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宝华大长公主勾连谢钧、周睿等人,背叛了穆桢,不过是她被新政触痛后,想要再重复一次曾经正常的选择,扶持一个皇帝出来,以从龙之功,再保十五载荣华恣意。
只是宝华大长公主没想到,谢钧不是穆桢。
宫变后第二年,谢钧力主发布新令,限制皇族名下的田地庄园。
宝华大长公主跳出来,正好给了谢钧杀一儆百的人选,连改口求生的机会都不曾有,便丧命于白绫之下,纵有北府军,却也救之不及。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却见殿上正中已空了出来,几十名仆从有条不紊从角落里上前,在原本明亮的宫灯之外,罩上了银蓝色的灯罩。
刹那之间,满殿光线变得神秘起来,出现了宛如月光洒落在海面上的效果。
清商乐音幽幽而起,兼具吴声与西曲之美,动人心神。
宝华大长公主低声道:“仔细瞧着,好戏来了。”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便见五位舞姬身着素色衣裳入殿,和着乐音起舞。她们身上衣裳,质如轻云色如银,在透过灯罩的幽蓝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淌月光般的效果。
秦筝赵瑟之音,从容雅缓。
在这五位舞姬之后,有一位素衣舞姬从后而出,本是双手错落,以大袖遮面,至于殿中,这才婉转起舞,双手落下,广袖轻舒,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眉间一抹郁郁之色,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一亮相,便如明月自云河而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穆明珠只一眼,便认出了这舞姬。
“这是回雪。”宝华大长公主得意道:“谢钧府上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那日我喜欢,谢钧便将这回雪赠予我了。”她勾了勾嘴角,道:“这谢家郎君,倒是个知情知趣的妙人。”
可不是吗?谢钧若不是知情知趣,如何能阴夺了天下?
穆明珠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只欣赏回雪的舞姿,想到前世做幽灵时,曾于谢府中见到流风祭奠回雪。
前世回雪入宝华大长公主府后,三年郁郁而终,死在谢钧夺权取胜的前夜。
“回雪她牵念郎君太过,因此夭寿,若是当日送走的是奴婢就好了……”流风含泪低声。
谢钧背向而立,俯视着偌大的沙盘,似听非听,淡声道:“这是她的命。”
那时候穆明珠才了悟,原来传闻中的多情郎君,如此无情。
一场白纻舞到了尾声,舞姬各自持了酒杯,为宾客敬酒致礼。
回雪手持玉盏,娉娉婷婷来至上首,在宝华大长公主示意下,向穆明珠敬酒,口中柔声道:“奴婢祝殿下日日安康、岁岁长欢。”
穆明珠接了她的玉盏,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这白纻舞有几种跳法,姐姐可知晓?”


第16章
谢钧身边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都是自十二三岁便跟随身侧,由他亲自调教出的妙人。常人便是养只猫、养条狗,时日久了也会有感情,舍不得将之丢弃或送人。
谢钧倒是干脆利落,应宝华大长公主所请,从身边摘走了回雪。
需知像宝华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已经很难被人打动。
谢钧这一步棋,固然无情,却极有效,自此就与宝华大长公主搭上了线。
至于作为棋子的回雪怎么想,于谢钧而言,并不重要。
此时回雪被穆明珠牵了手问话,颇感诧异,美眸似水,只守着礼节不敢往穆明珠面上看去,目光落于穆明珠淡金色领口所绣的祥云纹样上,口中乖巧道:“奴婢不知。”
她从前跟随在谢钧身边,每有贵客,也要出席起舞。若来的客人有求于谢钧,她只要表演之后便可退场。但若是反过来,是谢钧有所图谋,那么她退场前敬酒时,也时常会被那些微醺的贵客拉了手说话。只是那些贵客都是男子,同她说的话,也不外乎是赞叹她的美丽与舞技,近而调笑于她罢了。
似穆明珠这等尊贵的小殿下,留住她,同她探讨舞蹈跳法的,倒是平生仅见。
“我教给姐姐。”穆明珠笑眯眯道:“这白纻舞乃是民间为庆祝所造白纻而生,原本是极清新康健的……”
回雪仍垂着眼睛,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她没料到这位小殿下,当真是要同她谈舞蹈。
“姐姐因何发笑?”穆明珠也不恼,手指抚触着美人滑腻微凉的皮肤。
回雪忍笑,一时没想好说辞。
“我知姐姐为何发笑。”穆明珠笑道:“姐姐一见我就笑,是喜欢我。”她转向宝华大长公主,道:“姑母,这回雪的舞技果然高超。等过几日我公主府的乔迁大宴,我想要借回雪一用,姑母答应我可好?”
