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自己不去上大学也要供你上大学,自己一天打四份工也不让你在外面吃一点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为了一个杂碎这样糟蹋自己,你他妈脑子进屎了?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爸妈死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扔进土坑里和他们一起埋了!你对得起我吗?啊?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吗?啊?”
高挑女子表情是狰狞的,语气是凶狠的,眼里却盈满无助的泪光。
她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执迷不悟的妹妹怎么办了。
“去易氏医疗科技中心。”高挑女子朝司机老赵冷声下令。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低声下气地说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在心理学这一领域,没人能比得上你。你被你爸送出国的那几年,我帮你做了很多事。你要搞你后妈,我也出过力。
我能有今天的家业的确多亏了你的提携,可我实实在在帮过你,这个你无法否认吧?治好我妹妹,咱们就两清了,可以吗?易先生,我待会儿当面给你磕头,这样行不行?”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高挑女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放心了。
小乌鸦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后排座位,全程没说话,表情是脆弱而又哀伤的,黑漆漆的眼瞳却会在不经意间放射出狡黠的光芒。


第3章
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了。
片刻后,布满水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湿漉漉的头发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流下,流过宽阔的胸膛,紧致的腹肌,劲瘦的腰,最终没入两条深邃的人鱼线。
做完实验留下的刺鼻气味,终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男人常年待在研究室,不怎么照射阳光,因此皮肤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健康并未受到影响,反倒比普通人更注重体育锻炼。他看似消瘦,实则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拥有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
他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头发,摆放在他身后的一面穿衣镜映照出他的背影。
原本也该是一片苍白的光裸脊背,此刻却蔓延着一团触目惊心的黑色油墨。这油墨是由纹身师以疼痛为代价,一针一针刺入皮肉而来。这蘸着血的每一针,最终都绘成了一只双翅展开,利爪曲起,做飞扑状的乌鸦。
乌鸦是瘟疫之鸟,也是死神的信使,更是灾难来临的预兆。
而男人背上的这只乌鸦,其邪恶的气息比种种传说更为浓烈。它锐利有神的双眸凝着淡淡的血色,异常锋利的爪尖像是能轻易剖开一切活物的肚腹。
谁也无法想象,在如此苍白的一具躯体之上,竟会烙印着这么一幅狰狞可怖的纹身。那巨大的,纯黑的,延展开来的鸦羽,像是一双恶魔的翅膀,正从男人体内破腔而出。
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最终竟穿上了一件白大褂,彰显出他神圣的职业。他是一名医生,而医生还有另外一个充满温情的称号——白衣天使。
天使的身上镌刻着死神的信使,这样的画面既怪诞又充满着危险的气息。
男人吹干头发,戴上金丝眼镜,原本如刀刻一般深邃且极具侵略性的俊美五官,只在转瞬间就变得儒雅而又温和。
谁也无法相信,这种气质上堪称翻天覆地的改变,竟然只是因为遮住了一双琥珀色的锐利眼眸。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林秀松】三个字。
“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五分钟之后就到。”男人语气淡淡地吩咐。
挂断电话之后,他打开抽屉,取出手表、袖扣、领带等物,慢条斯理又认真细致地戴上。
五分钟到了,男人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步的林秀松连忙迎上去,干涩的嗓音充满焦虑:“易先生,我妹妹和几个保镖在你的办公室里,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聊好吗?”
气质温和儒雅的男人随手便打开了隔壁一间办公室的门。
“请坐。”他率先坐在主位,过于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
“谢谢你抽空见我。”心中的焦虑淡去后,林秀松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几分紧张和惧怕。人人都说易岺和蔼可亲,温文尔雅,是最为典型的绅士,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剖开之后全是黑的。
想起曾经那些往事,林秀松垂下头,躲开了易岺的目光。
她曾被迫给易岺的父亲当过几年情妇。那个老东西喜欢虐待人,常常把她弄得浑身青紫,遍体鳞伤。但妹妹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家里的房子又被亲戚偷偷卖掉,拿不回产权。她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易岺找上她,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再后来,易岺的父亲心脏病突发,死了。易岺的后母得了神经病,被关进了疯人院。曾经打压、谋害、放逐过易岺的那些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反倒是林秀松,乘着易岺的东风,创办了自己的潮牌公司,现在也算是知名女企业家。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男人,她竟止不住的心里发憷。
“我,我先给你说说我妹妹的情况吧。”林秀松咽了咽口水,不无懊悔地说道:“是我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这种险恶,她早已在易岺身上领教过,所以这些年,她从不吃男人的亏。
“她男朋友是个垃圾,很喜欢在外面乱搞,从来不工作,整天就是泡酒吧打游戏,没钱了就伸手管我妹妹要。我妹妹不但包他吃,包他住,包他买各种奢侈品,还得当他的出气筒,动不动就挨打。”
林秀松压了压心里的火气,继续说道:“他下手很重,有一次拿凳子砸破了我妹妹的脑袋,害得我妹妹昏迷了三四天才醒,头上缝了十几针。我当时都快气疯了,强迫他们分手,还把我妹妹带回家关起来。你猜我妹妹怎么对付我的?”
