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又问道:“夫人在哪儿?”
惠竹回道:“夫人正在湢室沐浴呢。”
话音刚落,惠竹便瞧着陆之昀高大峻挺的背影,已然往湢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湢室里近侍沈沅的丫鬟,只有碧梧一人。
碧梧所在方向,恰能见到进了湢室门口的陆之昀。
而沈沅则背对着男人,亦将两条纤细易折的胳膊搭在了浴桶的桶沿,她姿态慵恹柔弱地阖着双眸,自是不知陆之昀已然让碧梧噤住了声音。
还觑着眼目,让一脸局促的碧梧退出了湢室。
等陆之昀站在了她的身后,深邃的凤目也看向了她纤润的两个肩头时,沈沅还浑然未察觉出异样。
身为刚刚怀上孩子的孕妇,沈沅是很容易劳累的,便也想在这时放松放松,便对着身后的“碧梧”柔声道:“帮我揉揉肩膀罢。”
陆之昀的面色未变。
他未动声色,待沉着眉目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将那绣着云崖海水纹的宽袖往上撩了数寸。
随即便将指腹微粝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了美人儿触感温腻的肩膀上,动作稍显生涩地为她捏揉着不堪一握的两个玉肩。
热雾氤氲下,沈沅的意识也有些迷糊,丝毫都未觉出事情的不对劲,便又命道:“再帮我往肩膀上浇些水。”
陆之昀为她揉肩的动作顿了下。
随即便蹙起了锋眉,亦用那双稍显凌厉的凤目四下搜寻着水舀。
沈沅突地发现,“碧梧”竟是连个字都没同她说。
且她刚刚给她揉肩时,那力道也有些不对劲,手法变得特别生涩笨拙。
她突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甚对劲。


第29章 晋·江正版
趁着那人将手从她肩上移下的时当,沈沅终于动作小心地款款回过了身子,目带探寻地看了过去。
却见身着一袭挺拓官服的陆之昀,竟是持着水舀,身姿挺拔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面容冷峻淡然,看不出去任何的情绪来。
沈沅的面色蓦地一僵。
她登时羞赧万分,亦慌乱地将两只纤细的胳膊环在了身前,紧紧地挡护住了那抹深深的春意。
美人儿微湿的乌发被简单的绾起,展露出了白皙纤长的颈线,她低垂着浓长的羽睫,柔柔的话音也难掩着埋怨:“官人…您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
陆之昀不动声色地将沈沅面上的细微神情都看在了眼中,他缄默着,并没有立即回复她的话,反是拿着水舀又靠近了她。
沈沅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步,可这浴桶留给她的空间,也只许她往后退一个步子。
她白皙面容上的红意更甚,仍不敢与陆之昀对视。
陆之昀却已经舀起了桶中的热水,动作小心地往她纤润的雪肩上,慢慢浇去。
水流缓缓地划过沈沅的肌肤时,她亦微颤着羽睫,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男人成熟冷冽的气息陡然拂过了沈沅的发顶,陆之昀这时终于低声问道:“你这样,是嫌我按得不够好?”
沈沅掀开了柔情似水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的眼睛,却见陆之昀的表情正经,没有半丝的调侃意味。
她回味着陆之昀适才的“服侍”,觉得男人的手劲确实是大了些,按得力道也不怎么舒服。
他的这双大手,还是别用来给人按肩了。
虽这般想着,沈沅却并没有同陆之昀说实话,只细声回道:“妾身不敢劳烦官人做这种事,让丫鬟帮着按按就好。”
话音刚落,陆之昀便将那水舀浮在了水面上,亦再度直起了身子,用那双威冷幽深的凤目定定地看了她好半晌。
沈沅正被男人的视线灼得头皮发麻时,陆之昀却沉着眉目,将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卸了下来,随即便将它递给了她,淡声命道:“拿着。”
沈沅愣了一下,还是将带着男人体温的玉扳指接过,待将它攥进了掌心中后,不解地问:“官人…您……”
陆之昀低声又命:“转过去。”
沈沅不解他的意图,美目也倏然瞪大了好几分,并没有立即照做。
瞧着她这副宛若受惊之兔的可怜模样,陆之昀将语气放缓了许多,同她解释道:“我再给你按按。”
沈沅心中悬着的石子儿终于落了地。
得,陆之昀还是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知道她有些嫌弃他按得手法。
许是觉得在妻子的面前丢了些面子,这才要再给她按按,来证明自己一番。
沈沅这般想着,便在男人眸光灼灼的注视下,动作小心地又转过了身,呈着适才的姿态,将两只纤细的胳膊温顺地搭在了桶沿,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她送他的那个玉扳指。
她身上空无一物,其实如现在这样背对着他,心中是顶没安全感的。
故而她纤瘦白皙的背脊有些发抖,那线条优美的蝴蝶骨也凸显了出来,尽显着女子的柔弱美态。
男人微粝的指腹再度触及到了她的肩膀后,嗓音也温醇了许多,还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我只是想帮你按按肩膀,你怕什么?”
沈沅眨了几下眼,没有吭声。
她战战兢兢地任由男人帮她按揉着肩膀,亦能觉出,虽然陆之昀的手法还是不熟练,但他明显也是尽了力的。
少顷之后,陆之昀终于松开了她。
沈沅如释重负,亦趁着男人重新佩戴玉扳指的时当,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以后啊,她可再也不想让陆之昀帮她按肩了。
自她怀了孕后,沈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还真成了那身娇体弱的人,总是容易疲惫。
浸了会儿热汤后,人便虚弱了许多。
陆之昀将沐完浴后的她抱回拔步床上后,沈沅的芙蓉面上仍染着淡淡的绯色。
她神情恹恹地侧躺着,泛着雾气的美目也赧然地看向了陆之昀,软着声调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妾身近来总容易疲惫,今夜就不能伺候官人沐浴了。”
陆之昀淡淡地嗯了一声,回道:“无妨。”
沈沅听着男人温沉的声音,心情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陆之昀固然是个挺强势冷肃的人,可婚后同他相处的这几日下来,沈沅发现他也不怎么难为人,目前看来,至少在她的面前,他还挺好说话的。
思及此,沈沅便扬声唤丫鬟道:“去给公爷重新备水。”
因为两个人的身量差距是很大的,陆之昀用的那个浴桶也比沈沅的那个梨木浴桶要深上许多,她若进到他的浴桶里,鼻子那处就会被水淹住而无法呼吸。
但是如果陆之昀用她的浴桶,是能将就一番的。
等她说完这句话后,陆之昀却制止了那丫鬟的行径,低沉着嗓音命道:“水还热着,不用换。”
沈沅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她以为陆之昀这是犯糊涂了,忙小声提醒他道:“官人,那可是妾身用过的水啊……”
陆之昀听罢,只无声地看了她一眼。
那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沈沅头皮发麻,最终她只得噤住了声音,亦用衾被将红得不能再红的脸覆住,再也不敢同陆之昀对视。
夜渐深沉后,沈沅被陆之昀小心地圈在了怀里。
他沐完浴后,高大强壮的身子也比平日要温热许多,现下已至初秋,入夜后天气难免泛凉,故而被陆之昀的体温暖暖地烘着,于沈沅而言,是件挺舒服的事。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也涌起了困意。
可心中却是不甚踏实。
沈沅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现下快到寒露这时令了,前世这时,京师绝对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正努力地回想着,却觉小腹的那处,已经被男人的大手轻轻地覆住了。
陆之昀低声嘱咐道:“这肚子还是没怎么起来,你人也还是太瘦,这几个月要多进些补品,不然生孩子时会吃苦头。”
沈沅温驯地颔了颔首,她想起了那件紧要的事,刚要同陆之昀提起,却听他又命道:“胎还没坐稳,以后不要再那么早就去看祖母了。”
沈沅却在他的怀里摇了摇脑袋。
她那动作是柔弱的,摆出的姿态却是顶倔强的,她音腔软软地回道:“妾身还是要去看的,祖母好不容易才对我的态度有了转观,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陆之昀微抿薄唇,只无奈地用手捏了捏她纤细易折的后颈。
沈沅被他捏住后,虽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微缩着颈脖,同他将她想起的那件事说了出来:“官人,您近日最好要多注意注意高大人的动向…他近来不是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吗,这

