图的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国。”
华阳抬起头,看着他道:“一旦父亲出事,可能会牵连整个陈家,包括你。”
陈敬宗笑:“能娶到你,我这辈子已经值了,老头子随他去,家里人没犯事没为恶,大不了回家种地,总该有条活路。”
华阳还想再说,陈敬宗摸了摸她的脸:“你更不用怕,府里三百个年轻力壮的侍卫,没了我,也还有别人陪你快活。”
华阳:……
陈敬宗:“当然,我活着一日,你就一日不用去惦记。”
华阳拧他胳膊。
陈敬宗不疼反笑,双手抱着她,再亲亲她额头:“你也不要太小瞧了两个老头,一个清廉名扬天下,一个威震整个官场,这几年恰逢边关稳定,正是他们大刀阔斧的好时机。”
华阳便想到了公爹推行考成法时的霸道专断,想到了何清贤谈及皇爷爷时的凛然无畏。
哪个又是软柿子?
乾清宫。
姐姐离开后,元祐帝在御书房看了一上午的书,戚太后见儿子休沐日也如此用功,很是欣慰。
用过午膳,元祐帝在龙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更衣时,元祐帝吩咐道:“传陈阁老、何阁老进宫。”


第170章
陈府离皇城更近, 陈廷鉴是坐马车到的。
何府虽然远一些,可何清贤骑着骡子来的,高高壮壮的大黑骡子只驮着一个精瘦老头, 那肯定比拉着一辆车走得快。
于是,陈廷鉴下车时, 抬眼就对上了骑着骡子横在他车前的何清贤。
大黑骡打个响鼻,陈廷鉴的眉峰就跳了跳。
何清贤翻身下骡,将缰绳递给宫人,他理理衣袍,看向陈廷鉴:“您先请?”
陈廷鉴不必与他谦让, 一手拢拢长髯, 抬脚朝前走去。
今日风轻, 吹得他的长髯微微飘拂, 何清贤看了几眼,搭讪道:“我早就想问了, 你为何要留这样的胡子, 打理起来多麻烦。”
陈廷鉴只管目视前方地走路。
何清贤:“我明白了, 一定是你的仕途太平坦,你又年纪轻没有根基, 留把美髯既能添些威严, 又显得你学识渊博,堪当太子师。”
陈廷鉴:“你有心思琢磨这些,还不如想想如何配合我推行新政。”
何清贤:“上次清丈我以你为主, 这次该换过来了。”
陈廷鉴:“换不换不是你说了算。”
何清贤:“你就是胆小怕事!”
陈廷鉴默默往旁边走几步, 宫道那么宽, 他没必要与何清贤并肩。
何清贤偏要追在他身后。
两边站立的侍卫与当差经过的宫人们, 就见两位阁老你追我赶一般地往前面行着, 偶尔何阁老还想扯扯陈阁老的衣袖,被陈阁老不客气地甩开。
乾清宫外,元祐帝站在汉白玉的栏杆前,看着两位阁老穿过宫门,过门的时候还在拉扯,瞧见他才各自收敛。
元祐帝笑了笑。
自打何清贤进京,陈廷鉴也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大臣了,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高高在上,仿佛毫无缺点。
“外面风寒,皇上怎么没披大氅就出来了?”
来到近前,陈廷鉴先关心道。
元祐帝:“地龙太闷,朕出来透口气,冒然相请,没耽误先生与何阁老休息吧?”
何清贤笑道:“臣孤身一人在京,休息也是寻思新政,巴不得来宫里伴驾。”
陈廷鉴:“臣也无事,不过何阁老话里似有寂寥之意,皇上或可赏赐一二美人过去照顾。”
何清贤:“别,臣可受用不起,皇上要赏就赏陈阁老吧,反正臣也生不出儿子,美人赐给陈阁老,还可以再为朝廷添几位状元探花。”
元祐帝:“好了好了,随朕进来,咱们说些正经事。”
少年皇帝走在前面,两位阁老暗暗互扔了几个眼刀。
御书房内早已备好了茶果,元祐帝坐在暖榻上,榻前摆了两把铺着锦垫的宽敞大椅。
陈廷鉴先道谢再落座,摸着胡子道:“不知皇上召臣等进宫,所为何事?”
