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僵硬得收回手臂来,口中轻声道:“仔细那博山炉中的烟,香得古怪。”看似还沉稳理智,然而耳朵里面嗡嗡直响,连穆明珠的回话都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穆明珠先是一惊,下意识问道:“有毒?”继而想到崔别驾、谢钧等人都在厅中,焦道成又不是个反社会的□□,没道理突然设宴要把众人一网打尽,便抬眸看向齐云。
齐云定下神来,轻声道:“这香气能致幻。”
穆明珠恍然大悟。
时下富贵人家宴会之上,有的会用一点药物的手段助兴,大约焦府这博山炉中的香气,也是其中的一种手段。只是让宴会上的人感觉更叫敏锐,获得更多的快乐,一般没有太大的后果,待到一二日后便恢复了。不过这些刺激人的东西,就像这个时代的五石散,又或者后世的毒品一样,短期看来能让人快乐,却往往会让人上瘾,并最终摧毁人的健康,乃至于整个人。
穆明珠低声道:“待会儿走过那博山炉的时候,屏住呼吸便是。”至于入了正厅之后,多少会吸入一点这致幻的烟,却也难以避免了。
齐云面色有些古怪,他办案时查到过这等烟,知道这香气的后果,当下却也只能听从公主殿下的吩咐行事。
焦成俊再度迎出来。
穆明珠知道了那香气古怪,此时仔细打量焦成俊,果然见他双眸不正、衣衫凌乱。
“殿下,您请。”焦成俊笑着引他们入内。
穆明珠低声对樱红道:“屏住呼吸。”
樱红在旁,也听到了方才公主殿下与驸马的对话,忙一点头。
跟随而来的扈从与黑刀卫留在厅外
,穆明珠携齐云与樱红入内,扬州都督孟羽也跟随在侧——他也得了邀约。
此时虽然是炎夏,但因为焦府中花木众多,又有活水,所以厅外是很清凉的;反倒是走入厅内之后,也不知是因为袅袅的香气,还是因为暖色调的烛光,又或者是底下衣衫半褪的歌女,总之一入厅内,便有一股甜香而暖的气流扑上来,好像要掌管了人的全部心神。
谢钧坐在厅堂主位,怀中半揽着他宠爱的歌姬流风;左右两边,分别是醉眼朦胧的崔尘崔别驾,和一个瘫坐着由美人捶腿的白胖子。这白胖子想来便该是焦家的家主焦道成了。
此时见穆明珠入内,谢钧俯首在小露香肩的流风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流风便从他怀中离开。谢钧缓缓起身,目视着穆明珠一步一步走来,含笑道:“久违了,殿下。”
崔尘与焦道成也起身。
崔尘转出身前案几,迎出来。
焦道成却只是站起身来,眯着眼睛,似有些不胜酒力,笑道:“草民焦道成,见过公主殿下……”他打了个酒嗝,道:“还以为殿下今夜不赏脸了……”他的目光落在跟在穆明珠身后的侄子焦成俊身上,忽然怒容道:“怎么看着殿下不快活的模样?你这蠢狗!是不是昨日陪殿下出游,不曾让殿下尽兴?”
若是换个人来,一个真正四岁天真的小公主,见了焦道成发作焦成俊,说不得还要觉得对不住焦成俊,帮焦成俊说上几句话,告诉大家焦成俊陪着她那一日,花钱如流水,让她非常开心。
但穆明珠看得分明,焦道成虽然是发作焦成俊,其实是在提醒她——要她好好记起来,入扬州城之后,从焦家拿到了多少财物,得到了多少好处。如今来焦家赴宴,竟然不露个笑脸吗?以后这样的好处,还想不想要了?