外室到底是什么来历,您最好提醒高大人弄清楚,也让他在同她相处时,小心一些……”
沈沅清楚高鹤洲对陆之昀而言,不仅是极为重要的友人,也是官场上最得力的下属爪牙。
如果陆之昀失去了这个人,就等同于是被砍断了一条胳膊。
她当然知道,这突然同陆之昀说了这样的一番话,难免会显得很突兀贸然。
但是沈沅分明记得,前世的高鹤洲,就暴卒在了这个秋季。
而且他死的时候,名声也是极不好听的。
虽说高鹤洲本来就是个风流肆意的浪子,但是死在女人的身上,可不是件好听的事,这也让京中勋贵的世家嘲笑了许久。
陆之昀听罢,捏她细腻后颈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话,看沈沅的眼神,却蓦地幽沉了许多。
自她在韶园将帕子故意地丢在了他身旁后,陆之昀的心中便有了猜测,只是他一直都不能确定。
而今日沈沅的这番话,却让陆之昀确定了他从前的猜想。
原来沈沅她,也有前世的记忆。
——
轩窗寂影,公府初显秋意。
成簇的桂树陆陆续续地绽了花,寇氏的院子里满溢着丹桂的清润甜香,若不是寇氏的脸一直难看地绷着,沈沅倒还真觉得,她这院落真是个适合在秋季待的好地方。
沈沅今日应景的穿了身暖杏色的对襟长衫,领缘处还纹绣着玉兰和丹桂,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愈发地娴静恬适。
如今的她正处于最好的年岁,可谓是尽态极妍,比那刚及笄的小姑娘多了许多的女子韵味。
来见寇氏时,为表尊重,还薄施了粉黛,柔唇也点抹了淡淡的樱色,气色亦是极好。
沈沅只静静地坐在那处,美貌就足矣让已经青春不再的寇氏生出了淡淡的涩意。
老太太既是提起了让寇氏教沈沅中馈之务的事,寇氏如今也不好再推脱,可她统共就教了沈沅两次,每次所用,也不过就是一个时辰,也不会教沈沅什么重点。
碧梧倒是丝毫也看不出沈沅存的那些心思,按说她入府后也有个十几日了,原本沈沅便在唐府代罗氏掌管着府中之务,公府虽然大了些,但是沈沅却也是个聪颖领悟快的女子,更

遑论胡管事也早就给她开过小灶了。
她觉得,沈沅已经能够上手了。
可在寇氏的面前,她总是会故意装出一副吃劲儿的模样,有些她都能听明白的东西,沈沅却总会故意地再问寇氏几句。
寇氏倒是没对沈沅显露的迟钝有多奇怪。
只是觉得她还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么些玩意儿都学不会,还跳着脚的想跟她争权?
还真是痴心妄想!
寇氏心中虽颇为不忿,面上倒还算淡然,又耐心地同沈沅讲了一遍:“适才同你讲了这府中一到三等丫鬟的月例银子该如何分配,也同你说了,这胡大管事是没有奴籍的管事,府

