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甚至可以在公良瑾前面负手倒着走。
“龙灵兰说,鹿城最有名的食肆,叫三流。”她比划着说,“有定州的海鲜、龙凝胶,还有漠北的冻乳、炙驴肉。那个驴肉又香又酥,又嫩又脆,每次晚上聊了这些,我们几个都馋得睡不着觉。”
公良瑾:“……”
这是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友谊。
他不动声色递了个眼神,周遭的暗卫立刻改变阵形,如游鱼般在前方开道,将二人引向那一处名叫三流的食肆。
转过一条街,颜乔乔双眸放光:“找到了!今日运气真好!”
公良瑾淡笑:“嗯。”
这是一间四层黑木楼。楼体广阔,装饰古色古香。
进入楼中,颜乔乔发现伙计的眼神略微有一点奇怪。
“您……二位?”伙计半踮着脚,望向他们身后。
“怎么,人少不能接待么?”颜乔乔财大气粗,“我们点四人份,不,八人份,要你们最贵的包厢,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吃也要付十两银的贵客间。”
黑脸伙计赶紧躬腰点头:“好的啦,好的啦!”
上楼时,伙计下意识又望了望门口。
“咱这鹿城……有点乱的啦。”伙计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您二位看着面生,莫要街上太久停留啦。”
这一看就是要遭抢的“嫩羊”,没护卫的话,怕是要连人带银子给外头的恶狼嚼得渣都不剩。
颜乔乔眨了眨眼。
龙灵兰倒是没提过鹿城乱。不过就她那脾性,在自家老窝里必定是横着走路,跟个螃蟹似的。
二人进入厢房,坐定。
颜乔乔轻车熟路将人家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遍。
待她说完,公良瑾淡声吩咐:“酒不要,其余照上。”
颜乔乔:“?”
她大声抗议:“赵玉堇!”
“撒娇无用。”他眼一瞥,伙计立刻听命行事。
颜乔乔盯了他几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待她,仿佛有一点点冷淡呢。
她默默收起气势,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悄悄委屈。
他自律克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她这种心大之人都能察觉到冷淡,那便当真是相当冷淡了。
虽说已经知道了他的心迹,也勉强算是有了未婚夫妻之名,可她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就像个不染红尘的神仙,就连看春宫图,都不带人间欲望。
他此刻冷淡,她全然想不出他究竟为何冷淡。
她略带一点矫情失落地想,若是赵玉堇求娶许乔,是否也这般镇定自若、无波无澜?
她蔫蔫坐着,像一蓬被雨打过的赤霞株。
很快,鲜甜的白灼海鲜置于银碟中,端上了桌。
看着一盘盘鲜嫩无比的菜肴,颜乔乔发现自己似乎被殿下感染了冷淡之症。
清心寡欲,提不起世俗欲望。
他蹙眉望向她:“身体不适?”
她抿了抿唇,憋出一句:“你不让我喝酒。只是甜米酒而已,不会醉的。”
他道:“你服了药,忌酒。”
“哦……”
她点点头,捡起长得离奇的实沉大木箸,准备挟那白润鲜嫩的海产吃。
伙计轻轻叩门。
“这一道炙驴肉,要现做现吃的啦。”
他让到一旁,放另一个高材修长的伙计端着精巧的梨木雕花炉走进来。
这名伙计动作娴熟,将倒立宝塔形状的炉子置于案桌正中的圆孔处,拨燃银炭,炙那鲜红夺目的好脊肉。
颜乔乔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看,手中的大木箸“铛咚”一声摔在了碗碟间。
一口气憋在喉头,凉气都吸不进——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韩峥?!
她的身躯瞬间绷到最紧,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击。
一时之间,竟是神思错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伙计被吓了好大一跳,抬眼望向她:“客官,您怎地啦?”