只是借出去跳一支舞,宝华大长公主本就是从谢钧那里空手套来的人,更不会舍不得。
宝华大长公主闻言,却是被她话中的意思吸引了,道:“你要出宫入府?”
“是啊。”穆明珠大方道:“在宫中总有些不便。”她冲宝华大长公主眨眨眼睛,低声道:“譬如便不能带合意的男子回宫中。”
宝华大长公主大笑,一口答应下来,道:“好。你几时搬入公主府,我便叫回雪去给你宴客。”
一时回雪退下,走到殿门处,忍不住回头,隔着重重人影,望向上首,却见那位尊贵的小殿下仍安坐在宝华大长公主身边,淡金色的衣衫在宫灯照耀下泛着惑人的光,叫人想起那小殿下温热的掌心。
盛宴过后,宾客纷纷散去,宝华大长公主挥退众人,独留穆明珠说话。
穆明珠陪她说笑片刻,便起身告辞。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怎得要走?宫门早已锁了。你便如从前一般留下来,我与你一屋说话。”
穆明珠前世在她府中留宿过许多次,但因为记着宝华大长公主后来要秦媚儿送毒酒灌她的场景,这次若是留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怕是彻夜难眠的。
穆明珠笑道:“姑母忘了,我府中还有人等着呢。”
宝华大长公主一愣,旋即又笑起来,擦着笑出的眼泪,道:“好好,我就放你一回,别坏了你的好事。”
穆明珠扬着笑脸,由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送出来,坐上马车,待到车帘落下,这才放任醉意与疲惫涌上来,往后靠在车背上,沉沉垂了眼帘。
在穆明珠的车马过后,宝华大长公主府侧长巷内转出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应该早已离开的齐云。齐云策马,不紧不慢跟在穆明珠从人之后,黑眸沉沉,眼见着穆明珠一行人转入了往公主府的方向。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公主府中今日可是从马球场送回了一位“贵客”。
穆明珠虽然还没有入住公主府,但府中正院一应设备人手都是齐全的。
穆明珠奔波了一日,宴会上又与宝华大长公主周旋许久,此时只想沐浴一番,躺倒便睡,因此垂着眼睛快步走入内室时,便没留意到一旁樱红忐忑的举动。
她径直入了内室,才要宽去外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回头就见有男子跪坐于窗下小榻上。
穆明珠压下惊骇,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林然,才松了口气。
原来马球场上,樱红得穆明珠吩咐,将林然接回了公主府,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给人沐浴梳洗后,只能按照“正常”的流程,把人送到内室来等着。
此时林然跪坐在小榻上,梳洗过的乌发披散在身后,着素色中衣,配合着他白皙腼腆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以色侍人的味道。只是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细看却是一枚赛场上所用的彩毬。这等彩毬以轻巧的木头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色雕饰,被他握在手中,只露出斑斓的色彩。
穆明珠解衣襟的动作一停,只扯了扯领口,透出一口气来,笑道:“你是要拿这彩毬来敲本殿的脑袋不成?”
