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他破例停下脚步,让部下各自归乡团聚。
他也回家了。
寒酥到了青古书斋,让翠微将沉甸甸的一书箱书册交给店家。店家随意翻了一页也不细看,笑着说:“娘子抄录的书册不用再验。”
“不敢辜负李叔信任。”寒酥微笑道。
最初她也想过隐瞒身来做这活计,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以诚相待,亲自过来。
从青古书斋出来时,书箱里又装满了要抄录的书册。寒酥算了算,觉得这样赚钱实在太慢了。她还得再想些别的路子才成。
寒酥带着翠微又买了些不常用的做糕点味料。回去的路上,寒酥琢磨着这次做些什么花样的小点心。她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寒酥愣住。
“怎么了?”翠微觉得寒酥今日真奇怪。
寒酥没回答,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更近些去瞧那个经过的人,最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不正是当初跟踪她的人?
寒酥的脸色慢慢变了,又浮现些疑惑。
当初她带着妹妹从军中逃走,急急往京中赶,却隐约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彼时她心惊胆战,怕汪文康的人手一直跟着,见她离开军中,又要趁机抓她。好在她带着妹妹平安到达京城时,那个一直跟踪她的人也不见了。松了口气之余,寒酥最后她也没摸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踪她。
没想到今日又见到那个人。而且再次见到这个人,却见他与她同路。
寒酥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大门进了赫延王府。
“孙伯,那个人是谁?”寒酥询问府中管事。
“表姑娘。”孙伯道,“那是二爷的侍卫。一直跟着二爷在军中,所以您没见过。”
寒酥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从封岌军中逃走后,他派了侍卫跟着她一直到她抵达京城?
是盯着她,还是护送她?


第5章
天还没亮时,沈约呈便起了,匆匆赶往封岌住的衔山阁。他对义父十分敬重和感激,怎奈义父这些年都忙于征战,不在眼前。如今义父回来了,他自然要赶过去侍奉。
刚一进院子,沈约呈便看见家里前一阵刚给父亲换的崭新架子床被抬了出来,放在院中。
“怎么抬出来了?要换成什么样子的?”他诧异问。
“将军这么多年在外面行军打仗,很少睡床,觉得高,睡得不习惯。也不用换床,只留着底架即可。”长舟解释。
沈约呈点点头,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父亲可起身了?”
长舟道:“将军一个多时辰前就起了,练了一会儿武,眼下正在书房里。”
沈约呈讶然,转头望向东边。晨曦的微光刚刚冒头,旭日还躲在山峦后未升起。他已经比平日早起了,可父亲居然已经起身一个多时辰了?
沈约呈心里生出惭愧。
待到了书房,看见义父翻阅书册的身影,沈约呈心里更觉羞愧。父亲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刚经历了家中变故,带着寥寥无几的野兵拼死抵抗北齐敌军。而他……
“为何在外面傻站着?”封岌开口。
沈约呈回过神,赶忙走进书房,恭敬道:“父亲,您这次出征带着我吧!”
封岌又翻了一页书,眼睛也未抬,问:“怎么突然想从军?”