浓浓的定州口音。
一转头,一开口,颜乔乔立刻就发现认错了人。
这个伙计只是乍看很像韩峥,其实定睛细看,就会发现眉眼五官与韩峥有明显区别——眉眼习惯性堆笑,有笑纹,眼角向下弯着,唇畔和鼻翼两侧也都有笑纹。韩峥瞳仁时刻都泛着精光,哪怕是残疾之后,而眼前的伙计想是常年为生计发愁,眸光是散的。
“你叫什么名字?”颜乔乔声线微绷。
公良瑾抬眸,目光在此人面上一顿,神色不变,广袖也一动未动。
伙计老实答道:“吴竹生。”
颜乔乔:“……”
她知道他是谁了。前世韩峥大开后宫,痴情专一的龙灵兰不愿与旁人分享同一个男人,选择嫁给一个长得很像韩峥的白身,成为韩峥后妃们的笑柄。
龙灵兰嫁的那个白身,就是吴竹生。
这是遇上小姐妹未来的夫君了。
颜乔乔松下双肩,轻轻呼出一口气。
“客官,怎地啦?”
颜乔乔摇了下头,半晌,面露感慨:“你的面相,当娶王女。”
吴竹生表情微僵,扯了扯嘴角:“客官,我人穷,无法提供什么援助银两,帮助流落民间的王女上位的啦。”
颜乔乔:“……”
被人当成江湖骗子了。
“啪。”
两锭银子落于桌面。
公良瑾起身,拂袖,淡声道:“时辰不早,回罢。”
颜乔乔看着一张肖似韩峥的脸,其实也无甚胃口。
她将散落在碗碟中的两只实沉木箸捡出来,平平放在桌缘,然后起身跟随公良瑾离开食肆。
这一路,他比平日脚步略快,她每走三步就要小跑一步才能跟得上他。
他微抿着唇角,一句话也未说。
出了鹿城,回到宽敞有榻的大马车上,公良瑾坐到紫檀矮案后,拿起茶来喝。
颜乔乔发现,车厢中的温度在一点一点降低。
饮尽一盏茶,公良瑾淡然抬眸看她:“此人并非韩峥伪身,无需试探,也不必留意。”
颜乔乔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哦。”
她悄悄挪近了些,偏着头,看他眼睛。
对视一瞬,公良瑾淡定地移开视线,落向茶台。
见他开始挽袖煮茶,颜乔乔便抿住唇,乖巧地坐在对面等。
很快,一盏清茶推到她的面前。
他默了片刻,道:“我曾说过,不要让此人乱你心神。”
说着话,又一盏茶水推过来。
颜乔乔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没有低头去看。
她抿住唇,心底一丝一丝泛开了奇妙的感受。
她记得,有一次他往她面前推了足足五杯茶。那日,是她随口对他说,韩峥太了解她了。
她忍住,没说话。
只见又一盏茶水推到了面前。
她乖巧地注视着他,没有刻意去看他沏茶的手。
再忍了一盏茶,他终于平平静静地开口:“幻阵中受伤,为何不告诉我。”
他抬眸,注视她。
他又道:“我在幻阵中不曾伤你分毫,神魂有损,只能是因为别人。他如何伤你,告诉我。”
她认真地凝视他的眼睛。看了良久,始终看不出一丝情绪。
“殿下……”她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您这是,醋了啊?”
“没有。”公良瑾神色不动。
颜乔乔垂眸,望向自己面前的茶杯。
一二三四。
“原来神仙殿下也会吃醋的吗?”颜乔乔弯起一双惊奇的眼睛,笑得双肩微颤,“君子一醋,喝茶到吐。”
“……不要笑。颜乔乔。”他一字一句地道。
“我忍不住,殿下。”她咬了咬唇,憋笑失败。
公良瑾沉默片刻。
“那我便要吻你了。”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清冷黑眸端正注视着她,仿佛说的是,那我们便来学习下一课。
颜乔乔:“?!”


第94章 镇定自持
“那我便要吻你了。”
“?!”