她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点开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里,一名年轻女子一边撞墙一边对摄像头喊道:“姐姐,求你放我回去。我要跟浩伟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他!”
女子是真的不遗余力地往墙上撞,一下一下砰砰作响,鲜血一团一团溅在雪白的墙壁上,画面触目惊心。如果再来几下,女子的头骨肯定会裂开。对于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生命,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想回到男朋友身边。
似乎没有那个男人,她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看见这段监控视频,林秀松的牙齿都咬紧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继续道:“后来我不得不把她放了回去。哪知道那个垃圾反倒主动跟她提了分手,还把她赶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住着我妹妹的房子,分手之后却把我妹妹赶走,呵——”
林秀松低笑一声,表情却特别狰狞。她磨了磨后槽牙,像是恨不得把那个渣男生吞活剥。
易岺一直沉默地聆听,并未半途插话。他的面容是温和的,眼神是抚慰的,倘若不曾见过他最冷酷的一面,林秀松一定能从他身上获得平静的力量。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太过温柔的男人,嘴角略一上扬,便会带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现在,林秀松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只能自己努力调整呼吸,用压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我原以为分手之后,我妹妹就能慢慢走出来。但是并没有。她开始自残,一刀一刀往身上割,割得鲜血淋漓,然后拍照发给那个垃圾看。她想让对方知道,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那个垃圾看见照片一点也没心软,还鼓励她自杀。你知道吗?他竟然对我妹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死给我看。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相信你。’他说他受过很重的情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女人。于是我妹妹为了抚平他的情伤,就真的自杀了,一次、两次、三次,吃安眠药、上吊、烧炭,还每一次都会把自杀视频录下来,发给那个垃圾。”
林秀松的眼圈已经红透了,嗓音里也满是恐惧的颤抖:“我一次又一次把她救回来,她一次又一次的用死去证明她的爱。我太累了,也太怕了!我担心哪天要是照顾不过来,她就真的死了。我每天都做噩梦,梦里全是她的血。”
林秀松摊开双手,瞳孔里溢出惊惶之色。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后来,那个垃圾好像看见了她的诚意,又跟她复合了,我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他妈亲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竟然会觉得庆幸!我他妈也快被那个垃圾逼疯了!”
林秀松握紧双拳,带着切齿的恨意如是说道。
她抬起通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缓慢却坚定地提出要求:“易先生,请你把我妹妹的记忆抹除吧,或者干脆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记忆。让她彻彻底底忘掉那个垃圾。”
林秀松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她再这样下去会死的。那个男人会彻底毁了她!”
