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瑾:“……”
亲眼见证当时局势,他自然可以看出何处出了问题。
不过若是无她入阵,确实不会有那只金蝉。蝉翼中紧张、断续而赤诚的心愿,直至此刻仍然温暖心间。
抓住他片刻的迟疑,颜乔乔果断岔开话题:“关于背叛者,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公良瑾轻轻颔首:“不是破釜沉舟。”
颜乔乔目光微凝。
在幻阵中,她井不了解他身边的情况,是以无从揣测。此刻回归现世,她自然知道有机会窃取殿下印玺的仅有常伴他身侧的心腹。
既然不是破釜沉舟,那么能够悄无声息在阵中动用印玺之人,还能有谁呢?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声音轻之又轻:“在巨阵中,阵道大宗师无所不能。”
公良瑾缓缓垂睫。
颜乔乔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心中有惊悸,有茫然,也有一点尘埃落定的平静。
“可是,”她低低地道,“院长耗干心血,坐化阵中。”
公良瑾颔首:“确实如此。”
井非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哪家幕后黑手会大义殉国啊?
沉默片刻,公良瑾不再纠结此事,缓声开口:“第二重幻阵,于你不利。”
第二重幻阵的时间节点是公良瑾成圣,斩杀韩峥与无间珠华。
而这一段,正是颜乔乔前生最为悲惨的命运。
“我不怕,殿下。”她的声音轻而坚定,“我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我明明死在停云殿,却能看见你从火中走来……还有,殿下一人一剑杀上金殿的风姿,我也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静静凝视她:“嗯。”
颜乔乔弯起眉眼,惊喜地冲他笑。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肩头,极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肩膀。
“怎么这么瘦。”他蹙眉道。
颜乔乔立刻不答应了:“……幻阵中你还嫌我胖呢!”
这男人可真难伺候!
刚炸毛跳脚,她蓦地意识到不对劲。
公良瑾这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在她察觉不妙时,已然太迟——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井指成刀,斩向她的后脖领。
颜乔乔:“!”
她先前骗他一次,偷偷溜了进来,此刻,他也还她一报。
她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映出他清浅带笑的眉眼。
手刀落在她的颈后,颜乔乔两眼一黑,扑进公良瑾怀抱。
几乎同一瞬间,陵墓中有神秘波动荡开,此间清醒生灵,尽数被拉入阵中。
【幻中不知身是客】
青州。南山王府。
连日纷乱终于结束了,府中上下,脸上仍留有哀戚之色,却已收拾好心绪,将廊间、屋梁、匾额门框上的白丧布一一摘下,卷起来,收入匣中。
距离南山王颜玉恒与世子颜青阵亡已有一月,新任南山王颜文溪摘掉额上白布,沉痛握拳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厅中,众将齐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声震梁尘。
待众人散去,颜文溪轻吁一口气,目光复杂地走到祭桌前,将那两块死不瞑目般直立的牌位放倒,名字朝下。
如此,总算没觉得有眼睛盯着自己、后背阵阵生寒了。
正想返回后院,寻美妾放松一二,忽有心腹来报,说是外面来了个奇怪的瘦男人,自称公良瑾,举止斯文有礼,要见南山王。
公良瑾?那不是失踪七年的……
颜文溪呼吸微滞,疾步行到后间庭院与人商议。
一炷香之后。
神色谦卑的管事引着黑袍男子穿过重重门廊,抵达一处不深不浅的堂室。
踏过门槛,只见室内宽阔,光线不甚明亮。
气氛怪异,空气寒而沉。
颜文溪端坐上首,见那人背着光走进来,立时拍案低喝:“好大胆的狂贼,竟敢冒充已逝尊者,可知何罪!”
黑袍男子淡淡将视线投来。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神色,颜文溪却本能地心头一颤,后背浮起浅浅一层白毛汗。
“你是何人。”他的嗓音轻而哑,似是许多年不曾张口说话,“南山王、世子、王女何在?”