“不……”林然一颤,握着彩毬的手松开,那彩毬便骨碌碌滚向榻边,落在地上,最后停在了穆明珠脚边。
林然垂首望着那彩毬、和彩毬一旁属于公主殿下的锦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难想象在穆明珠回来之前,他独自经历了怎样复杂的心路历程。
穆明珠弯腰,捡起那枚彩毬,慢悠悠往小榻走去,想坐下歇一歇。
林然却像是触电般跃起来,又强迫自己跪伏下去,俯首颤声道:“殿下,草民感激您今日施以援手,救命之恩,草民没齿难忘。”
穆明珠轻轻挑眉,这人倒是聪明,先拿话把她架在这里——设若她真有非分之想,也该不好意思下手了。
她施施然坐下来,“所以?”
林然不敢抬头,恳切道:“草民虽然卑贱,祖上却也是南渡而来,愿承父祖之志,北上讨贼,只求殿下给草民一个机会,草民纵然血洒大江,也绝不后悔。”他句句慷慨,倒是极有气魄。
穆明珠歪靠在枕上,本是顺手救他,此时倒真有了几分兴趣,道:“抬起头来,让本殿瞧瞧。”
林然不敢不从,虽依言抬首,却垂眸忍辱。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好嘛,少年志向当拿云。”她赞道:“你是个有志气的,本殿倒是没有救错人。”
林然微微一愣,小心抬眸向她看去。
灯影下,尊贵的公主殿下斜倚枕上,懒懒向他扫来一眼,忽而一笑,红唇动人,曼声道:“就算本殿当真看上你了,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
林然口干舌燥,讷讷不能言。
穆明珠随手抛接着那彩毬,带着一丝倦意,懒洋洋道:“马球赛你好好打,每日训练过后就来本殿府中。待过些时日,风头过了,本殿再另外给你安置——本殿这公主府中倒是还缺个侍卫长,还是你更想往北府军中效命?”她见林然发呆不语,便将彩毬抛过去,正中青年肩头。
林然如梦方醒,道:“草民、草民都听殿下的……”
“行了。下去吧。”穆明珠起身,倒也不捉弄他了,平和道:“你放心在府中住下。放心,本殿眼光没那么差——你很安全。”
林然更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捡起彩毬来,正要退下。
忽然外面喧哗声起,樱红匆匆赶来,隔窗道:“殿下,咱们府外的朱雀右街起了火。齐郎君来探看殿下。”
“这么巧?”穆明珠打个呵欠,内心有所猜测,随口道:“让他进来吧。”
话音方落,齐云微寒的嗓音便在门外响起,像是他早已等候在侧了。
“殿下万安。”齐云挑帘入内,黑眸微转,刹那间已经内室情景尽收眼底,望见素衣散发的林然时,瞳孔一缩,复又垂首道:“朱雀右街起了火,臣恐怕有歹人作乱,因而擅入殿下府中查看,有冲撞殿下之处,万勿怪罪。”
穆明珠审视着齐云,道:“朱雀右街果真起了火?”
“千真万确。”
穆明珠又道:“城防的事情,几时也归你们黑刀死士管了?”
“事涉殿下安危,倒不必拘泥于管辖范围。”
穆明珠冷笑道:“你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就跟着本殿了吧?”