元祐帝:“自然是为了明年的税改,母后赞同先生的一条鞭法,朕也觉得此法甚为稳妥,然何阁老振聋发聩的一番话亦非危言耸听,故朕想问先生,若朕选用何阁老的税改之策,朝廷推行起来,是否真的寸步难行。”
何清贤眼睛一亮:“皇上真乃英主也,我朝能否中兴,皆在皇上一人身上!”
元祐帝抬手,示意何清贤闭嘴。他很清楚,何清贤的法子虽好,但能否推行下去,还得看陈廷鉴的。
陈廷鉴眉头一皱,垂眸沉思片刻,看看何清贤,再看着元祐帝道:“确实很难,藩王宗亲免田赋乃是祖制……”
何清贤:“祖制还不许他们为祸百姓呢,他们听了吗?皇上放心,凡是老祖宗们赏赐藩王宗亲的田地,朝廷继续免收田赋,但这部分除外的,他们该交税交税,如此也不算违背了祖制,毕竟老祖宗也没想到他们敢大肆侵吞百姓田地。”
元祐帝点点头,藩王们最擅长把太祖爷的祖制抬出来,有何清贤在,便能拿祖制堵住藩王们的嘴。
“真用此策,明年朕会召二十一位藩王入京,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陈廷鉴顿了顿,道:“就算藩王们愿意配合,还有天下官绅士族,他们享受免税已有千年之久,朝廷突然要他们交税,就怕地方士族会煽动民心,造反起事。”
何清贤:“他们是舍不得钱财,但肯定更惜命,先把出头的抓了砍了抄了,杀鸡儆猴,保证其他人都老实了!”
陈廷鉴看着元祐帝:“文人一张嘴,他们不敢以武力造反,却会用文字唾骂朝廷唾骂皇上,且会一代一代不停地骂下去,各地官员也会故意将这样的奏折呈递进京,皇上当真不怕遗臭民间?”
元祐帝冷笑道:“朕有何惧?朕要的是国泰民安,要祖宗基业能够延续百年千年。”
小皇帝口气太狂,何清贤微微泼了一桶凉水:“千年且不提,只要本朝能在皇上这里获得中兴,再往下延续两百年,皇上的功绩便能与太祖、成祖并肩了。”
元祐帝不嫌这桶水凉,真能做到两位老祖宗那地步,他也够厉害了!
陈廷鉴:“皇上当真要用何阁老的新政?”
元祐帝忽然紧张起来,这老头素来说一不二,若他此时点头,老头会不会拿辞呈威胁他?
陈廷鉴真若请辞,光靠何清贤这个空有一腔热血却无任何手腕制约天下官员的大清官根本推行不了任何新政。
他斟酌道:“若先生实在觉得不妥,那就罢了。”
陈廷鉴笑道:“臣从来没有觉得不妥,只是认为这条路很难,臣自己不怕难,却怕皇上被千夫所指,怕皇上承受不住朝内朝外的舆论之压。臣在,自会竭尽全力替皇上分忧,可臣已经老了,改革又非一日之功,一条鞭法尚且需要十几年的巩固,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甚至需要两三代帝王的坚持才能彻底稳固根基。皇上,臣怕不能辅佐您太久,更怕自己走后,皇上独自承受天下官绅的反扑,太过辛苦。”
他笑得坦荡,看元祐帝的目光,既是臣对君,亦是师对徒,掺杂着一种近似亲情的慈爱。
有一点陈廷鉴没有说。
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小皇帝,没有吃过什么苦,等他不在了,皇上能坚持一条鞭法他都知足了,换成何清贤那套,他对皇上没有信心。
何清贤太过于书生意气,他自己确实能够用一生奉行他的操守,可他怎么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让一个年少的皇帝也会义无反顾地沿着一条荆棘之路走到底?