颜文溪心脏莫名开始狂跳。
视线扫过左右埋伏,定了定神,强声道:“先王与世子阵亡沙场,王女乃帝君之妻,自然是在京陵皇城。”
黑袍怪人点点头,正欲转身离开,视线忽然落在颜文溪身后翻倒的牌位上。
不知何处来了风,扬起他的衣角和广袖,身躯显得更加瘦峭,像一根笔直的竹子裹在大袍底下。
颜文溪只觉眼前一花。
黑色残影犹在门槛处,身旁已立着一个人。
到了近处,发现他比远望着更加高大挺拔。
袖中探出一只苍白如鬼的手,修长五指缓缓扶起牌位,一字一字,抚过上头的名字。
他侧眸,望向颜文溪。
嗓音温润,极为斯文有礼:“为何,不敬逝者,是否心虚?”
门外投来的天光照亮了他半面容颜。
天人般的面容,五官精致,眉目慈和。
视线相对的霎那,颜文溪忽觉一股寒流涌上天灵盖,他不假思索,惊叫出声:“动手!杀——”


第124章 身娇体软
昏暗光线下,一眼辨不清黑木与血渍。
一袭黑袍缓缓迤过遍地血泊,苍白容颜一寸一寸被屋外阳光照亮。
像人间的光抚过逝者面庞,从精致下颌处步步上移,至淡色薄唇,至一双清黑冷寂的眸。
颜文溪死前的哀叫,如魔音般缭绕在他周身。
从这个颜氏叛逆口中得知,颜玉恒与颜青遭遇韩峥算计而死,由江白忠操刀。
在这七年间,颜乔乔被困于牢笼,寸步难行。
外间无她任何消息,只知她病着、病着、病着……父兄身死,也不得一见。
无名无份,不见天日。
与他动荡破损的道心遥遥应和。
他身躯微晃,精致眉目间浮起浓黑的雾气。
出于礼节,他先至青州拜访,打听她的情况,而未直接打扰她。此刻却发现多行了远道。
他向外行去。
步伐不快,身后却拖出残影。
他去往青州王陵,打算原路返回——当年只余一息尚存,他潜入皇陵墓阵最深处入定疗伤,意外与墓中大阵共鸣,发现皇陵墓阵与东面定州、北面漠北、西面大西州、南面青州的王族陵墓竟有玄妙感应,通过奇异的灵力共振,遥遥相通相望。
从皇陵阵心可以直达此处,自青州王墓也可传至京陵。
行出一段,他微微蹙眉,回眸,望向更远的南面。
不知何时,仿佛曾做过一场梦。在那场梦中,他上门拜访,得知她去了南面威武山,便去寻她。
她穿着一袭灼目的大红衣,红绫翩飞,像红艳艳的妖精在林间起舞。
幻梦般的美好。
正待步入青山王陵,心下忽然有所感应。
他抬眸,望向西边。
只见天际隐有赤雷,云间翻涌着寻常人无法察觉的滔天血气,血气之下,是遍野哀嚎、人间炼狱。
道意动荡难安。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
那是……即将成圣的血邪大宗师,进犯疆土,大开杀戮。
公良瑾垂眸,薄唇轻抿。
清瘦挺拔的身影没入王陵,顷刻有奇异阵光勾连天地。
未赴京陵,而往西行。
*
颜乔乔迷迷糊糊醒来。
她抬起手,下意识抚了抚后颈——似乎做了个梦,梦见被人揍晕了?
她左右甩甩脑袋,涣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聚。
她半倚着窗下的软榻,眼前是一方雕花小玉案,案上置着照雪梅,开得妖娆。
窗外冬雪凛凛,殿中地龙烧得旺,只需穿轻薄的纱衣。纱衣下,两条细白的小腿一晃一晃。
寝殿金雕玉砌,氤氲着暖融融的富贵气。
我是谁?我在哪?