颜乔乔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光风霁月大君子绕过茶台,来到她的身旁。
她的心跳已经乱得不成形状,表情却更加不信邪,更加漫不经心。
她弯着眉眼,仰头看他。
强装镇定,大放厥词:“如殿下这般清风明月的神仙,放狠话也像是春风拂面,一点儿都不吓人。”
话音未落,便见他面无表情地俯身,一手勾起膝弯,一手扣住肩背,蓦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发出小小的惊呼,下意识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宽大的袍子被她一扯,微微敞开。
还未回过神,他已大步将她抱到主榻旁,顶膝上榻,精瘦坚硬的身躯沉沉压下,将她扣在被褥间。
男人寒冽幽香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罩住她。
颜乔乔心下陡然慌乱。
她以为的亲吻,是坐在茶台边上,像上次那般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鸿毛轻吻。
而此刻,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背,另一只手抚过她的侧鬓,扣住她的下巴。
他的拇指微微用力,她不自觉地分开了唇瓣。
双眼怔怔望着他。
清冷黑眸中染上暗沉的薄雾,他垂头的动作极利落,脸微偏,鼻梁蹭过她的鼻尖,薄唇覆下。
在她下意识地蜷缩双肩时,一双大手极温存地抚过她紧张的身躯,落在她的肩上。
他不轻不重地按捏她的肩膀,安抚她,帮助她放松。
他的吻却并不算温柔。
一吻,又一吻,碾过赤霞花瓣一般娇艳的唇。
颜乔乔身心都在悸颤。
她本能地感到瑟缩、害怕,可他的安抚又恰到好处,在失措的边缘,沉稳镇定地将她捞回来。
慌乱呼吸间,尽是他那带着细碎冰屑感的寒冽味道,铺天盖地,将她的心神彻底占据。
他并没有更进一步,只辗转亲吻她的唇。
纵然如此,也让她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神魂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浑身不剩一丝力气,唯有手指仍攥着他的衣襟,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啄一下她的唇角,退开少许,长睫缓缓眨过,压下暗沉的雾色。
他垂眸凝视她,待她回神。
颜乔乔迷茫片刻,缓缓睁开双眼。
视线相对,他勾唇,哑声问:“还笑吗?”
他并没有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她的身上,但压迫力却极沉,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心尖微悸,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
她在他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模样。
鬓发微乱,眸光微带惊惶迷离,唇瓣红得就像最艳的赤霞株。
“嗯。”他抬起手指,轻轻理了下她鬓边的散发,漫不经心问起正事,“为什么说那个人,当娶王女?”
一双幽黑清冷的琉璃瞳眸低垂下来,注视着她。
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喂大君子喝醋,一盅便够了。颜乔乔很老实地交待:“这个吴竹生,在前世娶了定海王家三闺女,龙灵兰。”
公良瑾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略微怔忡之后,淡然吐出两个字:“……如此。”
距离太近,颜乔乔敏锐地发现,他的黑眸懒洋洋泛起了一丝笑意。
她不禁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蓦然惊觉,她对着一个长得像韩峥的人说出那句话,的确很像是爱情交织、带着那么些调情意味的讥讽。
殿下能忍这么久,当真是定力惊人。
……也让人心疼。
他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习惯了波澜不惊。
她抿了抿仍带着他气息的唇,心中浮起酸甜的依恋。
“在幻阵中,韩峥不曾伤到我。”她正色解释道,“您不是每日都让沉舟将军与我共情吗,我有事无事,您忘啦?殿下,您这就是关心则乱。”
“你神魂有损。”他探究地望进她的眼底,“不难受?”
“不难受。”颜乔乔眨了眨眼,“神魂有损么?所以您总说我脑袋里装着木头?”
公良瑾:“……”
“罢了。”他道,“补足神魂的灵草无色莲产自神啸,此去正好。”
“哦……”跟他在一起,颜乔乔已经习惯了无脑跟随。
他垂眸,认真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缓声开口:“如今虽然十分可爱,但也不能让你病着。”
颜乔乔:“?!”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
她犹豫片刻,底气不太足地回道:“即便没病,我也是可爱的。殿下。”
公良瑾:“……”
他弯起了清黑的眸,笑得双肩微震。
他撑起身体,忽然发现她还攥着他衣襟,抬手一捞,顺势把她也带了起来。
床榻一游到此结束。
他整理衣装,恢复了清风明月的形象。
颜乔乔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问道:“殿下,赵玉堇亲吻许乔的时候,也像您这么镇定自持么?”