他们在,他们会推着皇上走,当他们长眠地下,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争先恐后地拉着皇上回头。
如果无法坚持,那不如一开始就选择一条比较容易坚持的路。
可何清贤的出现,让皇上看到了另一种选择。
那么,陈廷鉴愿意让皇上自己选,他与何清贤应该还能再陪皇上走十来年,倘若那时皇上累了,他再调整新政也来得及。
元祐帝看到了老头眼中的温和与包容。
那眼神,像极了小时候他拉扯老头的胡子,老头垂眸看来的眼神。
元祐帝突然转过身去:“你们退下,朕单独想想。”
陈廷鉴、何清贤:“是。”
两人走后,元祐帝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极力隐忍的抽噎。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有父皇,可父皇离开朝堂后,大部分心思都在女色上,在他这里用的最大的心思,便是与母后一起,帮他选了陈廷鉴为师。
他有母后,母后严厉胜过陈廷鉴,完全把他当一个皇帝看,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母后肯定也会为他筹谋,可母后能做的有限,她也要依赖陈廷鉴。
陈廷鉴,陈老头。
元祐帝怨过他恨过他,最厌恶的时候巴不得老头被陵州那场洪水卷走。
老头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当何清贤提出官绅一体,当何清贤唾骂老头老奸巨猾不敢得罪天下官绅时,在那一瞬间,元祐帝居然也认同,并且觉得何清贤才是真正的爱国爱民。
可老头刚刚的话,突然让元祐帝明白,老头心里不但装了朝廷与百姓,也装了他。
何清贤憧憬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富足,老头看到的,是他能够为朝廷为百姓为他,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烧着地龙的御书房内殿,少年皇帝取出帕子,偷偷地擦掉眼泪。
臭老头,还是瞧不起他,老头走的时候都得七八十了,那时他也三四十岁,怎么就不能独当一面了?
冷静下来,元祐帝翻出镜子,确定眼圈没有异样了,再叫两位阁老进来。
陈廷鉴、何清贤重新站在了皇帝面前。
元祐帝直言道:“朕意已决,推行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与摊丁入亩之策,还请两位阁老与内阁早日拟定一套切实可行的新政细则。”
何清贤看向陈廷鉴。
陈廷鉴垂首,恭声道:“臣遵旨。”
元祐帝再看向何清贤:“此法虽是阁老所谏言,但具体推行还是要以先生为主。”
何清贤从没想过要争这个,应道:“臣明白,臣愿为皇上、陈阁老驱使。”
元祐帝:“这条路甚是艰难,还请两位保重身体,辅佐朕多走一段路。”
两位阁老同时跪下,叩首领旨。
“朕还要去知会母后,你们先退下吧。”
陈廷鉴欲言又止。
元祐帝递他一个无须担心的眼神。
陈廷鉴便与何清贤退出了乾清宫。
宫道漫长,何清贤依然挨着陈廷鉴走,低声道:“你要我进京,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了吧?”
他知道陈廷鉴同样痛恨藩王、贪官这两大毒瘤,老谋深算的,举荐他入阁大概就是为了找个帮手。
陈廷鉴看看他,忽地一笑,高深莫测的那种。
何清贤:“什么意思?”