颜乔乔迷茫片刻,想起来了。
她被韩峥“封印”在停云殿许多年,前日忽然从离霜那里听来个消息,韩峥今日要封她为君后。
她恍惚抚了抚额角。
一梦醒来,父兄之死似乎变得更加不真实,心口攒动着奇异的情绪,她觉得逝去的经年岁月就像一段灰白的香烬,毫无意义地寸寸塌碎。
她不该在这里。
她又该在哪里?
她迷惘起身,向殿外行去。推开殿门,有寒风卷入,撞上室内暖热的空气,顷刻激起一整片白霜。
她被冻得瑟缩了下,身躯难抑地痉挛。
这些年,她心中郁郁,又常饮伤身的汤药,身子骨早已垮了。
环视这间被风雪缭绕的华贵囚牢,她心有所感,自身命运全不由己,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
韩峥可一念封她为后,亦可一念夺她性命。
抿唇回眸,望向离霜。
今日的离霜仿佛也有些不对劲,大约是快要解脱的缘故,冷面女官的神情活泛了些,浅棕色的瞳仁里浮着一层迷茫困惑。
“夫人莫着凉。”离霜尽忠职守道。
视线却未落在颜乔乔脸上,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一身好本领,原该上疆场杀敌。”颜乔乔抱臂移向内殿,边哆嗦边说道,“与我一道困在此处多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换作平日,离霜该说些忠君报国之类的迂腐话。
今日她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回道:“帝君于我有大恩,不可不报。”
“若他要你性命?”颜乔乔问。
离霜抿了下平直的唇角:“我欠帝君两条命,死也不够还。”
顿了下,她补充道:“所以夫人不必劝我助你逃走,不可能。”
颜乔乔:“……”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此言不虚。
只是开门吃了阵冷风,离霜便知她又生了离去的妄心。
颜乔乔跳到软榻上,双腿在轻纱下一晃一晃。
“哎,”她眯眼笑,“我问你啊,若能还他两条命,此身由你自己作主,你会做些什么?是领军打仗,还是仗剑江湖?”
离霜又默了下。
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从未想过自己想做什么,愿意做什么。
她这一生,只知永远服从君上的命令。
颜乔乔笑道:“要我说,你这性子不适合入伍——你不合群,也没谋略。做侠客也不太适合你——你性子寡冷,没什么兴趣替人打抱不平。”
离霜微微偏头,竟是入神地听她说话。
颜乔乔续道:“做杀手不错。那种有原则的杀手,只杀坏人不杀好人。比如韩峥这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可杀。”
离霜眼角抽了抽。
拐这么个大弯,原来还在说老三样。
离霜抱剑,冷漠道:“休犯不敬之罪。”
“犯了又如何。”颜乔乔一脸无赖,“你不是说韩峥今日要封我为后?我可不会安安生生做什么贤内助,他日权势在身,谋朝篡位不在话下——可休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
离霜:“……”究竟是哪里想不开,为何要接这个女人的话?!
抱住剑,默默立到窗棂下,发誓绝不再多说半个字。
金殿那边已有鼓乐清烟升腾而起。
照理说,早该有人送华冠吉服过来,替颜乔乔梳妆打扮。
然而停云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离霜将军怕是听岔了罢。”颜乔乔倚着象牙床懒声道,“此刻出门前往金殿,大约还能吃得上几口温热剩菜?”
“不可能。”离霜蹙眉,“帝君昭告天下,君后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颜氏。”
颜乔乔轻轻挑眉,哂笑:“哦。”
七年过去了,敢情韩峥还记得自己有个原配夫人。
正说着话,外头殿门忽然大开,一队人马不请自入。
领头那人正是大剑宗江白忠,在他身后跟着两列侍者,手上捧的不是吉服后冠,而是火炬、松脂、火油等物。
离霜惊喜掠出,停在青玉石阶下,向江白忠行礼说话。
几句对答,令人遍体生寒。
金殿那边确实在册封颜乔乔为后,只不过,那个女人并非正牌颜乔乔,而是另一个与她容貌相似之人。
江白忠这是来毁尸灭迹的。
颜乔乔立在窗畔,寒风卷入,冻进骨缝深处。
身躯难以抑制地发颤,心口翻腾着激烈的情绪。憎恶、痛恨、恐惧、不甘……无可奈何。
这一切,似曾相识。
她不知道今日这一劫该如何逃脱,江白忠修为超绝,乃大夏第一人,而她却是个连道意都无法领悟的废材。身娇体软,四肢无力,根本无路可逃。
只能坐以待毙吗?