沈约呈抿了抿唇,低声道:“父亲辛苦,我也想像父亲一样为大荆做些事。”
他明明打算今日与父亲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可见父亲归家也不得休,便开不了口。
封岌这才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约呈。
封岌认下这个义子,一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死得惨烈令人动容,二也是振军心之用。这些年封岌几乎不在家,而自己母亲又是不问世事的性子,沈约呈留在府中被大夫人照料长大。
虽然这些年不在家,可封岌对府中事一清二楚,知这义子品行端正读书也不错,也算欣慰。
他道:“你亲生父亲少时聪慧,若不是早亡,必要登殿高中。”
听义父提到亲生父亲,沈约呈不由正色起来。
封岌却突然思及沉重过往,沉默了片刻。他继续道:“你父亲体弱文秀又手无寸铁,却依旧不畏北齐敌军手中长刀,血竭而亡。”
“不管是我还是你父亲,又或无数埋骨战场的先辈,之所以不畏生死,所谓的不过是身后的家人和后辈享平安纵喜乐。你喜欢读书,自该与圣贤书为伴。”
沈约呈急说:“可我想……”
“守卫家国并非只有上战场一种选择。文臣武将向来相辅相成,如今重武轻文已现弊端,国中正是缺文臣之时。”
封岌微顿,睥着面前青涩的少年,道:“一腔奋勇,不敌正确的选择。”
沈约呈诚恳道:“谨遵父亲教诲。”
封岌已经收回了视线,继续翻阅兵书。
沈约呈想了想,走过去帮忙仔细研墨,又将书案上的几本书工整摆放好。
封岌在书房看书看了一个半时辰,便起身去看望母亲。沈约呈亦跟去。
他能过去陪伴,老夫人自然高兴。平日里这个时候她都会诵经,今日将经书撂到一旁,面带微笑地跟儿子说话。她有心想和儿子多说说话,只可惜自己整日待在屋子里竟是没什么趣事可讲。她愿意多听听儿子在外面的经历,不过封岌报喜不报忧,总是三言两语带过一次次凶险。
穗娘从外面进来,在她身后跟着的侍女将几碟小点心放在桌上。
“距离午膳还有些时候,用些点心。”穗娘笑盈盈道。穗娘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了老夫人一辈子。封家最初都是平头百姓,可老夫人却是大家闺秀出身。
老夫人看了一眼,道:“我不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嘉屹你用一些。”
穗娘赶忙说:“不是厨房送过来的。瞧我,二爷回家高兴得竟忘了说。这是三房那位表姑娘送过来的。老夫人您忘了上个月您尝过,还夸过味道不错。”
老夫人想起来了,点点头:“是个有心的,知道给各房做不同的口味。”
老夫人吃素、不喜甜,寒酥送过来的点心不仅不沾荤腥,也减了用糖。
老夫人拿起一块来尝,只咬了一小口,就点头再赞:“是个手巧的。”
封岌看向桌上的点心。三碟,一碟莲花酥、一碟佛子笑,还有碟不知名的碧绿糕点。
封岌微眯了眼。
寒酥曾坐在他怀里,仰着一张带笑的面颊,对他说:“将军,等以后我日日给您做点心。”
——那是她逃跑的前一天晚上。
封岌拿了一块佛子笑来尝,不甜,却有沁香慢漾。就像她不笑时的样子,清清冷冷如枝头雪。
他再尝一块莲花酥。莲绽的形状,隐约有她笑时的潋滟柔美。
那种不知名的碧绿糕点是软的,入口即化。大概是错觉,封岌尝出了一点她身上的软滑。
半晌,他说:“不错。”
沈约呈在老夫人这边看见了寒酥送去的糕点,他以为自己也会收到。他兴高采烈地回去,小厮却对他摇头。
“表姑娘没派人送过东西。”
“怎么会呢?”沈约呈不敢相信。他以为他会收到的……
最初,寒酥做点心确实是为了给沈约呈那份生肖砚回礼。只是一日之间……
若不是她前一日已经吩咐人备了一部分食料,寒酥也不会做这次点心。既然已经提前准备了,她今日还是按照计划做了点心,免得令人诧异。却并非府中各处都送,只给长辈和几个孩童送去。
最用心做的莲子糖心糕,留给了笙笙。
她看着笙笙一口一口地吃着,细碎的甜屑沾了满嘴。她眉眼温柔,拿帕子动作轻柔给妹妹擦嘴角。
“好吃吗?”寒酥问。
“嗯!”寒笙使劲儿点头。她又摸索着去拉姐姐的手,问:“是什么颜色的呀?”
味道可以尝、形状可以摸,颜色却不得知。
寒酥脸上的笑容微凝,她说:“鹅黄色。小时候给你做过的,很鲜艳的黄色呀。”
在寒笙还未盲时,寒酥给她做过。那时她小手捧着一个莲子糖心糕,奶声奶气地说:“黄的!甜的!软的!”
