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嘿嘿笑。
虽然殿下告诉过她院长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但是对于她来说,院长是不是狐狸其实并无区别——她只要在自己理解的范围内与院长打交道便足够了。
譬如现在,院长夸她,她便得瑟。
“话说……”院长悠哉道,“二十日晋入先天境,还不错,没给我丢人,出门在外别人问起来,要多提一提你老师我的功劳。”
颜乔乔:“学生谨记。那老师,关于灵气外放伤敌、内固防御之道,您一定有压箱底的秘诀传授于我?”
院长:“……”
瞅瞅这股厚颜无耻的劲儿,不愧是他嫡亲嫡亲的学生。
“我给你写个小册子,回头带走。”院长挥挥手,“大林子他娘在池子东侧的药庐,姓韩的小子在西侧,你去随便逛逛看看——嘿,高才,指不定瞎猫真碰着死耗子。”
颜乔乔心头微惊,略略睁大了眼。
院长当真是听到了她与漠北王的对话。
见她神色讶异,院长不禁得意地挑高眉毛,道:“这可是老夫的地盘,无所不能,懂?哼哼,你公良师兄可是深得老夫真传,在这昆山哪,倘若他不想见着谁啊,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颜乔乔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了一拍。
这么说来……
阿晴她们从未见过殿下弹琴……
心中荡过极其怪异的情愫,颜乔乔飞快地拎起裙裾垂首行个礼,然后逃也似地奔向莲药台深处。
*
护心池正上方是碧翠的琉璃顶,星光落下,与池畔莲灯交相辉映。
三处连排厢房环于池侧,颜乔乔放眼一望,便看见了抱剑立在木廊下的离霜。
只见冷面女官双眉紧蹙,警惕地盯住东面厢房。
颜乔乔双眼一亮,十分自来熟地绕过药池,奔上廊道。
“女侠,又见面啦!”她大大咧咧招呼离霜。
离霜回眸见到她,唇角不自觉地轻轻一抽,下意识横过带鞘的长剑,将人拦下。
“留步。”
嗓音刻板,十分不自在。
颜乔乔毫不在意地抬手拍了拍带鞘剑身,张口便来:“你看我们都这么熟……”
话至一半,忽闻离霜身后传出一声轻笑。
“颜师妹人缘不错。”
年轻微哑的男声。
是韩峥。
颜乔乔身躯微僵,怔怔看着韩峥推动身下的木轮椅,从廊柱后面移出。
视线相对,一个悠然闲适,一个目露戒备。
韩峥挥挥手,示意离霜退至他的身后。他垂眸,转了转轮轴,停在距离颜乔乔四尺之处。
廊下莲灯散出柔和朦胧的光晕,照清彼此面容。
颜乔乔发现韩峥当真是变了很多,如今的他锋芒尽敛,一身病痛,看着全然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因为每日要在护心池浸泡,他的皮肤白得异常,像微微透出些许青色的白玉。
温良又无害。
他抬眸笑了笑,张口便是一句与病弱无争的外表很不相符的话:“颜师妹是来探查漠北血邪吧,我亦有此意。”
颜乔乔下意识便与他唱反调:“老师就在外面看着,哪来什么血邪。”
韩峥不恼,只笑:“你好奇心都写在脑门上了——离霜,随颜师妹走一趟,照她吩咐行事。”
“是。”离霜垂首踏出一步。
一时间,颜乔乔心绪万般复杂。
她不欲与韩峥多说,转身便踏下廊道。
离霜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神情举止与前世一般无二。
绕过护心池,回望西面侧廊,坐在轮椅上的韩峥已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颜乔乔收回视线,问道:“不曾见着马车里有什么?”
离霜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言简意赅道:“挡了,不知。”
颜乔乔点头,略微沉吟之后,偏头弯起眼睛:“你见到少皇殿下了吧?是不是如清风似明月,令人万分景仰?”