如何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铮——”
离霜忽然横剑,挡住江白忠。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霜雪卷入,江白忠的手放在剑柄上。
“傻子。”颜乔乔扬声道,“别白白送死,让开吧!”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惊怕。
冥冥中似有感应,她能感觉到,世间正义尚存,公道未泯。
到头来,一切终究有报。
心口翻涌的情绪更加激烈。
凛冬的飞雪穿过雕花大窗,一层一层向她铺来。
忽地,掌心涌起雪白的道光。
灵气与飞雪聚向她,眨眼间,她头上身上便落满了雪,像一个立在窗畔的雪娃娃。
外间,离霜与江白忠已交上了手。
到了这个境界,剑气皆是实质。
转眼之间,雕梁画栋噼里啪啦砸得满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画爆成了一蓬蓬富贵粉屑,帘幔被层层割开,乱絮般飘飞。
离霜本就不敌江白忠,还要防着剑气掠入内殿,顷刻便败相大露,蓝衣洇开道道血痕。
颜乔乔忽然心有所感。
这个人,在求死。
不过此刻不是操心旁人死活的时候,离霜一死,下一个便轮到她颜乔乔。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被雪覆住的身躯簌簌地颤。
她偏头望向破碎飘飞的帘幔。
此刻江白忠与内侍都在外殿,倘若这堆雪可以立住不动,干扰敌人视线,而她悄悄从窗口翻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从侧廊下面逃离停云殿。
心脏跳得更快,积雪被震荡的胸腔生生抖落。
至于逃出停云殿之后的事情,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心坐以待毙?
她尝试操纵周围聚来的灵气。
绝境之中的爆发力超乎想象,雪白的冬日灵气随心而动,顷刻便在狐裘中凝了个人形空壳。
颜乔乔的心跳响彻耳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身血液在体内沸腾,疯狂地流淌。
她深深吸气,余光瞥着剑气下飞扬的帘幔。
忽一霎,飘起的半截厚帘挡住江白忠的眼,阻断了她与他互望的视线!
颜乔乔也不知这算不算掩耳盗铃,只知这恐怕已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她心一横,分雪而出,身躯挤出狐裘与霜雪,抓住窗框,爬上窗棂!
双膝落在降香黄檀木栏上,激动与恐惧交织,热血阵阵涌上脑门,身躯如痉挛般颤抖。
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既竖着耳朵捕捉外殿的一切声响,又恨不得蒙上耳朵和眼睛,不看、不听,便当旁人也无法发现她。
整个身躯即将越窗而出时,鬼使神差般,她偏头望去一眼。
“铮——”
外殿动静停歇。
一柄寒剑刺入离霜胸膛,气浪将她的头发和衣裳掀向身后。
江白忠留了情,未断她心脉,只令她重伤。
而单膝跪地的离霜,恰好与伏在窗上的颜乔乔视线相对!
这一霎,风停了,世界失去了任何声音。
颜乔乔瞳仁收缩,身躯被惯性带着,一寸寸跌出窗框。
窗墙如幕,一寸一寸遮去离霜的身体和面容。
下颌、鼻、眼。
颜乔乔身躯下坠,心脏却悬过穹顶,飘上半空。
只要离霜喊一声,她便万劫不复。
“啪。”
坠地声极轻,听在颜乔乔耳中却恍若惊雷!
心脏骤缩的霎那,她听到一声破碎剑鸣。
离霜吐着血,断续出声:“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寸步不离!”