公良瑾动作稍顿。
片刻,他云淡风轻地回道:“不像。”
顿了顿,轻飘飘扔下一句话。
“他装的。”
颜乔乔最终还是吃上了定州的海味。
她愉快地咬着脆嫩弹牙的生鲜,眉眼快要飞到脑门上。
越过鹿城,便进入漠北地界。
漠北接壤神啸,气候特征鲜明,高处是雪山,低处是大片大片的矮森林和草场。兽类繁多,随处可以看见天然的捕猎景象。
这些都是寻常兽类,不是妖兽。
大夏境内不容妖兽,见则杀。神啸却有崇拜、祭祀妖兽的文化,并且与妖兽杂交,一代代流淌着半兽人的血脉。
颜乔乔伏在车窗上,看着远方奔跑的群兽,闻到随风而来的阵阵腥膻,心情不禁十分复杂。
她没见过神啸的半兽人,也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车轮辗过原野。
颜乔乔看见两个暗卫蹲在草丛边,他们面前躺着个看不出死活的老人,身上血迹斑斑,像是被猛兽咬过。
片刻之后,暗卫前来回报,说老者已经咽气,濒死之际抓着暗卫的手,求好心人帮他找一找她的孙女小芸——她才十三岁,数日前被人掳走。
老人追出来寻找孙女,不幸命丧野兽之口。
颜乔乔听得揪心不已。
很快,公良瑾收到了一封来自身后鹿城的信报,说的正是此事。
原来食肆伙计特意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不仅是因为鹿城治安一向不太好,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一阵鹿城来了个恶霸,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子便径直抢去,弄得城中草木皆兵。
如今这恶霸已离开鹿城,前往漠北州府天琅城。
看到恶霸的名字,颜乔乔视线不禁微微一凝。
韩荣。
韩家的二公子,韩峥的庶弟。
镇西王韩致宠妾灭妻,将这个庶子宠成了一个欺男霸女、无法无天的色胚。
就在她怔怔放下信报之时,前方开道的暗卫又送来了新消息——路旁发现最近动过土的坟包,里面是年轻女子的尸首,死前曾遭遇惨无人道的对待。
颜乔乔惊怒交加,握住车窗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节绷得发白。
从前只知韩荣贪花好色,却不知他竟如此歹毒。
公良瑾沉吟片刻,垂眸,写下一纸密令,交予暗卫带走。
“殿下,”颜乔乔等他处理完正事,轻声对他说,“能不能将她们送回家去?她们的家人一定在等,就像那个老人一样。”
“好。”他温声道,“你放心。”
“嗯。”
抵达天琅城的路上,共挖出了十三具尸身。
颜乔乔不忍去看,她默默抿紧唇,跟随公良瑾走进满城飘素的天琅城。
这是一座古朴粗犷的城池。
漠北惯用大红大黄。
颜乔乔一路走入城中,发现所有颜色浓烈之处都已覆上了白色葛布。能看得出来,百姓是真心祭奠老夫人。
整座城池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颜乔乔不禁有一点点惭愧,毕竟让老夫人假死这个计策就是她想出来的。
穿过直贯南北的天街大道,城主府近在眼前。
公良瑾递上事先备好的夫子文书,随笑容满面的管家踏入花岗石砌成的堡垒式府邸——天琅城是抵御神啸入侵的重要防线,全民皆兵,屋舍都是战争建制。
“王爷反复交待过,您是他千辛万苦为世子聘来的先生,不可怠慢分毫。”管家微躬着身,引二人往内府走。
“有心了。”公良瑾神色淡淡。
颜乔乔用指尖轻轻攥着他的袖口。说不紧张是假的,没见到漠北王林霄之前,谁也说不好这里会是什么状况。
三人穿过一道道回廊。
途经假山时,忽见一个身穿深蓝华服的高大男子追着两名府中侍女,大喇喇蹿了出来。
眨眼便到了面前。
老管家眉眼带愁:“韩二公子,您当心些,别摔着。”
此人将头一抬,视线一转,忽然便定在了颜乔乔脸上。
颜乔乔亦是一怔。
韩荣。
他目中的阴冷如韩峥一脉相承,唇角的笑容油滑至极,毫不遮掩。
“这个女的我要了,送我房里去。”韩荣竖起拇指,朝身后指了指。
老管家着急道:“万万不可……”
韩荣将眼一斜:“没跟你说话,滚开——江白忠,办事!”