离霜冷若冰霜的神色微微破裂,无奈且郑重地点了下头:“是。”
颜乔乔握拳:“我也会和你一样,忠君爱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离霜:“……哦。”
颜乔乔又叹:“韩师兄的遭遇真是令人扼腕,被西梁贼子所害,家中又是兄弟阋墙——你前来保护他,定要被韩二公子视为眼中钉了。”
离霜眼皮不动:“职责所在。”
依旧如前世一般难聊。
颜乔乔不再废话,径直踏上东厢的廊道。
到了厢房前,她试探着抬手叩了叩门,静待片刻,不见动静。
“莲药台的人不在里面?”颜乔乔悄声问。
离霜双眉微蹙:“应该有两人。”
侧耳细听,隐隐听到屋中有极模糊的“咕嘟”声。
颜乔乔与离霜对视一眼,退开半步,示意离霜上。
离霜将带鞘的长剑换至左手,右手一扬,推开了东厢的门。
堂屋竟没有点灯,漆黑之中氤氲着怪异的雾气。
一进屋,立刻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难以言喻,不仅是血液的特殊味道,更有股……半生不熟的浓烈异臭,就像将带毛生猪扔入沸水滚出的气味一样。
颜乔乔脸色大变,侧眸一看,离霜也脸色隐隐发青。
“上!”
颜乔乔很自觉地缩在离霜身后,随她潜入厢房内部。
心脏在胸腔中乱撞,她不禁很不厚道地想,院长他老人家怕不是老糊涂了吧!当真弄个血邪养在院子里?
眼看离霜已疾步掠到隔离内外两室的厚重黑色帘幔面前,颜乔乔更加紧张,暗暗将体内灵气沉于下盘,以便见势不对时夺路而逃。
“当啷……”
帘幔后传出金属碰撞声。
离霜用剑鞘挑开一丝布匹。
咕嘟声更加清晰,异臭更加浓郁,微弱的烛光从黑布缝隙间透出,更是无比瘆人。
离霜眉一皱,果断撩开帘幔,横剑掠入!
“哎,哎,你不是韩峥的护卫么,你要做什么?”内室传出带着浓浓鼻音的诧异声。
颜乔乔:“……?”
只见面前的黑色帘幔被一只带茧的手重重撩开,离霜当机立断出卖了颜乔乔:“她让我来的。”
颜乔乔:“……”
灯光乍然照到脸上,一时难以视物。
她感觉到一阵实质般的白色蒸汽扑到了脸上,半生不熟的腥味,十分要命。
她缓了片刻,抬眸望向室内。
只见一个圆圆脸的老妇人坐在木桌旁,桌面正中掏了个洞,洞中架一口铁锅,锅里滚着沸水,水中有无数血块上下浮沉。
墙角放了一溜冰桶,桶中镇着新鲜的血。不似人血,倒像是猪血。
木桌左右各坐了一名莲药台的医师,鼻孔里塞着香蜡,说话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问颜乔乔:“你,来此作甚?”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老师让我进来看看——老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圆脸老妇人眼角低垂,叹着气,用长长的铁筷从锅中捞起血块,吹凉,置入口中,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
医师不忍地转开头,告诉颜乔乔:“老夫人意外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发作,于是不停地服食。另外几个身染血邪之人都已经耐受不住放弃了,老夫人不愿儿子伤心难过,便一直这么撑着。”
连吞几大块令人作呕的熟血,老妇人难受地喘着气,干呕连连,面色发白,眼角渗出泪光。
正欲恶心犯呕时,忽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疾疾行来。
帘幔被重重一撩,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母我回来了!你身体如何?”
正是漠北王林霄。
与方才蹲在药草丛后嘤嘤哭泣的男人不同,此刻的林霄可谓意气风发,自信飞扬,就像一座可靠的大山。
“我?好得很哪!”老妇人也瞬间变脸,一扫方才的低落愁苦,眉眼弯起,笑出了十二颗牙,“你阿母我还能再吃三十年!”
林霄走到老妇人身后,一双大手摁上她的肩,轻轻帮她推拿。
虎目环视一圈,落在颜乔乔身上。
“高才已替阿母看过了吗?”语气带上一丝紧张。
看着这对在对方面前强颜欢笑的母子,颜乔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一计,可缓解燃眉之急。”她目光复杂地说道。
林霄精神一振,两步掠到她的面前:“您请说,若能助到阿母,林某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准备辣椒、花椒、豆瓣酱、姜、蒜、盐、糖、醋……”
众人:“……???”


第47章 对月抚琴
半个时辰之后。
东厢煮上了鲜嫩香辣的青州毛血旺。
两名医师拆掉鼻孔里的香蜡丸,盯住滚沸的红油,默默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林母尝了一口,霎时双目放光,竖起了拇指:“我活到这么老,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锅子啊!”