整个世界,只剩离霜的动静和声音。
帘幔垂落,窗畔雪人犹如真人。


第125章 挡我者死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重重雕梁画栋,落向极远处的殿门。
她坠地的声响被离霜掩盖。
廊上覆着薄雪,清晰地印出她的膝盖和手掌形状。
茫茫飞雪之间,她就像一只弱小的蝼蚁。爬不出这场雪,更逃不脱这一方天地。
扔了狐裘后,她身上只裹着一袭轻纱,浑身剧颤,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跑、跑、跑,离身后的凶手越远越好,跑出一步是一步……脑海里回荡着这样一个念头。
本能的恐惧攫住心脏,让人只想蒙住眼睛和耳朵,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离危险。
颜乔乔撑着窗墙站起来。
动作一顿,双唇紧抿。
她按捺住恐惧,偏头望进殿内。
只见离霜身躯佝偻,双手横挑起剑身,挡在江白忠前进的道路上,咳血道:“属、属下未接、帝君谕令……”
雪亮的剑光映透江白忠双眸,令其彻底失去温度。
“不死找死。”大剑宗举剑,平刺离霜。
颜乔乔双眸微微一紧。
离霜。这是一柄看守她的剑,也是此刻唯一能够守护她的剑。
心脏撞击更加激烈,只一霎,她便作出决定。
就在江白忠的剑尖抵上离霜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微鸣时,只见一道窗纱飞旋而来,卷住离霜腰身,将她往后拽去!
“嗖——嘭!”
离霜身形倒飞,像断线风筝一般撞进窗下的假雪人堆里。
江白忠面露怔忡,平举着剑,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
“噗咳咳!”离霜拄剑站稳,震惊抬眸,看见颜乔乔正从窗外爬回来,此刻四脚四手攀在窗框上,活像一只被雪水打蔫了毛的瘦猫。
“你回来作甚!”离霜急怒。
颜乔乔第一次在冷面女官的脸上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
她伏在窗上,弯起眼睛冲离霜笑,颤声抖气地说道:“我若不回来,你现在已经死啦!”
离霜目光复杂,低声道:“我保护你只是职责使然,你却选择与我共死,未免太傻。”
颜乔乔“噗通”一下滚进暖融融的殿内。
离霜抽着嘴角,抬手攥她胳膊,帮助她站稳。
只见颜乔乔骄傲地叉住腰,仰起面庞:“你的理想近在咫尺,却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有此心意,我怎么可能扔下你独自逃命?我,颜乔乔,还是个人!”
带着颤的轻软嗓音掷地有声。
离霜抿住唇,秀气的淡眉微微泛起红色,脸上清晰地露出感动之色。
四目相对,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心中得意地想:‘战前动员很成功!’
像离霜这种木头脑子,一定想不到她是因为跑不掉才回来。
颜乔乔望向离霜胸前的伤,虽未伤及要害,但前后贯穿的窟窿十分恐怖。
本就不敌江白忠,如今实力更是打了大折扣。
“啪。”
一只深黑的靴子越过破碎帘幔,踏入氤氲着香暖气息的殿阁。
江白忠冷冷抬眸,望向依偎在窗畔的两个女子。
刚松懈片刻的气氛立刻又绷了满弦。
“我打不过他。”离霜冷静地呸出一口血。
“看得出来。”颜乔乔声线懒懒。
“撑不了几息。”离霜握紧剑柄。
“我知道。”颜乔乔不以为意。
离霜默了下,抬眸盯着步步逼近的江白忠,唇几乎不动,用轻而别扭的声音对颜乔乔说道:“如果有来生,我想与你做朋友,还你共死之谊。”
“不用,今生尽力即可。”颜乔乔心念一动,掌心道光由白转红。
反手,握住离霜微颤的左手,将夏濯渡入她的经脉。
只一霎,就见离霜衣裳鼓胀,长发荡起。
剑意被催升到极致,刻板峭瘦的身躯仿佛化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寒剑,杀气凛然。
离霜蓦地睁大双眼,惊愕难言。
“上!”颜乔乔将她往前一推,自己果断退到窗下。
进可攻,退可逃。
*
一道通身血煞黑气的清瘦身影出现在京陵城下。
他的气息破碎而矛盾。
强盛到极致,也衰弱到极致。
他似乎很难保持神智清醒,双眸一阵阵浮起混沌黑雾,身躯微晃,声线轻而哑,语气诡异地温和。
“请让一让,我赶时间。”他用斯文雅致的态度说出恐吓旁人的话,“挡我者死。”
眸中黑雾愈浓。
他掩了下心口,微微偏着头向前倾身,看起来有些病态。
广袖与袍角拖出长长的血痕,仿佛刚踏过尸山血海。
“你,你是何人!”一名小将心惊地问道。
他好脾气地认真回答:“公良瑾。”
小将双眸睁大:“什、什么?难道是少、少……”
便在此时,一名神态狷狂的西州将领踏马经过,高声喝道:“啰嗦什么!帝君封后的大日子,由得宵小在此喧哗!传我令,入城之人一律拿下,收监待审!反抗者杀无赦!”