易岺伸出手,做了一个搀扶的动作,却并没有真的扶起林秀松。他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偏了偏,似乎想避开林秀松的跪拜,却也没有真的避开。
他的温柔以及谦和有礼,都是一种假象。
他垂眸看着林秀松的发顶,淡淡说道:“你妹妹被PUA了,这是一种精神控制的方法。不需要抹除记忆,那样会对她的大脑造成一定的损伤。我会给她做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而你必须把她看管好,不要让她再跟那个男人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触,见面、发短信、打电话,全部禁止。”
“好的,我明白,我会管好她。”林秀松连连点头,紧绷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只要易岺愿意出手,妹妹的病就一定能治好。论起精神控制,易岺才是宗师。
两人聊完便起身往外走。
与此同时,小乌鸦,也就是乌芽芽,已经脱掉鞋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隔壁办公室的一张睡椅上。她把双手放置在腹部,来来回回抚摸了几遍,眸色暗了又暗。
她当然知道林秀竹的姐姐和那个心理医生在聊什么,无非是林秀竹为了男朋友寻死觅活那些事。
但两人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林秀竹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她又一次怀孕了,而她的男朋友于浩伟对她说:“你怎么像条母狗一样,一操就怀孕?你自己算一算,这都是第几次了?要不这样吧,你把这个孩子连同你的子宫一起摘掉,我就相信你是真的爱我。等你从医院里出来,我就跟你结婚。”
林秀竹真的相信了。她找了一家黑诊所,把这个孩子,连同自己的子宫全都摘除了。在此之前,她已经为男朋友堕了四次胎。
从黑诊所里出来的时候,她下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淌血,淌着她的血,也淌着孩子的血。她给于浩伟打电话,想说我们结婚吧,可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于浩伟和另一个女人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林秀竹曾无数次地听见过,甚至当场抓住过。她应该早已麻木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摸着自己鲜血淋漓却空空如也的腹腔,竟头一次对于浩伟产生了恨意,这恨意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汹涌而来。
得到这段记忆的乌芽芽五官拧在一起,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她用粉红的舌尖舔舔牙床,又戳戳腮帮子,把脸颊弄得一鼓一鼓的。直到现在,她还能尝到那段记忆留下的苦涩滋味儿。
一个未婚女性失去子宫意味着什么,连她这只小乌鸦都懂。其实拯救已经来不及了,林秀竹早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被于浩伟毁掉。
当乌芽芽想得出神时,一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男人缓步走进办公室。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而易岺尤其擅长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推开门之前,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双如枯井一般无波无澜的死寂眼眸,亦或者烧至灰烬再无一丝余温的冰冷瞳孔。但是并没有。
他看见了一双过于朝气蓬勃,过于明亮清透,过于灵性盎然的眼眸。女孩的脸庞是苍白憔悴的,身体是瘦弱不堪的,露在外面的手腕布满自残的伤痕,可见生理和心理状况都十分糟糕。
但是,仅凭这双眼睛,易岺就知道,情况与林秀松的描述完全不符。
易岺立刻转过身,冲守在外面的林秀松说道:“你进来看看。”


第4章
当易岺观察乌芽芽时,乌芽芽也在观察易岺。
她原本舒舒服服地躺在睡椅上,却在看见易岺的一瞬间猛然半坐起身,口中惊呼:“小弹珠!”
这个容貌俊美,气质儒雅的男人,不就是十几年前被她遗失的那颗小弹珠吗?他长高了,长大了,雌雄莫辨的脸庞早已褪去那点看似孱弱的青涩,变得成熟硬朗。他的身体也不似以往那般纤细,反倒格外挺拔精壮。
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唯一不变的还是这双暗含幽蓝流光的琥珀色眼瞳。
不,这双眼瞳也变了。它们比多年前更神秘莫测,也更深邃迷人。
隔着玻璃镜片,乌芽芽专注地看着这双眼瞳。
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弹珠”令易岺微微皱眉。
不过,他并未在意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只是侧过身子,让林秀松进入办公室。
“易先生,怎么了?”林秀松紧张不安地询问,末了握住妹妹的手,柔声安抚:“小竹,这是易先生。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他能帮到你。你心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会开导你。姐姐在外面等你,你别害怕。”
她轻轻抚摸妹妹枯黄干燥的发丝,眼眶和鼻头一阵发酸。
就在两年前,妹妹的头发还是顺滑如缎,润泽有光的。那时她多么健康,单纯,开朗,哪像现在,整个人瘦得都快脱相了。
把妹妹抱在怀里的时候,林秀松都害怕把人给揉碎。
看见林秀松发红的眼睛,乌芽芽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外面打工。
于是她立刻找回了打工人的自觉,鼻尖一皱,眼睛一眨,转瞬便流出两行泪水。她垂下头,默默吞咽着这些泪水,仿佛不愿意对姐姐有所回应,却又在数秒钟后苍白无力地答了一句“嗯”。