寒笙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空洞的眼中浮着迷茫。
“我不记得了,姐姐……”她小声说。
寒笙三岁盲了眼睛,那些曾经看过的颜色已经在逐渐被她忘却。
寒酥轻启了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好半晌,她才用温柔的语气劝慰:“治眼疾很厉害的胡大夫年底一定会回京,到时候带笙笙治好眼睛,笙笙就能自己看见啦。”
寒笙笑出一对小虎牙。她伏进寒酥怀里,小手抱着姐姐,努力回忆姐姐的模样。她什么东西都可以忘记样子,可不能忘记姐姐的模样呀。
翠微从外面进来,瞧着抱在一起的姐妹两个,在心里感慨姐妹两个感情真好。
“娘子,三夫人身边的人过来了,喊您过去一趟。”翠微传话。
寒酥领着寒笙去书案旁,让她乖乖练习写字,便往姨母那边去。令她意外的是,姨丈也在房中。
三爷先开口:“珞儿刚刚还说你今日做的糕点好吃,嚷着还要。”
寒酥有些惊讶。珞儿想吃糕点,怎么也不该是姨丈开口跟她提起,她压下疑惑,缓声说:“珞儿喜欢就好,下次再给他做些别的样式。”
三爷十分随意地点了下头,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用心做些糕点孝敬长辈。不过不该漏了一位长辈。”
寒酥疑惑不解。府中长辈,她分明都送去了一份。
三爷看向三夫人,三夫人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两个人细小的动作落入寒酥眼中,她心中更觉奇怪。她细细思量,心里突兀地有了个答案。
寒酥轻蹙了下眉,垂眸道:“这次准备的不多,只送了府上的女眷。”
三夫人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受不了三爷还在一旁拼命朝她使眼色。她只好开口:“今天上午赫延王去看望老夫人时,尝了你做的点心。他回去之后又让侍卫去老夫人那里把剩下的也要了去。”
三爷立刻接话:“军中清苦,难得他爱吃,你受累,有空再做些送去。”
三夫人脸色难看,刚欲开口,寒酥抢先道:“好,我明日做些送过去。刚好也再做些别的样式给珞儿。”
姨母与姨丈并非结发夫妻,姨母有她的难处,自己寄人篱下,寒酥不愿姨母和姨丈因她生出不快。
他在老夫人那里吃了几块点心旁人怎么会知晓?过后又派人去拿不过是做给别人看。他想别人知道。
他等着别人开口,让她给他做点心。
寒酥心里明白。
她也同样明白该来的总会来。
回去之后,寒酥吩咐翠微先准备部分食料。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儿个一早起来做也省些时间。毕竟她知道封岌一向起得很早。
寒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将昨日去书斋拿回的钱放进那个墨绿色的荷包里。
她数了数,还差一点才能补上。她最近抄书多辛苦些,早日赚够,就可以还给他了。
然后寒酥捏了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玉佩。
当初寒酥带着妹妹从封岌的军中逃走后才发现,她偷的荷包里还有这样一块玉佩。
简单的一块青玉,没什么雕纹,玉质也不太好,并不像封岌这样的身份该用之物。这样廉价的玉佩被他贴身放进荷包,应该是有很重要的意义吧?要现在还给他吗?
寒酥轻轻摩挲着玉佩。
罢了,反正这两天就能把荷包里的钱补上,到时候一起还他就是。
翌日一大清早,封岌坐在书房一边翻阅着兵书,一边听长舟的禀告。
“蒲英和兜兰本是府里的下人,被三夫人指过去做事。翠微是跟着表姑娘进府的,说是忠心耿耿千里迢迢护主来京。”长舟看了眼封岌的脸色,补充:“表姑娘说的。”
封岌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
倒也考虑周全,知道提前买个丫鬟,遮掩路上艰辛。否则孤身而来,会惹人怀疑。
她撒谎向来很有一套。
有一日寒酥怔怔不说话,眼圈一直泛着红。原来那日是她贴身婢女的生辰,而她的婢女为了保护她们姐妹死在了路上。
铜盆里的火苗迎着她泫然欲涕的娇靥。
那是封岌第一次主动将人拉到怀里。
——怪可怜的。
封岌抬眼,看着出现在院门口的寒酥。
如今想来,倒也不确定她彼时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回兵书,闲然等着她来。
寒酥立在衔山阁外好一会儿,才提起勇气迈步进去。迎面看见长舟,她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给将军做了些糕点,还请通禀一声。”
长舟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通禀,表姑娘请。”
寒酥眼睫轻颤,提着食盒的纤指也跟着发紧。
她抬步往前走,让每一步都走得稳些。她听着自己凌乱的心跳在心里劝解自己——
他是爱国爱民的赫延王心系天下宽仁大度,是尊者是君子。左右是她做错了,该去承认与承担。
书房的门开着,寒酥迈进门槛,脚步终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才硬着脊梁继续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书案前,将食盒轻轻放在案角,然后把里面的几碟糕点取出来。
“给将军做了紫酥饼、红豆酿、雪绒糕和年糕。”寒酥声音低而慢,尽量得体平静。
“表姑娘费心。”封岌未曾抬眼,语气也随意。
寒酥望着他,轻咬唇。他称她表姑娘,是在等着她去做先说破的那个人。
寒酥狠了狠心,低语:“路上多谢将军照拂。”
一道细微轻响,是封岌手中的兵书放在了桌上。他终于抬眼,打量着寒酥伈伈睍睍的模样。
寒酥却垂眸,不知该如何面对。
片刻后,封岌收回了目光,从桌上的几碟糕点里,先拿了块雪绒糕来尝。仔细品尝,吃得悠闲。
寒酥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她心下浮着茫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确实欺骗愚弄了他,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来说,岂能容忍?