陈廷鉴不想说。
一直到了宫门口,何清贤拦在车前不许他上去,陈廷鉴才上下打量他一眼,淡笑道:“早两年,我一直都以为,咱们怕是要在九泉之下才能重逢。”
何清贤:……


第171章
戚太后住在乾清宫后殿。
最初她是住在慈宁宫的, 考虑到皇上刚登基时还小,内阁便请戚太后移居乾清宫,方便照顾元祐帝起居。
先帝就两个儿子, 一个当时已经就藩,宫里就小皇帝一个, 金贵无比,当然由太后照料才能放心。
戚太后确实也将儿子照料的很好,这几年元祐帝连风寒咳嗽都没得过几回。
离开御书房,元祐帝直接来了后殿。
戚太后在看佛经,只有两个宫女静静候立在两侧, 室内一片安静祥和。
“儿臣见过母后。”元祐帝走进来, 笑着行礼。
戚太后早已放下佛经, 看看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 既有先帝那般挺拔的身形,又继承了她与先帝容貌的长处, 当真是翩翩美少年, 且雍容华贵。
“坐吧。”
元祐帝便坐在了戚太后一侧, 母子对视一眼,元祐帝主动道:“母后, 方才朕在御书房召见了先生与何阁老。”
戚太后:“为了税改的事?”
元祐帝:“是, 朕更想用何阁老的法子,刚刚先生也同意了。”
他将陈廷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后。
戚太后默默转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看看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儿子, 戚太后道:“如陈阁老所说, 这条路千难万难, 你不怕, 母后很欣慰, 只是其中的风险,他们还是没敢说得太明白。若各地都有造反起事者,若其中有人成了火候真的威胁到朝廷,若宗亲、官绅、百姓、京官一起骂你,你会不会怕,会不会悔?”
元祐帝:“大概会怕,至于悔不悔,要看最终是他们赢,还是朕赢。朕赢了,前面再难后面都会痛快,朕输了,大不了将这天下让人,反正就算不改革,纵容宗亲、官绅鱼肉百姓,老祖宗的江山终究会变成别人的江山,古往今来,一朝一朝都是这么更迭的。”
戚太后:“你说的还真是轻松。”
元祐帝:“朕明白母后的顾虑,朕也知道自己年少才敢无畏,可皇位传到如今,也只有朕敢试一试了,等先生与何阁老都不在了,还能指望谁再主张这么一场改革?母后,朕不想像皇爷爷那样被天下百姓唾骂,不想像父皇那般沉溺后宫碌碌无为,哪怕朕最后输了,后人只会遗憾朕的轻狂,而不会批判朕错了。”
戚太后:“老祖宗会骂你,骂你弄丢了自家的江山。”
元祐帝:“老祖宗不会骂朕,他会骂那些贪得无厌的藩王宗亲,骂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士绅。”
戚太后:……
不得不说,老祖宗确实是这样的脾气,非但如此,老祖宗还会骂前面的那些败坏了祖宗基业的不孝子孙。
戚太后又想到了陈廷鉴。
她不知道儿子这股轻狂义气能坚持多久,但她相信,陈廷鉴不会拿国事开玩笑,如果陈廷鉴同意了,他必然会用铁血手腕替儿子稳住这江山。最艰难的两年,将是儿子亲政前的这两年,所以这时候改革,骂名都将由陈廷鉴这个辅政首辅替儿子承担。纵使将来改革输了,儿子也可以将内阁推出来交给藩王官绅发泄,儿子只需要换届内阁,就能继续做一个虽然拿藩王官绅无可奈何,却一辈子养尊处优的逍遥皇帝。
她明白的道理,陈廷鉴只会更明白。
但陈廷鉴还是答应了儿子。
戚太后微微仰首,过了会儿才把这层告诉儿子,字字千钧地道:“真跨出这一步,你其实还有退路,但陈廷鉴、何清贤便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退了,他们就必须死。”
元祐帝想到了陈廷鉴,对他如师如父的陈老头,会严厉地管教他,也会煞费苦心地替他铺路。
他也想到了何清贤,忠君爱民铁骨铮铮,却被皇爷爷下狱被父皇轻视,一直到了他这朝才终于有机会施展满腔抱负。
两个老头为了朝廷百姓可以置自身于不顾,那么,他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身后。
“朕不会退,朕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戚太后笑了笑:“那就大胆地去做吧,无论功过,我们母子共同承担。”
.