她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安排,都只是麻木的配合。反正她已经这样了,再也好不了了。
林秀松见不得她这副形如枯槁的模样,眼眸也跟着湿润了。她抱紧妹妹过于瘦弱的身体,哀求道:“你要相信易先生,他一定能帮到你。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
她一下一下揉着妹妹的后脑勺,眼泪越掉越多。
乌芽芽不得不陪她一起演戏,也争先恐后地落泪。
她从不担心会在人类面前露出破绽,因为她对自己精湛的演技很有信心。一秒钟之内,眼泪说来就来,这样的功底连影后都赶不上!想到这里,乌芽芽忍不住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
林秀松抱着她,这样的小动作不会被旁人发现。
然而,站在一旁的易岺却露出兴味的神色。
经过林秀松的辨认,这个女孩的确是林秀竹,不是别的什么人。但她却又与林秀松口中的林秀竹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睛在流泪,一颗接一颗,仿佛无穷无尽。她的眉头始终紧皱,一副深切哀伤的模样。
但易岺知道,这些眼泪和哀伤都是假的。
一个真正被伤害到体无完肤,乃至于失去存活的信念的人,她的眼瞳必然是充满痛楚的,她的泪珠必然是浑浊冰冷的,如果捻一颗放进嘴里,还能品尝到比普通人的眼泪更苦涩的滋味。
易岺其实并不是心理医生,只是精通心理学而已。他的主职是科研。但他见过太多深陷于绝望之中的人,所以他知道伤到深处落下的泪到底是什么形状。
但林秀竹的眼泪不一样。
她只是单纯的掉泪,就像阴天会下雨,泉水会奔涌一般自然。她再怎么伪装也无法抹去这双漆黑瞳孔里过于澎湃也过于丰沛的朝气,以至于她落下的眼泪都饱含着清新的生命力。
易岺从不哭泣,更憎恶别人在自己面前哭泣。这些年,残酷的现实早已教会他一个道理——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他不讨厌林秀竹哭泣的脸庞。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假装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缓缓在一旁落座,交叠起修长的双腿,静静观察这个特殊的病人。
感知到易岺的靠近,乌芽芽漆黑的眼珠子忍不住滴溜溜地转起来。她特别想看这人漂亮的眼睛,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人,她必须从雇主那里赚取魂力,所以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渴望,尽职尽责地做好林秀竹。
她把脸埋进林秀松的颈窝,将脏兮兮的眼泪全部涂抹在对方的衣领上。
易岺打开抽屉,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准备做问询记录。他始终盯着林秀竹,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双过于闪亮清透的眼眸,以及某些细小却难掩调皮的动作,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多次寻死觅活的自杀者身上。
【PUA深度受害者林秀竹】易岺写下这段文字,停顿片刻后又打上一个问号。在他这里,林秀竹的身份尚且存疑。
他思忖片刻,又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第二人格】,然后也打了一个问号。
林秀竹受到伤害之后分裂出多重人格的可能性很大,但到底是不是此类情况还需要进行深入的诊断。
定下治疗的基调后,易岺语气平静地说道:“好了,家属可以离开了。”
林秀松连忙抹掉眼泪,又用力抱了妹妹一下,这才推门出去。她肩头被乌芽芽枕着的那块布料,颜色比周围的布料略深一些,像是打湿了,上面还沾着一团亮晶晶黏糊糊的液体。
乌芽芽毫不愧疚地看着这团液体,也没有开口提醒姐姐。门关上之后,她从包包里取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涕。
演技太好了就是这样,容易入戏。
她不无骄傲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易岺默默观察她,然后勾着唇角在笔记本上写道:【第二人格是否承受了主人格的心理创伤?】
他抬眸看了看正来回挪动腰后的靠枕,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的乌芽芽,继续书写:【完全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在易岺看来,这是一个未曾被伤害过的灵魂。她的色调很明亮。
乌芽芽终于把靠枕摆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今天心情超级好,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小弹珠。
她转过头,认认真真看向易岺,易岺却看向她布满刀痕的手腕。
诶,这个手太难看了,得藏起来!乌芽芽连忙把手缩进衣袖。
易岺却忽然说道:“不用隐藏,这不是绝望的印记,也不是痛苦的疤痕,而是你的潜意识在向外界发送求救的信号。你不是在伤害自己,而是在拯救自己。”
他的嗓音很低沉,很富有磁性,充满着令人沉溺的温柔气息。
乌芽芽听得耳根发热,心里却吐槽一句:都割腕了还自救?小弹珠的专业技能不行啊,这个分析根本不对!
易岺注视着自己的病人,缓缓说道:“隐藏在内心的痛苦,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所以,当你试图向身边的亲朋好友述说你所遭受的心理创伤时,他们其实是不太能够理解的。他们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你。
“但身体上的病痛,所有人都能直观地看见,也都能明白那到底是怎样一种难受的感觉。刀子割开皮肉会疼,这是常识。看见你的伤,你的亲朋好友会第一时间感同身受,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你。这就是自残的真相。
“它不是堕落或破罐破摔,而是求救的信号。它是在用刺目的鲜血告诉你身边所有人,你受伤了,你需要帮助。你的潜意识在拯救你,你明白吗?”