“凑巧而已。”
穆明珠原本没打算跟他认真计较,此时却被他一句一句顶回来,触动了肝火。
若在前世,两人必然又是一场大吵。
此时穆明珠抱臂倚在床柱上,面露冷笑,上下打量着齐云。
齐云则垂首立在门边,手按刀柄,看似恭敬,却是一步不让。
“樱红,”穆明珠忽然道:“带林然下去歇息。”
林然不知缘由,却能感受到室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虽然起身,却道:“草民就守在外面……”
“去!”穆明珠一声怒喝,道:“连你也要违逆本殿的命令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是冲着林然去的,却分明在骂齐云。
齐云面皮一抖,死死咬住下唇,连林然走过身旁,都不曾挪动分毫、让出路来。
一时林然随红缨而去,内室只剩了穆明珠与齐云二人。
“齐云。”穆明珠闭了闭眼睛,把被齐云激起的躁意沉下去,道:“本殿盼着你过得好。”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穆明珠,黑眸深处藏了几缕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柔软期盼。
穆明珠话锋一转,却是凛冽如刀,“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语意决然,不带半分情意。


第17章
随着穆明珠话音落下,室内氛围如坠冰窟。
齐云那双盯着穆明珠的黑眸,沁出寒意来,如冰封大地,唯有如此才能隐下所有情绪。他来得匆忙,官帽上犹在往下滴水,大约是灭火时打湿了衣帽;侧身披风上有几道狼狈的白色痕迹,大约是蹭上了墙灰——他全然不知,手紧紧按着刀柄,用尽全身气力,才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的表面。
一语“臣若果真碍着殿下的路,便又如何”已经到了齐云嘴边,只要吐出去,他清楚又会是一场大争吵,可却忍不住要冲出口去——哪怕是激怒她,至少也是冲他而来的情绪。
穆明珠将他的情状尽收眼底,心中轻轻一叹,隔窗吩咐道:“樱红,去取一套干净衣裳来给齐郎君。”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回眸看他,问道:“你要不要沐浴更衣?”声气和缓,宛如好友叙话,仿佛方才疾言厉色的人并不是她。
齐云怔怔望着她。
穆明珠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来,便安排道:“你跟着樱红去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说话。”
齐云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依言转身向门外行去,至于门外,却于窗下又抬首,低声问道:“殿下不生臣的气了吗?”
“你倒是也知道我生气了。”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少惹我生气多好。”
齐云立在窗外,黑帽遮面,身后是一轮升起于墨色夜空中的明月。
“快去换了衣裳。”穆明珠摆手道:“若认真同你生气,我早气死了。”
若在前世,今夜注定是要不欢而散的。但如今穆明珠看齐云,总记得前世他以死报信的情意,自带了一层美化滤镜,况且做了三年幽灵又重生,本身的性情也比从前深沉了许多。
齐云深深望她一眼,跟着樱红去往偏殿。他其实并没有感到换衣裳的必要性,但不愿再触怒穆明珠,况且被她那一句“再回来说话”勾住了心神,仍是照着穆明珠的安排去做了。
一时齐云换了衣裳回来,却见正殿内支起了案桌,上面摆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穆明珠坐在对面的桌边,仰头同他笑道:“坐下吃点东西吧。”
齐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穆明珠要继续同他争论今夜之事。
穆明珠此时也彻底走了困,温和道:“我看你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也没进多少吃食,又奔波了一夜,应当也饿了。我这府上还未完备,深夜仓促,便叫他们做了两碗汤面上来。你这一碗够吗?”见齐云愣愣立在一旁,便一点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来,笑道:“若是不够,我再叫他们做。你还想吃什么?我叫底下人去做。”
明月高悬的深夜,淡金色衣衫的女孩坐在饭桌一侧,歪头同他闲闲低语,温馨关切。
这是在他最荒唐的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
齐云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发出声音,“不必。”他不知该作何反应,自觉像个傻子一样,有些僵硬得在女孩对面坐下来,笨拙得握起筷子,就像是初学持筷的人那样。
“也好。”穆明珠一笑道:“夜里吃得杂了容易积食。”
于是齐云吃面,穆明珠隔着长长的桌案,托腮看着他。
不过半盏茶时分,齐云已是一海碗热汤面下了肚,脸上冒了汗,透出红来,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樱红脚步轻轻入内,低声道:“殿下,外面城防上的校尉来了,说是外面朱雀右街走了水,特来公主府赔罪问安的。”
“让他进来。”穆明珠瞥了齐云一眼,笑道:“看来倒的确是有火情。”
一时那城防校尉入内,伏地请罪,道:“臣失职,今夜朱雀右街走了水,险些殃及公主府。幸而托天之幸,在臣等之前,已经有义士掘土洒水,阻断了火势往公主府这边蔓延。”
穆明珠点头,道:“如今火势可控制住了?受灾的百姓如何安置了?”