过了小年,官员们又放假了。
华阳带着陈敬宗回了一趟陈府。
陈廷鉴并不在。
孙氏:“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进宫了,天黑才回来,我看他连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
华阳又怎么可能相信公爹一点消息都没给婆母透露,明年新政的推行比考成法、全国清丈还要难千倍万倍,别说内阁了,这阵子六部官员也都在起早贪黑地参与新规修订。包括弟弟,上午华阳进宫,就只见到了母后,听说弟弟也在内阁待着,一日三餐都要与内阁同用。
华阳注意到,罗玉燕的情绪有些低落。
今日阳光不错,妯娌三个去花园里闲逛时,罗玉燕终于有机会朝长公主诉说她的心事:“三爷说了,明年他要外放南直隶松江府。”
朝廷要推行新政,地方可能还没得到消息,京官圈里已经有些风声了,所以哪怕陈孝宗语焉不详,罗玉燕也猜到了,推行新政太难,有的官员不敢去做,公爹就让自己的儿子去,还是去那士绅盘根错节的江南富庶之地。
贪官到了江南,自然会被底下的官员、士绅孝敬,吃得一肚子油。
陈孝宗却是要跟这些地头蛇对着干,其中的风险……
罗玉燕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跟着陈孝宗一起去,陈孝宗在那里说不正经的,承诺什么他绝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总之就是不肯同意。
俞秀拿出帕子,半抱着罗玉燕的肩膀,可她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华阳记得,上辈子陈伯宗、陈孝宗都外放了,陈孝宗在松江府华亭县做知县,陈伯宗去广东做了知府。
兄弟俩在外面遇到多少风险她无从知晓,只知道当年两地的一条鞭法推行得都还算彻底,直到八月公爹病逝,兄弟俩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差事,回京带孝。
公爹八月入土为安,十月首辅张磐带领朝臣弹劾公爹,十一月陈伯宗死于牢狱,腊月陈家全族发配。
根本就不能想,更不能看身边的两个柔弱妯娌。
华阳走开了。
罗玉燕抽搭两声,有些担心地问俞秀:“长公主是不是生气了,嫌被咱们扫了兴致?”
俞秀:“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但咱们也别这样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咱们该体谅。”
华阳没让朝云、朝月跟着,自己来到了陈府花园里的莲花池畔。
她坐在拱桥一侧的石头上,对着反射着阳光的冰面平复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儿小石头突然从旁边飞过,沿着冰面滑了很远很远。
华阳怔怔地盯着那块儿慢慢停下来的小石头。
陈敬宗的声音从桥上传来:“怎么躲这来了,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华阳仰头,看见他趴在栏杆上,背对着阳光,一张俊脸却也明亮逼人,姿态吊儿郎当的,像个纨绔子弟。
华阳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不会大嫂、三嫂欺负你了吧?”
完全不可能的事,华阳都懒得回答。
“嘭”的一声,陈敬宗竟翻过桥栏直直地跳了下来,激得华阳全身打个颤,下一刻又怕他震碎冰层掉下去!
“上来!”她没好气地催道。
陈敬宗踩踩脚下的冰:“我们家这小池子,水还没我腰深,掉下去也不怕。”
华阳只是瞪着他。
陈敬宗这才来到她面前,单膝半蹲,一手扶着她坐着的石头,一手来抬她的下巴。
华阳打落他的手。
陈敬宗看着她的眼睛:“又掉金疙瘩了?”
华阳抿唇。
陈敬宗:“我看大嫂三嫂也哭了,为年后大哥三哥外放的事?”
华阳:“你不是陪大郎他们玩去了,怎么偷窥我们女眷?”
陈敬宗:“我又不是故意的,回来路上瞧见了。”
华阳沉默。
陈敬宗:“大嫂三嫂舍不得自家夫君,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你一个弟妹有什么不舍的?”
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胡乱拈酸。
华阳:“你再乱说一句试试?”