看着大快朵颐的老妇人,漠北王林霄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浮起白茫茫的雾气。
“嗐,啥都好,就是这个热气有点辣眼睛!”抬手抹了把脸之后,九尺壮汉向着颜乔乔重重抱拳,“高才,林霄欠你个人情!有何吩咐,只管直言!”
“就是个青州毛血旺而已,又不是帮助老夫人解决了血邪,”颜乔乔摆手,“不必那么客气。”
“只管直言!不说便是看不起我!”铁塔壮汉再拱手,双目炯炯,一副不说就要跟她急的架势。
颜乔乔露出几分为难。
木桌旁,老妇人一边嘶着辣气,一边连续往嘴里夹香辣嫩爽的毛血旺,一边抽空道:“闺女别跟他客气,他这人是这样的,欠了人情不还,夜里没法儿睡!”
“那……”颜乔乔勉为其难地开口了,“先给二位说个事情,您家二公子林天罡,在我碗里下药,意欲不轨,如今正在外院做苦役受罚。”
林霄震怒:“此事我知道,却不知他狗胆包天,竟是对高才下手——您等着,我这便去亲手阉了小王八羔子!”
颜乔乔看明白了,此人极度护短,心中老母最大。
“莫急,那件事只是顺带一提。”颜乔乔正色道,“请问,我当真可以对漠北王提任何要求吗?”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林霄回头看了看满头冒汗的愉悦老母,果断改口道,“只要不是特别伤天害理,都成。”
“……”颜乔乔道,“自然不会伤天害理——那我便要说了?”
“请讲!”
颜乔乔将胸膛挺直,正气凛然、掷地有声:“我要你精忠报国!要你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余音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林霄:“……”
林母:“……”
两位莲药台医师:“……”
在场诸人,只有离霜面露了然以及淡淡忧伤。
视线相对,颜乔乔神秘一笑,心知此刻离霜的心情必定与她前世如出一辙——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做不到吗!”颜乔乔逼问林霄。
林霄赶紧赔起笑脸:“那不都是应该的吗?我自然能做到!”
“那你发誓固守漠北防线,绝不叫神啸入侵中原!”颜乔乔虽知这样的誓约毫无意义,却无法按捺心头涌动的悲愤激情,“你敢不敢起誓?”
林霄正色抬手道:“我在此立誓,想破我漠北防线,除非踏我尸骸!”
颜乔乔悲从中来,急急将头撇向一旁,摁下从心头涌入眼眶的深重情怀。
最想质问的那一句,偏生无从问起。
林霄朗声补充道:“其实若不是天子管得严的话,我早就挥军铲平他神啸,立它个不世功勋!”
颜乔乔虽知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以轻信表象,可是看着眼前这人,她心中坚若磐石的信念却不禁微微松开一线。
真是不像啊。
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勾结神啸?
说起来,前世林霄最终也未捞着什么好,诸王联军驱逐神啸之后,便将漠北逆军围于龙水谷尽数歼灭,死后亦是遗臭万年。
沉吟片刻,颜乔乔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先这样吧——锅中还可涮些毛肚。”
林霄:“……哎,哎!”
*
离开东厢,颜乔乔遥遥看到韩峥仍坐在西厢廊上,便没有与离霜多说,点点头,告辞离开。
她把殿下的话听进了心中,试着分离前世今生的人与事,不再将它们混为一谈。
她暂时摁下了对韩峥的杀意,但并无半丝化敌为友的意思——她与此人之间,最最好的结果只有老死不相往来。
来到院长所在的堂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簇新的涮锅子。
颜乔乔:“……”
院长正吃得满嘴流油,头也不抬,用筷子指了指放在锅子对面的小册,示意她带回去。
颜乔乔拿起“秘籍真传”一看,只见小册子封皮上溅了七八滴辣油,红彤彤都凝固了。
“……老师我明日再来禀告心得体会。”
她木着脸,疾步离开莲药台。
*
临近赤云台,意外听到台前的大赤霞株后面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秦妙有,啊?你从小没了娘,我这么孤寡着拉扯你长大,不就是怕后娘苛待你吗?我做这一切,桩桩件件不都是为了你?这么精心培养你,你连个山河棋都下不过颜乔乔,还有脸朝我发脾气了,嗯?!”