城防校尉道:“殿下安心,火势已控住。右相萧大人已亲自前去安置受灾百姓。”
穆明珠听到惊动了萧负雪,便知此事断然不是齐云故意纵火,方才倒是猜测得太坏了,当真是事有凑巧了,“好,本殿知道了,府中不必费心。你们协理右相,安置灾民才是正事。”又勉励了两句,便叫樱红好好送那校尉出去。
她转过脸来,对齐云道:“折腾了一夜,我也乏了,明日还要陪母皇去礼佛。宫门早已关了,外面又有火情,你若是愿意,便在府中客房睡下。”
齐云犹豫一瞬,起身道:“不叨扰殿下了。外面起火正是用人之时,臣便出府去了。”
穆明珠也没拦着他。
谁知齐云走到殿门口,像是难以忍耐,又回身道:“那位林小郎君,孔武有力,正可当灭火义士之用……”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还想带林然走?”
齐云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气,垂首低声道:“臣不敢。”他静了一息,没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话,汤面的温热在腹中还没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也还在他耳边回响——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她可以是温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决绝的,端看他是否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这次他没有再问,压着满腔的酸楚与妒意,将置于腰侧的官帽重新压在发顶,深深一揖,倒退数步,转身出了殿门。
穆明珠在樱红服侍中睡下,入梦前还叮嘱了一声,“记得明日派人去问宫中新来的那批协律郎,可有愿意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做事的……”
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虎符的宝华大长公主,在当今时局下,仍具有不可代替的象征意义,是极有重量的砝码。
上一世谢钧把这枚砝码收入了囊中,这一世她要赶在谢钧之前,有所斩获。
次晨穆明珠被樱红唤醒之时,天色还未完全明亮。
“殿下,忍耐些,等从济慈寺回来了再补眠。”樱红见她醒来,便招呼身后四五位侍女上前,又道:“小殿下,千万打起精神,打扮齐整,陪着陛下礼佛,疏忽不得。”
穆明珠昨日忙了一日,睡下又晚,今晨起得却早,半闭着眼睛任由宫人打扮起来,坐在辘辘的马车里,似梦非梦中到了济慈寺。她临下车前拿凉帕子擦了脸,好歹忍住呵欠,露出笑脸,跟在母皇身后,爬至山顶,入了顶上写着“宝相庄严”的佛寺,排在穆武之后,给佛前上了三柱香。
需知皇帝穆桢,稳固权力便是靠着佛家,命许多学者高僧,撰写了一部《祥云经》出来,给她自己安排成了某位大佛的化身。能得到皇帝授意,跟随她来礼佛的人,都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之人。
与皇帝有亲缘之人中,今日只有穆明珠与穆武有此殊荣,便是穆明珠的三哥都没有这份脸面恩典。
齐云也获准跟随前来礼佛——他名字便是十一岁入宫那年皇帝给改的,直接取了《祥云经》中的“云”字,足见皇帝对其重视。
穆武见了穆明珠,面上犹有愤恨之色,只跟在皇帝身侧,又是佛前,不好说什么。
穆明珠却没空理会他,只觉呵欠要忍不住了,瞅着母皇与济慈寺大和尚说话的空儿,一猫腰从正殿溜了出来,因为嫌人多动静大,便要樱红等人避到一旁,自己寻了一处花木扶苏处的僻静禅房,推门而入,见里面没人,便习惯性得往供桌下而去——这是她做幽灵时养成的习惯了,待要在供桌下躺下时,觉出不对来,便伸手将外面的两个蒲团拖进来垫在了身下。
明黄色的桌布垂下去,隔绝了光线,在袅袅檀香,与隐约的诵经声中,穆明珠偷得浮生半日闲,饱饱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对谈的声音。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当初盐铁放出去容易,要收回来却难。”这道成熟却仍旧和婉的女声,来自她再熟悉不过的母皇。
穆明珠手指一动,醒了过来,躺在供桌之下,小心得不发出声音。