内的下人中,他是最大。账房、银库、买办处的那些门道我也都同你说得一清二楚了,今儿我也乏了,弟妹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沈沅颔了颔首,刚要起身同寇氏告辞。
正此时,账房派的人也到了,将近来这几月的账簿交到了寇氏的手中。
寇氏接过账簿后,见沈沅没离开她的院子,反是看了眼她手中的账簿,便随意问了句:“弟妹母亲的娘家,是扬州的盐商,你既是盐商养大的,应该很会看账罢?”
沈沅故意地垂了垂眼睫,似是想要掩着些什么情绪,故作镇定地回道:“还算是…会看账。”
寇氏听她言语支吾,便觉出了事情的蹊跷,再加之沈沅近两次同她学习中馈之务时的表现也是不佳,便放松了警惕。
亦认准了,沈沅她应该是不太会看账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京中的世家贵女虽多,但是精于打理账目的人却是极少。
一般的世家后宅中,这种种的琐碎账目也都是要交由账房来打理的,主母也只是会对其核实一番,所以总会让采办的人钻了空子,藏匿银钱。
寇氏见沈沅仍眼巴巴地盯着她那账簿,便问道:“弟妹是想看看这本账簿吗?”
沈沅微作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寇氏便让下人将那账簿递给了她,也想趁此观察观察沈沅看账的神情。
却见她用那纤白如瓷的左手甫一翻开那黛蓝色的书封,便颦了颦眉目。
沈沅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将精致描画的含烟眉又舒展了几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镇静。
寇氏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心中也愈发认定了,沈沅她还真的不怎么会看账。
——
午门,燕翅楼。
这日是英亲王行刑的日子,小皇帝还没到场,已被贬为庶人的英亲王也没被官兵押到刑场上。
陆之昀却提前登上了燕翅楼,他面色冷凝地看着乌泱泱的天际,其上浓云密布,空气中也渐渐涌起了淡淡的湿潮。
种种迹象都在彰显着,京师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男人英俊的面庞显露了忧虑,江卓站在他的身旁,同他提起了沈沅近来同扬州唐家的书信往来。
“公爷,夫人将自己的嫁妆分成了三份。这第一份,好似是留做日常周转之用了。第二份,则在京师盘了些铺子。最后的那一份,夫人则让她的舅父唐文彬,在扬州还给她盘了些

商铺。”
江卓说完,便觉得沈沅还真是个颇会管理自己财物的人。
她懂得将自己的嫁妆分散着保管,还知道钱财总是会很快就被花光的,只有盘成铺子经营着,才不会变成死钱。
不过她既是还将自己的嫁妆分散到了扬州,那便意味着,这位新入门的夫人,还是对他们的公爷有所保留,不算是太信任他。
她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
免得日后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同陆之昀和离也好,还是被休弃也罢,那置业如果都在扬州,就算大祈的律法规定,如果女子改嫁或是和离,带到夫家的嫁妆是带不走的。
沈沅这些在扬州的置业,却还是能够保留下来。
果然,等江卓说完这话后,陆之昀英隽的眉宇立即便蹙了几分。
他嗤笑了一下,声音也冷沉了许多:“都嫁给我了,以后就很难再回到扬州了。她愿意怎么弄她的这些嫁妆,就都随她吧。”
江卓眨了几下眼皮,觉他主子这话,表面上是透着无奈的纵容。
实际上却在彰显着,沈沅既然已经落入了陆之昀的掌心里,以后就不会再有离开,或是逃开他们主子的机会。
提到了扬州,陆之昀又蹙眉问了江卓一句:“对了,唐禹霖那处有没有消息,他还有没有再给夫人寄过信件?”


第30章 你五婶的宴贴
燕翅楼被阴云密布的天际笼罩。
江卓看着陆之昀英俊无俦的侧颜,见他的神情虽是平静无波,但问这话时,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也想不太清楚,陆之昀为何会这么在意唐禹霖的动向。
若说他是介意沈沅曾险些就嫁给了唐禹霖,那也解释不通。
因为这京中还有个陆谌,原本沈沅和陆谌的婚事可是板上定钉了的,且陆谌其人也比唐禹霖要才华出众。
唐禹霖参加了两次乡试,却都没有获得进京赶考的机会。
可陆谌只考了一次,便榜上有名了。
江卓觉得,吃醋这种事同陆之昀本人是不搭边的。
更何况,他觉得陆之昀若真的忌惮,也应该去忌惮陆谌。
江卓如实回道:“大人,这马上就到秋闱的日子了,扬州那处来的人说,唐文彬为了让唐禹霖能够专注于科考,没将夫人与您成婚的消息告诉他。唐家的大少爷现在还不知道这事

,而且上次…上次您可是将他寄给夫人的信烧了。唐禹霖许是觉得夫人并不想耽误他科考,所以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往京师寄过信了。”
陆之昀边听着江卓的回话,边微微仰起了头首。
他看着天上的乌云仍未散去,面色愈发冷峻。
不经时的功夫,小皇帝的仪仗队也到抵了燕翅楼处。
小皇帝这番至此,身旁不仅有徐祥和平素就近侍于他的太监们,还多了位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的太监小禄子。
得见陆之昀阔步向他走来,小皇帝立即便对自己的师长兼舅父作了个揖,并恭敬唤道:“先生。”
陆之昀颔了下首,刑部的人也陆陆续续至此,押着蓬头垢面的英亲王到了午门之下。
呼啸而至的秋风稍显凄厉,伴着五匹骏马的嘶鸣之音,小皇帝站在高大峻挺的陆之昀身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亲王现下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在监狱中大肆地辱骂陆之昀,每句话说得都极其地腌臜不堪。
大狱之中,也都是陆之昀的眼线,这些话传到他的耳里不久,那英亲王便突地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明显是被人下了药,给毒哑了。
——“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五匹同英亲王手脚颈脖套连着的枣红大马便扬起了前蹄,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皇帝骇于见到这种场面,他刚要阖上双眸,发上便传来了陆之昀冷沉的声音:“陛下,你要亲自看着他被处置。”
小皇帝只得怯怯地再度睁开了眼眸。
正此时,空气中隐隐传出了骨骼被外力遽然锉断的裂音,这声音并不大,甚至可谓是细微,却足矣使人毛骨悚然。
英亲王是喊不出来的,他的面容已变得扭曲不堪。
小皇帝的双眸倏然瞪大。
转瞬的时当,英亲王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躯干。
五匹马拖着他的残肢断臂,也在青石板地上划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这场面,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恶心瘆人,甚至想要做呕。
有一个太监受不住,直接躲在一侧吐了出来,徐祥见此立即命人将那太监轰了出去:“竟然在圣上面前失仪,回去后,去慎刑司领二十大板受罚。”
徐祥说完这话后,陆之昀缄默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小皇帝的近侍太监,所以有时皇帝还未开口,他却会自作主张地安排一些事情,这种做法可说是深谙君心,也可说是僭越犯上。
徐祥本以为陆之昀想要借此刁难他一番,可陆之昀却并没有这么做。
他将视线收回后,便对着身侧抖如筛糠的小皇帝叮嘱道:“陛下,臣总有不在人世的那一日,你早晚也要自己面对祈朝的所有政务。对英亲王这种曾经觊觎过皇位的逆臣而言,惟