长鞭一挥,兜头劈向城门下的黑袍人。
眼看那名愣怔的小将也要被鞭尾砸中肩膀,忽而眼前一花,染血广袖带着温和恐怖的力道,将他远远拂开。
残影掠过数丈,众人回过神,只见一只苍白的手已捏碎了西州将领的咽喉。
双眸圆睁,面部残留惊恐。尸身如遭火焚,软绵绵向下瘪去。一道道黑色雾气从尸体上渗出来,迤在公良瑾身后。
西州将领身后的侍官惊恐怪叫。
“邪道!他是邪道!快——快去禀告!”
“杀了他!上啊——”
公良瑾微微蹙眉。
眸中黑雾开合,神智欲堕不堕。
他遥望皇宫方向。那里有个人牵引着他的道心,助他维系一线清明,她状况不好,但还在。
像乌云掩月,待他拨云见月。
广袖击开拦路者,残影穿过千军万马,无人能挡。
*
颜乔乔催升离霜剑意之后,打斗变得更加激烈。
江白忠并没有庇护身后侍者的意思,任由凌乱剑气切割在那些人的身上,鲜血飞溅,托盘上的火炬、松脂、火油等物落得满地都是。
一道嗡嗡直颤的实质剑光横着斩过承重巨柱。
寝殿摇摇欲坠。
那些金玉古玩、绫罗鲛纱碎成片屑,像雪一样纷飞。
殿内殿外都是茫茫大雪。
每一次双剑相击,离霜胸前的伤口都会崩裂,血涌衣襟,脸色白下一截。
颜乔乔知道离霜撑不了多久。
她抿住唇,目光紧紧盯住殿中纷飞的富贵碎屑,心念疾疾转动,灵气聚来,荡入这间摇晃的大殿。
风更疾了,漫卷殿中的金玉、布屑,渐渐凝成玄妙的图案。
被剑气激起的尘屑极其锋锐,若是扎在颜乔乔这小身板上,肯定一扎一个透风窟窿。
她凭借直觉,运转生灭阵势,将袭向自己的剑气与金玉碎片通通送向殿顶大梁。
大殿不稳,危危欲坠。
“铛嗡——”
又一记冲击波四溢的对撞。
离霜口喷鲜血,单手持剑拄地,左膝点地,生生在破碎的殿砖间倒划出十丈。她抬不起头,脊梁重若千钧。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样嗜睡,那黑沉沉的渴望拉扯着她,催促着她,叫她闭上双眼,陷入甜美安眠。
唇角有液体淅淅沥沥滑落。
离霜分辨不出那是血还是涎液。
苟延残喘这么久,终究还是要结束了。沸腾燃烧的剑意已然平复,她再不是江白忠一合之敌。
一枚剑尖挑起她的下颌。
“本想留你全尸。”江白忠的声音像是从水中传来,闷闷的,瓮瓮的。
离霜忽然有些遗憾。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做什么。
此刻到了生命的尽头,忽然觉得做个独来独往的杀手,似乎也还不赖。
找个屋檐,拎一壶酒。
剑刃泛起冷光。
江白忠寒声道:“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便让你一家人头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