易岺用骨节分明的细长食指,隔着虚空点了点乌芽芽的眉心,一字一句诱哄:“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你可以好起来。你的心里还残存着一股力量,这些伤痕就是力量的释放。”
乌芽芽傻愣愣地看着易岺暗光流转的瑰丽瞳孔,脑子处于空白阶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歪着脑袋呢喃:“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翻看林秀竹的记忆,她发现情况和易岺描述的一模一样。每一次自残,林秀松都会把妹妹抱进怀里大哭一场,还像小时候那样,一整晚都抱着妹妹睡觉,拍她的背,给她唱催眠曲。
唯有在这个时候,林秀竹才都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她贪图这样的宁静,所以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
她以为那是病入膏肓的征兆,但她想错了。
真相恰恰相反,她在挣扎,她在求救。
“这里的每一条伤痕,”易岺隔空点了点乌芽芽的手腕,柔声说道:“都是你的灵魂在呐喊。它在说救救我,你听见了吗?”
乌芽芽歪了歪脑袋,仿佛在仔细聆听,然后点点头:“我听见了。”
吞吃掉林秀竹的记忆时,她曾不止一次的听过这声嘶力竭的呐喊。否则她也不会代替林秀竹躺在此处。
“那么就请你和我一起努力,把这个困顿的,却绝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灵魂拯救出来,好不好?”易岺的语气异常温柔慈爱,像是在诱哄一个迷途的小孩跟随自己走出漆黑浓雾。
乌芽芽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好!”
说完她用力点了点头,以表决心。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当然义不容辞。此时此刻,易岺对她说的这些话,在心愿达成之后会变作记忆的光球,重新归还给林秀竹本人。乌芽芽经历了什么就等于她经历了什么,乌芽芽听见了什么,她同样也可以听见。
所以,这样的心理治疗是有益处的。
易岺满意地勾唇,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段话:【第二人格:16-18岁,尚未拥有完全成熟的心智,容易轻信他人。】
放下笔,他看向乌芽芽,心里暗自叹息:这还是一个孩子。
乌芽芽眯眼看着易岺,像个老母亲一般欣慰地思忖:小弹珠真的长大了。


第5章
易岺不着痕迹地分析着林秀竹的心理状况。
现在,他还需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位疑似第二人格的小朋友与主人格是否共享记忆。林秀竹的遭遇,她是否能听见,看见,并且感受到。
如果她拥有另外一套独立的记忆系统,并且在消失之后无法对主人格造成任何影响,那么所有的心理治疗都是无用的,必须等到主人格醒来,治疗才能继续。
易岺一边在笔记本上书写,一边温声开口:“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乌芽芽上扬的嘴角慢慢抿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法克制的厌恶:“他叫于浩伟。”
“你们上次分手是什么时候?”易岺继续询问。
“半年前。”乌芽芽亮晶晶的眼瞳已变得又黑又沉,苍白的脸庞也跟着紧绷起来。林秀竹的记忆在她的识海里翻搅,并不断溢出痛苦、绝望、挣扎等情绪。
乌芽芽不喜欢这些无比黑暗的情绪,却也不会受到影响。
【记忆共享】,易岺不紧不慢地写下这行字,然后打了一个勾。
“分手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易岺问得更深入了一些。
除了共享记忆,他还想知道这两个人格之间能否共情。如果可以,那么他就不需要等待主人格醒来再进行治疗。
乌芽芽认真翻看林秀竹的记忆,最后总结出两个字:“羞耻。”
易岺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共情】二字,并打了一个勾。被PUA的女性,往往在分手之后除了感受到悲伤、痛苦等情绪,还会产生难以克服的羞耻感。
一般的女性失恋之后会对关心自己的人说:“我和他分手了。”
但是,被PUA的女性却会说:“他不要我了。”
一个满带贬低意味的动词“不要”,顷刻间便把自己物化了。分手本该是基于双方意愿而达成的和平离开的协定,绝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弃如敝履。会把失恋看做抛弃的人,往往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处于卑微的境地。
他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而这件附属品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完全仰赖于他们的所属者是否需要。
当主人觉得他们毫无用处,并表达出厌恶的情绪时,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到羞耻。他们会认为自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