有酷刑才能彰显帝威。陛下要永远记住,世人皆是畏威不畏德的。”
小皇帝点了点头,却也用手捂住了嘴。
他也不是没看过死人,却从来没见过死状这么凄惨骇人的尸体,站在气场冷肃的陆之昀身旁,他却只想呕吐。
徐祥因着盟友英亲王的惨死而倍感悲怮,仍眼眶微湿地看着燕翅楼下,那滩尚未被清理掉的血渍。
他这一死,京中就再无能制衡陆之昀的人了。
徐祥想为曾经提携过他的英亲王报仇,亦渐渐地攥紧了拳头,却丝毫都未注意到,趁他走神的时当,小禄子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块帕子,并走到了小皇帝的身侧。
小皇帝抑住了呕意,嗓子眼儿处也只是泛了些酸水,他垂着乌眸,却见有人递给了他一块帕子。
“陛下,您用它来擦擦嘴罢。”
小禄子同皇帝的年纪相仿,声音也是很显清澈的少年音。
小皇帝接过了他手中的帕子后,便看向了这个刚被拨到御前来伺候他的太监。
小禄子的眼睛也如他的声音一样,清凉且澄澈。
小皇帝在他关切地注视下,也渐渐觉得,自己那颗被酷刑骇得千疮百孔的心,也皆被小禄子的一个眼神治愈。
陆之昀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高台之下,仍存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红。
他眸色威冷地看着狱卒们清理着英亲王的残尸。
巧的是,前世的这一日,死的人不是英亲王,而是高鹤洲。
陆之昀的脑海中突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在高鹤洲死的第二日,英亲王在退朝后,还耀武扬威地看了他一眼,嘲讽着问道:“你今日没空教陛下了罢?是不是得赶着去参加高大人的丧礼啊?”
朝中无人敢去讨论高鹤洲的真实死因,却也都觉得他突然暴卒这事属实蹊跷。
陆之昀是一般人动不了的,哪怕他的身后没有侍从跟着,凭他年少时的那些功夫底子,寻常的刺客也近不了他的身。
可高鹤洲却不同,他的性情虽然骄亢桀骜,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官,还戒不掉喜欢拈花惹草的毛病。
这很容易便会让人钻了空子,寻机除掉他。
而那个想除掉他,且有能力除掉他的人,也只有英亲王了。
英亲王要杀高鹤洲,也不完全是真的看他不顺眼,更重要的是,杀了他,不仅可以给陆之昀以威慑,更可以让失去了臂膀爪牙的他痛心疾首。
陆之昀的思绪渐止时,天际上的浓云亦被拨散,暖煦的太阳从其后探出了头来。
京师的天儿终于见了晴。
陆之昀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底的那抹冷厉也消弭了许多。
——
云蔚轩。
还没到中秋佳节,账房这月的开支却陡增了许多,陆老太太虽然上了年岁,偶尔得空也会将胡管事唤来,询问询问近来府里的银钱用度。
既是超支了这么老些银钱,陆老太太难免要将寇氏唤到云蔚轩处来盘问一番。
沈沅恰好也在场,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瞧着,也显露了几分震惊。
这一盘问,陆老太太便发现了那这月账簿的不甚对劲,就拿着采办缎子的那笔单目来说,上面记着的银钱,明显就是有问题的。
陆老太太不禁责备寇氏道:“你也治家多年了,怎么还会犯这种最低级的错误?”
寇氏的神情有些慌乱,她近来的精力是有些不够用了。
原因无他,还不是日日同那沈氏比着早起,生怕再让她寻机得了近身侍奉老太太的机会。
原本她的年岁也不小了,总是这么折腾,觉也睡不足,做事难免会生出些纰漏来。
故而寇氏只得对着陆老太太解释道:“孙媳…孙媳知错了,只是那日弟妹将这月的账簿拿到了自己的房里,说是要同婆子再请教请教理账的技巧,也不知……”
寇氏话还未说完,便被陆老太太冷声打断道:“够了,你自己犯的错,怎么能往你弟妹的身上推?”
沈沅浓长的羽睫眨动了几下,显露了几分懵然和无辜。
寇氏瞧着沈沅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虽说沈沅平日展露的所有纤弱姿态都毫不造作,但寇氏还是觉得,沈沅现下的这副神情,是故意做给老太太看的。
陆老太太将那账簿叠放在案后,又对寇氏和沈沅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了,陆家今年也要在韶园办场宴事,隔壁府的谌哥儿身体也转好了,到时别忘了给他们孤儿寡母的也递个宴