这嗓音颜乔乔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执事。
看来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宁了。
“要不是你害我丢了随大公子出行的资格,我会出这个丑吗!”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记大过了!记了大过的人,还配得上人家吗!”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执事更急,“我都被罚到外三台做事了,这辈子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你从头到尾就没心疼一下你的老父亲吗?你看没看见我头发都白啦!”
秦妙有急了:“还不都是怪你自己,谁让你成天针对颜乔乔了,偷鸡不着蚀把米说得就是你!我什么时候要你多管闲事了?我就算入不了大公子眼,那也轮不到她呀!你把她当什么假想敌!”
“哈,哈哈,哈哈哈。”秦执事惨笑起来。
颜乔乔听他笑得瘆人,不禁抿抿唇,放慢脚步,继续听这对父女吵架。
“我之前瞒着你,是怕打击你自信啊秦妙有。”秦执事笑着说道,“我为什么针对颜乔乔,因为啊,大公子喜欢她!”
一听这话,花枝内外两个女子齐齐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秦妙有率先反应过来:“不是的爹!颜乔乔在清凉台过夜那件事,大公子已辟过谣了。那只是做院长布置的课业而已。”
秦执事哼笑:“你就继续自欺吧。我执守钟灵台,在钟楼上,正好看得见清凉台的楼阁和山道。大公子时常弹琴给她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要是不把颜乔乔赶出昆山院,大公子眼睛里这辈子都看不见你!”
“胡说,胡说,你胡说!”秦妙有哭着冲出赤霞株。
颜乔乔反应奇快,疾疾闪身,靠在了一株堪堪能藏住身形的树后。
心脏“怦怦”直跳。
秦妙有痛哭跑走之后,秦执事疲惫地叹着气,一步一步踏过山道。
脚步极重,每一脚都像是踩踏着一名老父亲悲哀无助的心。
许久,许久。
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48章 国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师兄不想遇着谁啊,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时常弹琴给颜乔乔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殿下,您那是对牛弹琴。”“对月,非对牛。”
颜乔乔侧卧在木榻上,目光越过窗棂,落在庭院簇美的花云间。
许久许久,她喃喃启唇:“如何能是月呢,明明就是个牛。”
翻了几个身之后,她抬手捂住眼睛,默默补了两句。
‘国色天香的牛。’
心中时而酸,时而甜,时而苦,时而悸。
这边百味杂陈,那边还对父兄牵肠挂肚,忧虑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着了火、长了刺,令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间的那盏灯便将红云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如心事疯长,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着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难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袭灼人的大红衣。
清冷绝艳,自律克制。
就像眼前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风景,自始至终恪守庭院这一方天地,绝不让枝梢逾越墙头。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尽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铜风铃碰撞的叮叮声。
颜乔乔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被韩峥斩落遍地的花枝、光秃秃枯树上悬满的风铃、满目疮痍却又无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满腹心事?
颜乔乔深吸几口气,压下纷乱繁杂的思绪,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将将成眠便遇上了梦魇。
脑子像是过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躯却死沉死沉,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梦魇,她有经验。
颜乔乔出生时带着些不足之症,幼时常被魇住,吓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药又食补,阿爹还特意给她寻了一把“千宰刀”——宰过千头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压在她的枕头上方的被子底下镇煞。颜青也寻来许多偏方,什么烧头发灰掺水喝,什么在床榻底下放个火盆烘金元宝,什么默念八方神佛的名号……都不管用。
后来有一位很有梦魇经验的寡妇教了她两个绝招。
一个是蓄足全力左右摇头,只需成功晃动一下脑袋,便可挣脱梦魇醒来;另一个是疯狂在心里骂脏话,只要骂得够凶、够脏,便连鬼怪都害怕。(?)