封岌将四种糕点各吃了一块后,便起身朝门口的洗手架走去,准备净手。他唤长舟来添水,然而长舟不知道去了哪里并不在院中。
寒酥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提起铜壶为他添水——赔罪总要有赔罪的样子。
在水声哗啦里,寒酥眼角的余光瞟见院子里有人,她来不及分辨是不是长舟,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被人撞见了不好。这样一分心,她的手一抖,微斜的铜壶立刻倾偏,大量热水倒出来,又从盆底溅出,溅在她的身上。
她赶忙将铜壶放下,垂眼去看,见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
封岌也瞥见了。他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棉帕,刚伸手过去,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封岌探手的动作停顿,抬眼看向她。
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她拉着他的手往她怀里送,今日已经不让碰了。
他放下手中的棉帕,朝寒酥一步步走过去。
寒酥脸色发白,望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后脊紧贴着门边墙壁。门外的脚步声让寒酥转眸,看见刚刚的人确实是长舟。
长舟意识到书房内情景,快步走来将房门关上。
“吱呀”关门声,让书房成了无路可逃的牢笼。
寒酥回过头,封岌已居高临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迫使她仰望。


第6章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寒酥湿了一大片的前襟。
“烫吗?”他问。
“不,是温水……”寒酥声音轻轻的。
封岌不再言,却未移开目光。
寒酥小心翼翼垂眸望向自己的前襟。冬日寒冷,穿得多,溅过来的水虽不少,却并没有湿透,倒也不显露什么。寒酥悄悄抬起眼睛瞧着封岌,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不动,寒酥也不敢动,就这样被逼在这里僵持着,身后是发凉的墙壁,身前是连喘息也要轻缓的威压。良久,寒酥轻轻咬了下唇,鼓起些勇气来,诚恳道:“将军,我……我别无他法……”
经历时,寒酥已将自尊踩在了脚底。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承担,却要将自尊踩得更碎。
她偏过脸,躲避封岌所带给她的强大的窒感,卑微又尽量维持着最后的脸面:“还请将军宽宥。”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蜷,指尖压红了手心。
封岌看向她转到一旁的侧脸,她脸颊苍白,睫跟已经洇了一点湿。
封岌向后退了一步,寒酥的压迫感立刻减轻了许多。她转过脸来,望着封岌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净手。
在泠泠水声里,寒酥忍不住去想他宽宥她了吗?她心里含着侥幸与期翼。
“那块玉佩呢?”封岌拿起棉帕擦手。
寒酥脸颊忽地红透,理应是她主动将东西归还,而不是由他先开口要。她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攒钱太慢,一边急说:“后日拿来还给将军!”
寒酥没说因为钱还没攒够所以不能立刻送过来,一方面她实在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担心他只要那块玉佩并不要她还钱。
她得还钱。
封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块玉佩仍在她手中,毕竟他派人护送她时曾特别吩咐侍卫若见她典当了东西一律赎回。
可荷包里钱太多,她没用光,轮不到典当。
寒酥不说理由,封岌也不问。他将净过手的棉帕放回去,转身回到桌案后,继续翻阅着兵书。
寒酥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封岌的翻书声中,寒酥终于开口:“将军,那我告退了……”
封岌未抬头,问:“你就这样出去?”