贴,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这团圆的日子还是聚在一处好。”
寇氏瞥了沈沅一眼,想观察观察当陆老太太提及陆谌时,沈沅会做出副什么样的表情。
却见沈沅的面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愫来。
寇氏和沈沅齐声应了是后,陆老太太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和煦:“老三家的,这回的中秋宴,就交给你弟妹来置办罢,她入府也有一段时日了,逢上这种机会,也该锻炼锻炼了

。”
一听这话,寇氏的面色即刻便显露了几番不情愿。
可老太太都这么点话了,她也不好当着沈沅的面,去同她顶撞。
最后只得恨恨地咬着牙,微拧着眉毛回道:“孙媳全听祖母的安排,也会帮着弟妹料理家宴,定会让她在中秋的这场宴事,好好地锻炼一番。”
“好好地”这三个字,咬音极重。
沈沅面上不显,却听出了寇氏话意的不善。
陆老太太明显是有些乏了,待又交代了二人几句话后,便让寇氏和沈沅离开了云蔚轩处。
两个人刚一出室,天边就忽地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转瞬的时当,便淅淅沥沥地落起秋雨来。
丫鬟们早就备好了油纸伞,已经为主子们在廊下撑着了。
寇氏正要急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觉沈沅并没有立即从那廊下走出来。
她心里起了疑虑,便又停步回身看了过去。
却见那道雷声响彻后,沈沅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登时变得霎白,柔若无骨的纤手也微颤着,捂住了心口,显露了一副颇为痛苦无助的模样。
她的丫鬟碧梧则关切地看着她,亦小心地搀住了她的身子。
瞧见沈沅的这副病容,寇氏的双眸渐渐微眯起来。
原来这个丫头片子,是有心疾的。
——
雪腴楼。
漆黑的乌纱帽置在手旁,高鹤洲虽穿着宽大庄重的官服,神情却显露了几分落拓。
他啜饮了几口烈酒后,便继续同陆之昀吐露着心事:“我是真的没想到,活了三十来年了,竟然险些栽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不瞒你说,我还真挺喜欢她的。你也知道,我们家的

那位一向是个凶悍善妒的,这几年更是不容人。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在外面给她置了个宅子,将她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
“哐——”地一声。
随着高鹤洲愤怒地在案上撂下了酒盏,陆之昀凉薄的眸子也随着他的动作,往下移了几分。
高鹤洲今日难能话多,在此之前,就同陆之昀把他同那外室的恩恩怨怨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陆之昀缄默地听着,只在高鹤洲讲话的间隙中,淡淡地插了一句:“日后同女人有关的事,你是得小心谨慎些了。”
陆之昀虽然没说什么宽慰的话,但是高鹤洲却也不需要陆之昀说些什么,他只是这样沉默地听着,对他来说便是足矣。
想来这事也是有意思,百事缠身的首辅大人竟还能抽出空子来听他讲讲情史,一般人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高鹤洲复又持起了酒盏,这时,天边突然传来了数道震耳的雷声。
他刚要开口再同陆之昀讲讲他家的那位悍妻,却见陆之昀已然将乌纱帽戴在了头上,随即便站起了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归府了。”
高鹤洲见陆之昀冷峻的面容似在强抑着淡淡的焦急,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便不解地问道:“英亲王这个老货好不容易死了,你也能松快松快了,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
陆之昀无声地睨了高鹤洲一眼,没再搭他的腔。
看着他离开时的高大背影,待又独酌了一盏醇酒后,高鹤洲自嘲一笑。
得,他是情场失意,陆之昀却是新婚燕尔。
这么急,一定是回家陪那位怕雨的柔弱美人去了。
——
沈沅依稀记得,前世京师的秋日,便总会连绵不绝地下雨。
现下这雷声已经暂歇了,只是雨势还有些滂沱。
她从云蔚轩处回来后,便坐在了漪蝶厅的圈椅处,不敢再轻举妄动。
若说原先她逢上雨日时,怕虽是怕的,却没有现在这么急切和担忧。
现在的她更担心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沈沅只让碧梧留在了厅内伺候着,她半阖着美目,亦用拇指不断地摩挲着腕上的银镯,心中不断地祈祷着,希望这场雨赶紧下完,不要再让她的孩子跟着她一同受苦。
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时,纤瘦的肩头却是突地一重。
随即,心前那阵难言的悸颤和刺痛,也于倏然间,消弭不见。
沈沅缓缓地睁开了水眸,亦掀开了眼帘。
陆之昀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他垂着首,正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男人峻整的官服被雨水淋湿了大片,其上刺目的绯色也变得黯淡了几分。
“官人……”
见他淋了雨,沈沅刚要开口询问,陆之昀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他结实的臂膀小心地担着她的腿弯,另一只臂膀则搂护着她不堪一握的纤腰,将她牢牢地护在了怀里。
沈沅的眼眸不禁阔起,亦仰面看向了陆之昀英俊又冷峻的面容。
许是意识到了沈沅正盯着他看,陆之昀便微微垂眸,只低声同她讲了句:“抱着你回室躺一会儿。”
沈沅眨了几下眼,并没有回复他。
心中却突然冉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在怀了身子后,人也明显比从前更脆弱易碎了。
陆之昀的体魄太过强壮高大,有时他躺在她的身侧,她都害怕他翻身后会压到她,再伤到她的孩子。
就连他攥她胳膊时,沈沅都有些害怕他会在无意间将她那手腕给拧断。
可今日男人那双结实虬劲的臂膀在担住她的腿弯时,沈沅的心中却突地没了那些惧怕。
反是在他的怀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被保护、甚至是被呵护的感觉。
——
康平伯府。
自沈沅成婚后,陆谌便大病了一场,卢氏命伯府的下人往朝中递了假,让他在府中好好地修养了近一月的时日。
今日陆谌终于恢复了过来,也没再耽搁公事,下朝后便在通政使司将近来京师百姓的陈情进言整理了一番,他身为通政使司的参议,需要将民间的疾苦及时向上呈递。(1)
下朝归来后,陆谌原本想独自在书房中思忖心事,卢氏却让小厮将他唤到了身旁。
通政使司的参议是祈朝的正五品官员,故而陆谌归府时,还穿着那身绣有白鹇补子的青色官服,发上戴的,也是很显儒雅的绞织漆纱幞头。
卢氏看着儿子的样貌虽依旧是颀身秀目般的清俊,但是人明显是比一月前瘦了太多,不免还有些心疼。
陆谌进室后,问道:“母亲唤儿子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卢氏坐在罗汉床处,叹了口气道:“你五婶适才差人往伯府递了张请帖,老太太想在中秋节的那日置办一场宴事,你虽然同公府分了家,但毕竟还是陆家的子孙,那日自是要去韶