有了这两个绝招,至少不再无力抵抗梦魇侵袭。
再后来,颜乔乔成天疯跑,跟着将士们在练兵场上瞎比划,风吹日晒的,身子骨渐渐便养好了,迄今已有许多年不曾遭遇过梦魇。
今夜兴许是心事太重,身体又太过疲惫,竟然旧病复发。
颜乔乔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照着幼时的经验,尝试左右摇头。
初时自然是无法动弹,她感觉到身躯和四肢逐渐布满了寒意,心头也浮起莫名恐惧,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
旋即,她闻到了韩峥惯用的薰香味道,感觉到床榻边缘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惊,手脚霎时生寒。
梦魇时,怕什么来什么。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一幕过往——住在停云殿的时候,韩峥曾有一次半夜摸过来,坐在床榻边,抬手扼住她的颈,将她从睡梦中扼醒。
她醒来之后,他并不松手,只含着笑,静静看她在他密布粗茧的指掌下因为窒息而本能地挣扎,将被褥搅乱成一大团。
那种感觉如同梦魇。
等他松手时,她已眸光涣散,面唇青紫。
他垂下头来吻她的额,满是温情地对她说,真想让她就这么永远乖乖地睡着,这么乖的她,令他爱极。
她缓过气后,冲他妖妖娆娆地笑,用嘶哑的声音笑话他,说王爷口味甚重。
她知道韩峥想掐断她的脊梁,让她示弱哀求,向他低头,像旁人那样伏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她偏不。
他想都别想,永远不可能!
想到旧事,颜乔乔心跳更疾,摆头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边脸颊触到了枕头,双眼猛然睁开,视野一片清明。
挣脱梦魇了。
夜凉如水,花枝上的明灯照耀着窗框,将花影洒满她的床畔。
空气里只有清而艳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丝不乱。
她坐起身,感觉到浑身尽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聋。
前世的韩峥,凭本事成了她今生的梦魇。
*
次日课后,颜乔乔又去了莲药台。
她已背熟院长那本红油小册子上面的口诀,见着他老人家之后,向他讨教了几处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长细细听她说完,歪头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问得好,难杀老夫!”
“是吧?”颜乔乔欣慰地叹息,“我就觉得这几处最是难懂。”
院长笑吟吟地把一对眉毛飞到了脑门上面:“可不是么,入学第一年的知识点,谁还能记着。”
颜乔乔:“……咳。”
辞别院长,她再一次踏足后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亲。
经过护心池,恰好看到离霜将双臂探入池子,一手揽背,一手勾膝,将虚弱的韩峥从池中抱出来,大步流星送入厢房更换湿衣。
他紧闭着眼睛,脑袋轻倚在女武士坚硬的身板上。
颜乔乔脑海中难免浮起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
她移走视线,进入东厢。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为的,此刻正盘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着一对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锅中温着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头见着颜乔乔,双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医师照顾老母,然后请颜乔乔出了门,走到长廊深处。
“昨夜几位回春圣手讨论出了一个办法——若是能将分散在全身的细微邪血尽数收敛于心室,再以银针刺穴,迫压心脉骤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颜乔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绍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见着她,怎就像看到救命灵丹似的,还同她详细说起了治疗之术。
不等她发问,这粗犷汉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长告诉我说,你的道意正是世间罕见的收与藏,收敛邪血的关键,便在你的身上。实不相瞒,虽然阿母不说,但照着她的进食数量推算,再这么下去,至多一月,压制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将她活活撑死,时间已不多啦。”
颜乔乔心头微惊,点了点头:“如此,我需要尽快掌握灵气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长揖到底:“拜托了!”
颜乔乔记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发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时派人提醒这对母子,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这般想着,颜乔乔装作不经意地提道:“老夫人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赶紧朝着北面拱了拱手:“多亏了少皇殿下及时点醒!那时阿母说胸中血气翻涌,连连作呕,唯独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缓解。我还劝阿母忍着些,别吃那恶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让阿母用血食压制。”
颜乔乔道:“臣民有难,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热泪盈眶:“确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复何求。”颜乔乔感慨地问道,“那么,倘若国都有难,各地诸侯是不是该极力驰援?”
林霄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纳闷回道:“那必须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汤。这已不单是忠诚的问题,更关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们兄妹讲过么,四千年前圣人飞升之际,诸王皆受过圣训,世世代代,必须全力拱卫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则叛者必遭天诛。”
这是流传千年的常识,颜乔乔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时,那位飞升四千载的公良先祖并没有降下任何惩罚。
如今想想,韩峥也当真是胆大包天。
与诸王相比,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最终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旁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韩峥正是趁着众王迟疑之时果断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镇住各方。
在位七年,没见金殿顶上落过雷。
颜乔乔不得不深想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