“阿弥陀佛。”念佛号的,乃是济慈寺大和尚。
“江左养着百万北府军,人吃马嚼,几日便费掉一郡一岁所出,然而为防着鲜卑南下,又不得不养这些兵。近些年来,黄册上的丁户越来越少,比之先帝年间,竟少了足有三成,人少了,赋税如何还能足数?可看底下的奏报,这些年朕勉励维持着太平局面,生民分明是增多的,只是都给地方豪族、世家大族笼络了去,成了私家的奴仆。”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朕一再退让,这些豪族仍不足意,撺掇了瞻儿去……”她的声音中透出悲凉来。
这说的乃是穆明珠的二哥,如今已沦为阶下囚的废太子周瞻。
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长久的沉默,而后皇帝穆桢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供桌明黄色的桌布下,穆明珠侧耳细听,至此轻轻咬住了手指。


第18章
“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皇帝穆桢这一问简单,却并不好回答。
皇帝穆桢所出,有三子一女,长子永和太子英年早逝,次子周瞻沦为废太子,只剩三子周眈与小女穆明珠。周眈年十八,喜好诗文,最厌政务;穆明珠年十四,通达政务,却是女孩,本就根本不会被做为继承人考量,更何况这一年来行事愈发荒唐。
至于世宗另外所出,还有八子三女。这八子之中,尚健在的犹有五人;三女都已远嫁。只要皇帝穆桢还有决断之权,这非她所出的五位皇子,也是断然不可能染指皇权的。
那么就要把穆氏子弟纳入考量,譬如皇帝穆桢带来礼佛的外甥穆武。虽然穆武不是周氏的子孙,却是与皇帝穆桢有亲缘关系的男子后辈。六年前,朝臣裹挟民心,要求立周瞻为太子,而皇帝穆桢彼时并不愿意立继承人,便曾经透露出愿传位于穆氏子弟的念头,引发了长达一年的大争论,以此拖延搪塞众人。
那时候周瞻呼声尤高,最后穆武主动避忌,算是臣服于周瞻派系,才算是给这场大争论划上了句点。
而皇帝穆桢曾经把穆武抛出来,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拿他做挡箭牌,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毕竟在时人观念之中,就算穆桢做了皇帝,她也不过是在替她龙归大海的丈夫世宗皇帝守着江山而已,终归还是要还位于周氏子孙的。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预期,朝臣才容忍穆桢登上了皇位,只是当初恐怕没人想到穆桢这皇位一坐就是十数年。
如果说周眈、穆明珠、穆武,是从皇帝穆桢的角度出发,可以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那么在众人视线之中,在世宗皇帝余下的五位皇子之外,更还有一位昔日的“皇太孙”周睿。
需知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共有一女两子,长女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底下两个儿子中,世宗皇帝却是年幼的那位。在世宗皇帝之上,原本还有一位哥哥孝章太子。只是孝章太子还没能登基便病故了,只留下来一个年幼的儿子,便是周睿。其时昭烈皇帝已至暮年,大周四境不稳,总不能把偌大的国家交到不足三岁的周睿手中,因此传位于次子世宗皇帝。
按照嫡长继承制来说,世宗这个皇帝也可以说是捡来的。
如今世宗皇帝也驾崩十四年了,当初从他长兄孝章太子那里得来的皇位,是不是该还于孝章太子独子周睿了呢?
周氏旧臣本已分了两派,明面上大家支持世宗皇帝之后,暗地里却还有一派支持孝章太子之后周睿。皇帝穆桢朝中重臣,又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仍旧在下一任皇帝身上下注,一派挨了打有记性只一心追随皇帝。其中这些下注的人,原本都作注于周瞻身上,自半年前周瞻谋逆被废后,更是乱了,有的觑着皇帝心意,往穆武身边靠拢;有的认为周眈也还可以培养。在这些派系之外,世宗皇帝另外的五位皇子,又有各自的母家、岳家,延伸出去是庞杂繁复的势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