园参宴的。”
听到了五婶这两个字,陆谌的眉头蹙了几分,心口也下意识地泛起了难言的刺痛。
五婶?
沈沅成了他的五婶?
陆谌强抑着想要冷笑的冲动,用手捂住了心口,另一手则从紫檀小案上持起了那张宴贴。
上面书着娟秀的蝇头小字,笔迹他亦很熟悉。
这张请帖,是沈沅亲自写的。
陆谌紧紧地用指捏住了这张宴贴,冲着卢氏,颔了下首。
卢氏瞧见儿子这样,也突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不该在陆谌的面前提起沈沅的。
那日陆谌在侯府晕倒了后,卢氏便隐隐觉得,陆谌这小子的心里应该还是放不下沈家的那个嫡女身沈沅。
这才受了刺激,又是大病一场。
其实卢氏的心里也不太爽利,因为沈沅原本是要成为她儿媳的人,却没成想,她竟是成了同她一个辈的弟妹。
而且嫁的那个人还是陆家的家主,陆之昀。
如此的身份转圜,也让卢氏缓了好久才接受了现实。
不过沈沅这丫头还真有本事,寇氏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没想到她进公府才一个月,就能亲自置办宴事了。
从前她还真是小瞧了沈沅了。
卢氏见陆谌的情绪看样子是平复了一些,便又探寻似地道:“儿啊,你要是心里还有疙瘩,娘便让人同你五叔说一声,中秋那日你便在伯府好好地休息,不用偏要去参宴的。”
陆谌的眸色微郁,在卢氏宽慰他后,却是沉重地摇了摇首,回道:“娘,我会去参宴的。”
若不是逢上这场宴事,陆谌是很难有机会见到沈沅的。
现在陆谌很想知道,沈沅嫁给陆之昀后,到底过得好不好?
事情难道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沅儿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的五叔啊……
五叔大了她那么多,性情还那般的强势冷肃,而沅儿又是那么柔弱的女子。
陆谌总觉得,沈沅一定是畏惧陆之昀的,她嫁给陆之昀,也不会过得很幸福。
甚至他还存了个自私的想法。
如果他能在宴上看见沈沅流露了戚色,那便证明沈沅她过得并不好。
如果她过得不好,那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沈沅回到自己的身边。
——
绮窗漏影,月华如绸。
沈沅近来的肚子比一月前大了些,虽说被褙子或是马面裙罩着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一旦褪下那些繁复的衣物,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亵衣,那微隆着的小腹看着就很明显了。
但是她今日并未寻到机会去问陆之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孩子的消息透给公府的人。
陆之昀躺在她的身侧,他呼吸沉沉,看样子是已经睡下了。
沈沅总觉得今夜还是要下雨,这一下起雨来,若是不跟陆之昀有肢体上的接触,那她定是还会犯心疾的。
她自己一个人难受不打紧,但是却不能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
故而沈沅便小心地用手撑了撑床面,待坐起了身后,便屏着呼吸小心地观察了一番。
沈沅眨了几下眼,亦觉得陆之昀的身量是真的很大,他一个人就占据了这拔步床上绝大部分的面积。
她若躺在他的身上,都能将他当成个小床来睡了。
月色幽微,男人的睡颜依旧很显冷峻严肃。
沈沅见陆之昀平躺着,衣襟半敞着,隐约可见其内紧实健硕的肌理。
他虽然是个文官,但是贲张的腹肌却同将军一样,有八块那么多。
思及此,沈沅垂了垂眼眸,还是没寻到合适的落手点。
她先小心地用指碰了碰男人的大手,想着不行就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可又觉得如果她睡实后,这种姿势容易接触不到他,她还是会被心疾给扰醒。
要不然,她还是抱着他的胳膊睡吧。
沈沅在心中落定了主意,刚要动作小心地再度躺下。
却见陆之昀便同一座连势拔起的高山似的,蓦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沅的心中一惊,忙抱着衾被往后退了数寸,防备似的,便要离开陆之昀些许的距离。
男人身姿挺拔的坐定后,指骨分明的大手也随意地垂在了膝处。
陆之昀十三岁那年便参了军,那时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能很快入睡。
但是陆之昀却也同寻常的武者一样,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警觉性。
适才沈沅起了身,她碰了他的手,还曾尝试着将那只纤软的玉足往他的腿上搭。
陆之昀早便被她弄得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给扰醒了。
沈沅面露了几分赧然,只软声致歉道:“妾身扰了官人休息了……”
陆之昀眸色深邃地看着夜中乌发四散的美人,低沉的嗓音还透着尚浓的睡意,无奈地问道:“沈沅,你不好好睡觉,到底想做些什么?”