寒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她垂眸望着自己打湿的衣襟,知道这样出去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很不好。
她抬眸望了封岌一眼,再看向一旁的火盆。略迟疑,她走到一旁去搬了一张椅子,椅子被她提抱在怀里,不让椅子腿磕地发出声响免得打扰了将军读书。她将椅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坐下来抻了抻衣襟,盼着衣裳快点干。再一抬头,发现封岌正看着她。寒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刚欲说话,封岌却先开口。
他说:“你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寒酥愣了一下,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这样说。他知道她的父亲?下一刻,寒酥略深思他这话含义,脸颊立刻窘得烧红。
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可她不是。
她不知廉耻出卖肉身,撒谎、偷盗,她是与风骨毫不相干的卑劣小人。
寒酥眼睫连续孱颤,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瞧见眼里的受伤。
封岌瞧她如此,叹自己竟这般凶神恶煞将人骇成这样。
“求生不是错,变通更不是错。风骨在心不在迹。”他说,“你亦是。”
寒酥惊愕地抬眸,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盈着刚刚险些压不下去的泪湿。
封岌在看书,故意不去看她眼里那一丁点意外的喜悦。
可是他猜得到。
半晌,寒酥轻声:“多谢将军。”
她垂下眼睑,纤指抻着衣襟,让火盆里的暖热一遍遍温柔拂来。她望着火苗,悄悄松了口气。
寒酥从封岌那回去,远远看见姨母在小院门前徘徊等着她。寒酥加快了步子。
“天寒,姨母怎么站在这里。”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神情,见她脸色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拉住寒酥的手,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寒酥微抿唇。将军说变通不是错,她又做了撒谎的小人:“将军有事,我等了一会儿才见着人。”
三夫人点点头,拉着寒酥的手,和她一起往回走。她碎碎说着:“那个人啊,十几年都在战场上。这人身上都快没有人气儿了,大多数人第一次见了他都怕。姨母刚嫁过来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挺胆战心惊的。”
寒酥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冬至那天她的失仪,姨母在宽慰她。
“姨母,我都知道。”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两个人暂时不再交谈,先进屋去。翠微挑起帘子,两个人一眼看见寒笙正坐在书桌后练习写字。
“姐姐。”寒笙笑着转过脸来。她敏锐地听出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却不确定是谁,她好奇地侧了侧耳。
“笙笙,是姨母。”寒酥解释。
“姨母。”寒笙整个身子也转过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三夫人应了一声,看看孩子纯稚的笑脸,再看看小姑娘小小的手指头沾满了细沙,三夫人心里一阵心疼。她走过去看寒笙练习写的字,夸了几句。
然后她又问了胡大夫的事情。
“秋初就回了老家,听说年底会回来。”寒酥道。
三夫人道:“胡大夫原先是宫里的太医,医术很不错。如今解职,也有不少人登门求医。笙笙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寒酥望着妹妹,眉眼带笑:“是的,笙笙眼睛会好的。”
寒笙仰起小脸蛋,朝着姐姐说话的方向弯着眼睛笑。
三夫人看着姐妹俩个,其实心里很不乐观。姐姐是个命苦的,这两个外甥女也是命苦的。就算笙笙的眼睛一辈子好不了,她也会替姐姐照顾笙笙一辈子。至于小酥……
“对了,”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上次您说赫延王是我表叔?”
当时情景,寒酥慌乱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能仔细去琢磨姨母的话。后来再想,这怎么论,封岌也算不上她表叔的关系。
三夫人“哦”了一声,道:“是从你父亲那边论的。”
寒酥更是讶然。
“府上太夫人的父亲的堂兄的次子的养子的嫡次女和你祖母的……”三夫人的眉头拧巴起来,自己也缕不顺了。“反正上数个七八辈,是沾点亲戚的。你父亲又比赫延王年长。”
这次换寒酥的眉头拧巴了起来。这亲戚关系不是硬攀吗?