第95章 直面过往
颜乔乔身躯微微一震,牵在公良瑾衣袖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察觉广袖在动,公良瑾唇角微抿,侧眸看她。
只见她脸色霎时便白了许多,瞳仁收缩,眸光轻轻地颤。
他反手将她的小手握进掌心,安抚地握紧。
颜乔乔盯着韩荣身后的假山。
一道人影缓步踏了出来。
身着藏蓝锦袍,腰系纯黑丝带,悬一柄乌黑的剑。
这一身装扮,与一剑贯入她心口时,一般无二。
血、火、雪、痛……
那个不紧不慢、刻意拖着官腔的声音犹在耳畔——“颜氏父子的骨头倒是比你硬得多。”
韩峥麾下的刽子手,江白忠!
颜乔乔用尽全部力量,压制住本能的颤抖。
她身上的温度原本要比公良瑾高一些,此刻他握着她的手,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体温在飞速流逝,顷刻间,她的脸颊、唇瓣、手上都褪去了血色,像个雪人。
公良瑾上前一步,将颜乔乔挡在身后。
“敢对我妻无礼。”他敛着气势,声线冷而沉。
韩荣眯起双眼,挑高双眉,正待口吐厥词,忽见江白忠上前一步,半抬起手,稍加阻拦。
江白忠的视线径直掠过老管家,落在公良瑾身上,一顿。
“二公子,王爷请你过去。”江白忠悠悠开口,说话时并不看韩荣。
谁都看得出来,大剑宗看不上这个纨绔。
老管家赶紧见缝插针对江白忠道:“大统领,这位赵先生是我们家王爷请来教世子的。”
江白忠缓缓颔首,余光落在韩荣身上:“请吧,二公子,不要耽误。”
“喔,”韩荣阴冷地笑了笑,“行吧,待我先与父王说一声,再问漠北王讨要这个小娘子。”
他把“父王”二字咬得奇重,然后哼一声,拂袖而去。
江白忠微微向公良瑾点了下头,转身追上韩荣。
转过两道弯之后,江白忠沉声对韩荣说道:“从鹿城一路闹到这里,还没玩够么。此人气势不简单,恐怕是漠北王座上宾,莫招惹。”
“嗤!”韩荣歪嘴道,“不就是个酸腐!你一个大剑宗,行事束手束脚,乌龟一般!罢罢罢,我知道你这尊大佛看不上我,我也不劳你大驾,我要的人呢,我会自己弄到手——我也好心再提醒你一遍,韩峥他废啦,还敢勾结西梁,正被通缉呢!有眼力见的,都该知道谁是大西州未来的主子!”
江白忠抿唇不语。
看那二人离开,公良瑾抬手,环住颜乔乔的肩膀。
大手握住她的肩臂,骨节分明的手指留下清晰分明的触印,安抚她的心绪。
她的呼吸略显急促,抬眸看他,对上他了然的目光。
他用清冷幽黑的眼睛对她说,不要怕,他会助她复仇。
他将她往身上紧了紧,带着她缓步向前走,一步,一步。
她跟着他一起呼吸,渐渐便彻底平复下来。
公良瑾与颜乔乔抵达林霄书房时,这位黑铁壮汉正托腮坐在门槛上,幽幽望着东南方出神。
活像个思念娘亲的小豆丁。
“漠北王!”颜乔乔上前打招呼。
林霄起身,观察片刻,忽然惊喜拍手:“是你呀颜高才,居然是你过来了,辛苦你啦!那啥,阿母,阿母她在院长那儿,可还好?”