第31章 中秋宴
陆之昀问话的语气并不沉冷,可沈沅柔弱的芙蓉面上,还是显露了几分忸怩。
美人儿那两只柔若无骨的纤手,仍紧紧地攥着织锦衾被。
正此时,轩窗外划过的几道裂缺也倏然照亮了拔步床内,这一小隅的地界。
随即便是数道“轰隆隆”的惊雷,徒惹人心颤。
沈沅正被雷声骇得面色泛白时,陆之昀已然用臂一捞,将虚弱半坐的她小心地拥进了怀里。
男人的怀抱宽阔且温暖,沈沅被他抱住后,心也即刻安沉下来,纵是那雷声再大,只要这时的她有陆之昀陪着,就丝毫都不会再感到担忧和惧怕。
陆之昀缄默地吻了吻沈沅的额侧,亦用大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柔顺如绸的乌发。
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就像是在对待一件娇贵易碎的瓷器似的。
沈沅被陆之昀这样对待着,竟还从他的身上体会到了,与他本人丝毫都不沾边的,温柔二字。
思及此,沈沅亦缓缓地掀开了眼帘,看向了陆之昀。
雷声渐止,秋雨仍淅淅沥沥地落着。
察觉出了沈沅的注视后,陆之昀便将她轻轻地推开了些距离,两只宽厚的大手自是还按在她纤瘦的两个肩头上。
隔着霖霖的雨声,陆之昀低声对沈沅叮嘱道:“以后我如果比你早睡,你又害怕会下雨,就把我唤起来,不用像适才那样……”
沈沅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若要是在从前,她可能还会因着会打扰到陆之昀的睡眠而感到愧疚,可现在她却是个孕妇。
陆之昀是她肚里孩子的父亲,自然也要为它的安危来考虑,这几个月的他也应当辛苦些,同她共同担着保护孩子的责任。
这般想着,沈沅柔声道:“孩子没出世前,是要辛苦官人一些了。”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既表达了对陆之昀的感谢,话里话外的,还竟是对她和陆之昀孩儿的关切。
可令沈沅费解的是,这话说完后,陆之昀英隽的眉宇却是蹙了几分。
孩子……
原来在沈沅的眼里,他是为了孩子,才这么待她的。
见陆之昀这样,沈沅又不解地问了句:“官人,是妾身又惹您不高兴了吗?”
话音刚落,陆之昀便小心地将沈沅放倒在了拔步床上,他亦很快地躺在了她的身侧,同她面对着面,也将她再度拥进了怀里。
见沈沅仍探寻似地看着他的面色,陆之昀淡声回道:“没惹我不高兴。”
沈沅浓长的羽睫翕动了数下,在雷声复又响彻时,男人的大手扣住了她的脑袋,面庞亦凑近了她几分,做出了想要亲吻她的态势。
见他倏然靠近,沈沅立即便将手轻轻地覆在了小腹上,做出了一副要保护胎孩的模样。
——“你别怕,我有分寸,碰不到你的肚子。”
陆之昀说着,温热微粝的掌心已经移向了沈沅的后颈,他缓而慢地摩挲着她颈上的那寸柔腻,嗓音是成熟男子独有的低醇。
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沈沅这心里头儿还是没有安沉下来,陆之昀却已经稍显强势地倾身吻住了她。
觉出了他薄唇上的微凉触感后,沈沅也赧然无助地阖上了眼睫,他的大手擒着她的后颈,另一臂也桎梏着她的腰。
沈沅还怀着身子,一点都不敢轻举妄动。
嫁给他也有一个月的时日了,沈沅也大抵摸清了陆之昀吻她时的喜好。
陆之昀喜欢先咂允一番她的下唇,他会轻轻地咬,也会细密地含弄。
待她发出软软的唔音后,便会撬开她的牙关,席卷起她那寸软小的温甜。
那不时发出的,啧啧的暧昧声响,也令沈沅的面颊愈发变烫。
夜深人静的时当,沈沅的感官也比白日更敏锐了许多,亦被他度给她的气息弄得有些迷糊。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在未与陆之昀成婚前,沈沅每每见到他,都完全想象不到,他会以何种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女人。
在她的眼中,陆之昀一直是那个冷峻深沉,高高在上的严肃权臣。
从前陆之昀一直未娶,沈沅也曾猜测过他的私生活。
她觉得,陆之昀是个公务缠身的人,对女人的欲望应该也会有一些,或许公府里还是有几个通房的。
但他在行那事时,八成也不会带着什么感情,疏解了后便会冷脸重新穿上官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肯定是不会懂得与女人温存小意的。
可成了他的妻子后,沈沅也是真的没想到,原来在私底下、在她二人共宿着的拔步床上,陆之昀竟也会如寻常的丈夫对待妻子般,会同她经常地做这种缱绻,又亲密无间的事。
这让沈沅觉得,陆之昀原也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存了这种念头后,沈沅的心里,也渐渐地涌起了她难以描述的异样感受。
“真娇气。”
陆之昀松开她后,嗓音已经透了些许的哑。
沈沅又被他指责了娇气,不甚情愿地垂了垂眼睫。
美人儿的肌肤是香软且温腻的,只是被他吻了吻,眼角便能溢出潋潋的泪水。
这副纤柔无依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娇弱怜人了。
陆之昀如是想,亦再度将妻子拥进了怀里。
看着沈沅柔弱地沉阖下双眸,他的眼底,也浮了层极浅极淡的温和笑意。
——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
时已至中秋佳节。
沈沅入府以来,还是第一次主持宴事,中秋宴是家宴,置办的声势并不浩大。
除却府里的这些陆家子孙,府外来的人也便是陆之昭的次子陆诚,和他的妻儿姨娘们,再便是隔壁伯府的陆谌和卢氏。
沈沅办宴的主张是,既不能铺张,还得显些新意。
大人们便在临水而筑的远香堂内赏月吃席,那些年岁不大的哥儿姐儿的,还有些姨娘便被安排在了离远香堂处不远的南轩。这南轩四周都带着廊房,孩子们若嬉闹起来,也完全能