寒酥并不懂三夫人的深意。从三夫人这边论,寒酥只是个借住的表姑娘。可她想把寒酥父亲牵扯进来,点着寒酥官家女的身份。未嫁女,还是要从父。
她是真的想寒酥嫁给沈约呈,让她们姐妹留在跟前,她好照看着。可是寒酥哪里都不错,就是身份确实低了些。偏姐夫生前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官不大,钱也没。
三夫人还想和寒酥说一说她和沈约呈的亲事,可寒笙还在一旁,便压下了话头。
送走了姨母之后,寒酥立刻去抄书。
她答应后天将玉佩还回去,这代表她在后天就要把这一书箱的书抄完。
她抄了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焚膏继晷不停歇。除了照例给姨母请安,连膳食也简单三两口应付。
第三天早上,她打着哈欠放下笔,又揉了一会儿手腕。站起来的那一刻,寒酥眼前都是黑的。她双手撑在桌面缓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
她匆匆换了衣裳,加了点胭脂遮掩苍白的脸色,如常给姨母请安,然后带着翠微出府去青古书斋。
李拓震惊寒酥这么快来交书。他十分信任寒酥,往常几乎不怎么检查,今日也忍不住多翻了几页查看。
——字迹清隽工整,不见敷衍。
他回头望向寒酥,她清清冷冷地立在那里,眉眼间挂着一丝浅若云雾的得体笑容。
李拓在心里感慨个人有个人的难处,都不容易呐。
“这次是匆忙了些,虽然我有检阅一遍,可若仍有忽略的纰漏,还请李叔直接交还给我,我重新抄录。”寒酥道。
李拓笑呵呵地点头应了。结过账,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他又叫住寒酥:“若娘子得闲,还有个赚闲钱的法子。”
寒酥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李拓:“请教李叔。”
她诚心请教,澄亮的眸子里一片真诚。
李拓就欣赏她的这份坦然。寒酥第一次上门时,举止之间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不见落魄后的难为情,十分坦荡。后来李拓知道她身份,更觉唏嘘。
“娘子是有学识的人,不是只能抄书贱卖。用自己的学识写文弄字赚来的钱更多。京中的学子秀才们舞文弄字,有了名声一字千金。南乔那一片时有文人墨客的书画竞卖。沙虽埋金,大浪淘沙,光阴不藏才学。”
寒酥认真听李拓说完,端庄福了福身:“多谢李叔指点。”
李拓笑笑。
其实他也就是这么一说,女子的身份想去那片地方混出名堂,实在是艰难。
从青古书斋出来,寒酥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天,似乎要落雪。可是她心里却是晴朗的。
“娘子怎么不走了?”翠微不懂。
寒酥微笑着收回视线:“走吧。”
赫延王府前停着一辆辆马车——这些都是上门拜访封岌的。最近每日都如此多的人来拜访,可封岌都没有见。
封岌无心官场仕途,并不想和这些京中权贵和官员打交道,他只想平战乱灭北齐。
沈约呈和大哥、二哥最近忙于接待宾客。他们和几位年轻郎君立在一起,远远看见了归家的寒酥。
在门庭若市的热闹府门前,一袭白色素裙的她款步而行,清风徐来吹动她的衣摆,细小的吹佛波动也勾人眼魂。
前一刻还热闹谈笑的几个人同时安静下来,目送她走远。
有人询问她是何人。大郎三言两语地介绍。
沈约呈皱了皱眉,看向周围,忽然感觉到了浓烈的危机感。
寒酥太显眼了。若不是守孝极少跟府里的人出去赴宴,她的耀眼早已传遍京都。
沈约呈心里面隐隐不安。
不行,他要早些与她定亲才行!
寒酥在外面时身姿挺拔行动款款端庄得体,可一回去立刻哈欠连天,她实在是太困了。来不及扑进床榻,她急急将今日赚的钱放进荷包里。
她没有亲自送过去,而是让翠微去送。
她开心地仰躺在床榻上,云鬓柔缎般铺展。她望着屋顶眸中笑意潺潺,一身轻松。
终于可以还清了!
两天两夜未眠,她恨不得立刻睡过去,可想着这两日忙于抄书忽略妹妹,又忍困先去看看妹妹。还没进门,她就听见寒笙和兜兰说想吃梅花酥。
“姐姐做的梅花酥可好吃啦!”她声音软软又甜甜,还带着可怜巴巴的馋。
寒酥莞尔。妹妹懂事,从不跟她讨要东西,哪怕只是一口吃的。她手心抵口压下哈欠,转身去摘梅。
——先把梅花摘回来泡于温水,这样等她睡醒就可以直接给妹妹做梅花酥了。
衔山阁里,封岌看着送过来的荷包。荷包沉甸甸,里面装满碎银。封岌恍然,这才知道寒酥为何要拖两日再还他玉佩。
他将玉佩从里面取出,见裁下的一块丝帕裹着玉佩。封岌略一琢磨,知道这是防止荷包里的碎银磕碰了玉佩。他能想到寒酥垂眸仔细裹玉的模样,低眉间尽是柔情。
长舟从外面进来,端着厨房送过来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