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
“老夫人活蹦乱跳。”颜乔乔如实道。
九尺壮汉呼一口气,露出憨笑:“那就好,那就好。哎?与高才同行的这一位是……”
颜乔乔偏头看了看公良瑾。
殿下深居简出,平素也无人会盯着他看。易了容,谁也认不出。
她狡黠地笑了笑:“赵夫子啊。”
“啊。”林霄面露失望,“还真是找了个夫子过来啊?我还合计着,宫中得派高手。”
颜乔乔偷偷笑,笑得公良瑾露出几分无奈。
“漠北王,”他叹,“事不宜迟,请将情况告知。”
“好。”林霄点头,引着二人走进书房,阖好门窗。
落坐之后,他将手肘置于书桌上,高大壮硕的身躯微微压低,眉眼沉凝,压下嗓门道:“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开口引我犯错之人,竟是我结义兄弟,以及韩致老贼!”
颜乔乔恍然:“镇西王来了漠北?难怪江白忠在这里。”
林霄轻轻点了下头:“来祭我阿母,假意与我酒后谈心,说是他大西州与西梁的仇恨不共戴天,若我想要对西梁动手,他理解并支持。我那好兄弟,与他一唱一和,一副热血上头的样子,怂恿我点上精锐骑兵,与韩致老狗合作,暗渡陈仓打西梁去!”
颜乔乔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公良瑾。
他接住她的视线,冲她轻轻颔首。
在幻阵中,公良瑾亲历了颜乔乔的前世过往,自然也亲身见证了漠北王林霄与神啸勾结,放神啸大军入境之事。
如今看来,此事当真是另有内情。
颜乔乔也压低也嗓音,谨慎开口:“如果,我说如果,老夫人未能抵达京陵便出事的话,你会不会中计?”
“会!”林霄目光沉沉,“别说阿母出事,我就,明知阿母没事,可坐在那白惨惨灵堂听他们这么怂恿,也差点儿给带进了沟里!”
颜乔乔心中默默再给林霄减去一分嫌疑。
说到这个,林霄忍不住起身,向着东南方向恭恭敬敬施了个大礼。
“不知该如何感谢少皇殿下的恩情才好!”林霄感慨地叹息,“若不是殿下及时派人提醒的话,我压根都不知道阿母遭了血邪。也是殿下运筹帷幄,诛灭血邪大宗师,才救回阿母性命。我也不知该如何回报,便令人选了一百名漠北好女,送入京陵,看看合不合殿下眼缘。不行的话,我再选,一千,一万,总之,总要换到殿下满意为止!”
颜乔乔:“???”
公良瑾:“……”
颜乔乔假笑:“我替殿下谢谢你的恩将仇报了。”
“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林霄憨笑挠头。
颜乔乔心中默念两遍“不和傻子计较”,微笑道:“所以镇西王韩致留在这里,名义上是吊唁,实则便是与你商议谋逆之事?”
林霄听得额角直跳,道:“我就装傻,拖着呢。韩致老贼很精,话都让我那个结义兄弟秦天说,且大半都是借酒说醉话。秦天一个劲儿拍胸膛保证,我去灭西梁,他能给我守好神啸防线,不放进一兵一卒。”
颜乔乔轻声暗叹。
林霄将主力军带走,秦天只要巧加调遣,便能轻易将神啸大军放进来。
事发之后,韩峥正好借着打大西州境内“漠北叛军”的名义,拒绝出兵京陵。而林霄,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最终被大西州的军队伏击时,恐怕还在纳闷为什么共同发兵西梁的兄弟要对自己刀兵相向。
“韩致老狗还找了个破理由,说想要与我结儿女亲家,每夜拖着我喝酒。”林霄冷笑,“就韩荣那德行,我好端端的女儿,哪个能瞧得上他!韩老狗正好借此事与我拖延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