施展开来。
入秋的夜晚,天气虽然泛寒,但京师的蚊虫还在奄奄一息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故而沈沅便在远香堂内的四角放置了鎏金鸭形的熏炉,里面燃着的也竟是些驱蚊的香料,那味道只会让人觉得清爽宜人,却丝毫都不刺鼻。
昨日她命人采买的几篓膏蟹也已命人蒸上了,沈沅在中秋宴的前几日,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能让她的人办事,就绝对不会让旁人插手。
妨的就是寇氏会从中作梗,弄得这场阖家团圆的宴事不甚愉快。
远香堂的檐角上,悬立着数盏八角宫灯,敞亮的堂内也是一派橘黄暖芒。
不时有众人的谈笑声传来,一派的其乐融融。
寇氏则和卢氏站在廊檐下,小声地议论起沈沅来。
沈沅今夜穿了袭绀蓝色的马面裙,繁复的云肩上还绣着玉芙蓉和莲花云锦。
她穿蓝色,总是示人一种玉骨冰肌般的出尘绝色,在中秋的月色下,仿若是那嫦娥仙子莅了凡尘。
可沈沅的气质,却又丝毫都不失那种独属于世家正妻的古典和温娴之美。
卢氏将目光从沈沅的身上收回后,便语气幽幽地同寇氏道:“唉,这一般来说,能进内阁的官员,三十多岁就算年轻的了。等能熬成阁老或是首辅,那也得四五十岁了。等以往的

首辅夫人能有如沈氏这般风光的时候,也都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了。沈氏还真是有福气,公爷官途顺遂,三十三岁就成了当朝的首辅。而她的年岁也还尚轻,今年还没满双十罢?”
寇氏捻着手中的帕子,却只悻悻地回了卢氏一句:“她还真的挺有福气的。”
卢氏自然是听出了寇氏那话浸着的酸劲儿,她没再多言,暗觉如果当时寇氏能为陆之晖生下一子,那她现在的处境,也不会这般难堪。
有个女儿,都比现在没有任何子嗣要强,起码孩子的存在,是能给后宅妇人期冀和盼头的。
远香堂内。
陆谌身着一袭月白直缀,坐在席面的一角,他静默地看着沈沅关切地询问着陆诚的孕妻,颇有种物是人非的难言之苦。
前世公府置宴时,沈沅还曾坐在他的身侧,温柔地照料着他和卢氏。
那时的沈沅,还是他的妻子。
可现在……
——“谌哥儿,我说你那眼睛,怎么一直落在你五婶的身上?”
寇氏人还没到,阴阳怪气的话却先飘进了堂内。
陆谌被打断了思绪,沈沅也止住了与陆诚孕妻的交谈。
卢氏听罢她这一番话,也对着寇氏的后脑勺剜了下眼睛。
得亏陆谌他五叔现在还未归府,不然她的儿子可就要遭罪了。
但是寇氏已然将话放出去了,在场的所有陆家子孙也都知道,沈沅曾经是同陆谌有过婚约的,便都将视线落在了陆谌和沈沅两个人的身上。
沈沅自是注意到了陆谌那怪异的目光,她颦了颦眉目,觉寇氏一直未能寻机搅乱她置的这场宴事,便要拿她同陆谌从前的关系来做文章。
不过她很快又将那精致描画的含烟眉舒展开来,随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对陆谌温柔一笑。
她笑起来时,颊边还泛起了一个浅浅的梨靥。
陆谌不由得有些看怔,却听沈沅关切地问道:“谌哥儿,你是不是嫌婶母照顾不周了?”
这话一落,陆谌右手的五根指头便紧紧地攥在了一处。
婶母这个自称,也让他的眉间闪过了一丝阴郁。
陆谌故作镇静地回道:“…五婶…没让我感到不周。”
这话说的,近乎咬牙切齿。
堂内的其他人,也都收回了视线。
那二人从前即使有着婚约,也不妨碍什么,现在的沈沅,却然是陆谌的婶母。
寇氏见沈沅这么快就打破了僵局,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祖母,我回来了!”
正此时,却见头戴大帽盔,身着紫花布火钉圆领甲的陆之旸也终于归了公府。(1)
陆之旸的身量颀长高大,相貌英戾俊朗,惹得在场的女眷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指挥使大人。
蓉姐儿在陆老太太身旁意兴阑珊地拨着膏蟹,陆老太太则叹了口气,对着一众子孙埋怨道:“陛下也有许久没见到太后娘娘了,今日既是中秋佳节,你们公爷便带着陛下去了趟皇

家庵堂,到现在都没回来。刚才还派人递了消息,说让我们提前开宴,还真是……”
太后陆莞原也是在陆老太太身旁养大的姑娘,可自打她带发修行后,陆老太太就再难寻到机会见到自己孙女了。
陆老太太一说这话,蓉姐儿便在身侧软声安慰了她几句。
整个陆家能有今天,也全靠陆之昀在朝中的地位,他万事需以朝务为先,就连中秋佳节,都顾不上先赶回来陪长辈。
陆老太太也是个懂道理的,也没再过多地伤怀,便对沈沅道:“老五家的,你从苏州请的那几个伶人,现在安排上罢。”
沈沅恭顺地颔了颔首,即刻便让碧梧去将那两个伶人请过来,可碧梧归来时,却是满脸急色。
碧梧附耳同她嘀咕了几句话后,沈沅的面色也蓦地一僵。
随即,她便用那双泛冷的美眸淡淡地瞥了寇氏一眼。
寇氏的面上果然显露了几分得色,沈沅的心里也渐渐有了猜测。
她大意了,还是让寇氏钻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