陈敬宗:“说正经的,老头子给他们一人安排了十个侍卫,安全肯定无虞,就是要费些脑筋与嘴皮子,这都是文官擅长的,你们真不必担心。”
华阳垂眸:“我没担心他们,我是敬佩父亲,明明可以让大哥、三哥都进六部历练,却派他们去做最难最得罪人的差事。”
陈敬宗:“你这人,明知道我最酸老头子,还偏要这么说。”
华阳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陈敬宗便坐到了冰面上。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偷笑,夫妻俩同时抬头,就见婉宜婉清大郎三兄弟不知何时偷偷溜过来了,五个大大小小的脑袋瓜并排凑在护栏上,像五只胖嘟嘟的麻雀。
华阳:……
陈敬宗拍拍裤子站起来,抬手轰他们:“没大没小的,都一边去!”
婉宜见长公主四婶脸红了,好像担心被他们听见了贴己话,笑着解释道:“我们刚到呢,什么也没听见,就看到四叔摔了个大跟头。”
陈敬宗:……
四婶的面子重要,他的面子就不用顾及了是吧?
“走啦走啦,不然今年四叔不给压岁钱了!”
婉宜朝四叔眨眨眼睛,带走了弟弟妹妹们。
陈敬宗看着侄子侄女们走远,刚要重新蹲下,华阳站了起来,颐指气使地对他道:“今年除夕,咱们去弘福寺过。”
陈敬宗:“为何?”
华阳:“我要上新年的第一柱香。”
元祐三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华阳要替弟弟求新政顺利,也要替陈家求一个事事如意,阖家平安。


第172章
才过正月初三, 陈伯宗、陈孝宗就要动身了。
华阳没有露面,只让陈敬宗去送行。
陈敬宗骑马来到自家,就见家门口已经备好了两辆马车, 随从也都搬好东西,只等着主子出门就要启程。
正院的堂屋里, 一家人都在。
除了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这爷仨,从孙氏到两个儿媳妇到孙辈们,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兄弟俩是为了推行新政才外放,为了让新政彻底落实,他们至少要在各自的职位上待满三年。
千里迢迢, 别说三年, 就是半年, 家人如何不惦记?
陈敬宗进来后, 挨个看了一眼,没吱声, 就在一旁站着。
罗玉燕泪眼婆娑:“父亲, 娘, 就让我随三爷去吧,好歹能照顾他起居, 免得他在外面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俞秀红着眼圈望向自己的丈夫, 默默地垂着泪。
陈孝宗头疼地哄妻子:“你走了,谁照顾孩子们,谁替我们孝敬二老?莫要无理取闹。”
要是出门游山玩水, 带上妻子也无碍, 可此行艰险, 妻子留在家里, 他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孙氏叹道:“已经商量好的事, 就不要再变了。”
有些时候,做长辈的只能狠心。
先把这最难最险的一年过了,秋后形势若好,她再安排两个儿媳妇去与儿子们团圆,她在家带孩子。
陈廷鉴则摆摆手,对儿子们道:“不早了,赶紧出发吧,有事随时写信。”
陈伯宗、陈孝宗齐齐跪下,给二老磕头。
女眷孩子们那边的抽泣声更重了。
陈廷鉴看向站在那边的老四:“你去送送。”
陈敬宗应了,随着两位兄长朝外走去。
俞秀、罗玉燕就想带着孩子们跟上。
陈廷鉴:“各回各院,不用送。”
多见那么一刻钟的功夫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
他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敢违背他的话,两房家眷抽抽搭搭地告退。
陈府大门外,三兄弟都先上了陈伯宗的马车。
陈敬宗走在最后面,看看车里已经坐好的两位兄长,他体贴道:“要不我先骑马?等你们哭够了我再上来。”
陈孝宗作势要脱鞋。
陈敬宗笑了笑,跨上马车。
他坐好后,马车便缓缓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