焦成俊忙趋步上前,可怜巴巴道:“是,都是侄儿不好,没能服侍好公主殿下……”
穆明珠负手而立,环顾厅堂内,并不着急打断焦成俊的表演,却见上首的谢钧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似乎也觉这场戏无趣。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谢钧微微垂眸,再度向她看来,眸中有一
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很符合他“多情”的人设,却又藏了一点思量。
穆明珠忽然转头向齐云,道:“你看。”
齐云自入厅堂之后,便一直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地砖,闻言仍是垂眸低声道:“看什么?”
“你看谢钧。”
齐云这才抬头,目光掠过满厅不堪入目的肉色,投向上首的谢钧。
穆明珠自己心里对谢钧有个描画,忽然好奇在此时并不知道谢钧所图的齐云看来,谢钧该是个什么样子。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她轻声问道。
齐云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身前的女孩,不期然想起在金玉园中她同那鲜卑奴说的话,忽然唇边泛起极淡的笑意。
他轻声道:“谢钧先生,是个很脏的人。”
穆明珠大感意外,诧异得看了齐云一眼,一时间疑心齐云竟然看穿了谢钧的野心,表面阳春白雪、内里偷天换日,搞政治的人的确“脏”,心太脏!


第54章
在穆明珠与齐云私语论谢钧的这片刻,焦道成训斥侄子焦成俊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声量渐渐低下去了。
穆明珠适时开口,朗声笑道:“本殿来迟了,不知错过了什么好节目。”
焦道成见穆明珠不为所动、神色从容,不禁目光一凝,上下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小公主殿下。他乃是扬州城首富,二十几年来焦家家主,虽然是商贾,但能量极大,在此地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主儿。素日里一旦他发起怒来,不管是家中的后生仆从,还是朝廷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小心逢迎。见侄子焦成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对面的崔别驾起身站着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手脚了,这小公主殿下却仿佛全然没看到、没听到。这小公主殿下究竟是太过愚钝,不知指桑骂槐的道理,还是太过镇定、压根不以他的怒气为意呢?
焦道成很快自己便否决了第一个猜想,因那小公主殿下走上前来,一双明眸灵动活泛,绝非愚钝之相。
谢钧在灯影下沉沉而笑,道:“殿下来得正是时候,好戏刚开场。”
他声音低靡,倒是与厅堂内香暖的氛围相得益彰。
“哦?”穆明珠不曾理会下首立着的崔别驾、焦道成等人,径直快步上了主位旁,冲轻拢衣衫的流风点头一笑,坐在流风身前的蒲团上,笑道:“占了姐姐的位子。”
流风忙道:“不敢。”便退后一步,让出地方来,侍立于角落中。
穆明珠坐在蒲团上,冲着底下伸臂下压,示意众人入座,口中道:“都坐啊——愣着做什么?”反客为主,仿佛她才是开办宴会之人。
她不看焦道成等人的面色,歪头看向正坐下来的谢钧,姿态亲近,笑问道:“什么好戏?”
谢钧看着歪坐在自己身旁,亲近得好似自家小妹一般的公主殿下,只微微一挑眉,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建业城南山书院中,这小公主殿下追着他玩笑也不是一两日了。他便转眸,向阶下看去,“喏,美人踏雪……”话音未落,他以广袖掩住酒
杯,缓缓送到自己唇边。
穆明珠嗅到那酒香中一股熟悉的药香。
这香气常见于建业城中世家子弟宴饮时,大约来自混入酒水中的五石散。
穆明珠目光在谢钧面上一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主位阶下铺了两联象牙席、席上仿佛落了白色与绿色相间的雪花,定睛细看,嗅到那甜而凉的香气,才知乃是极难得的白奇楠与绿奇楠,碎而为屑,洒于席上。象牙席尽头立着两位娇弱不胜风的美人,赤足而立,云鬓楚腰。
焦道成这才找回自己的节奏来,掩去面上阴沉的怒色,对那两位美人下令道:“给公主殿下再表演一回。”
随着他话音一落,笙歌声立时响起,那两位美人轻舒披帛,踏着乐音,从那铺满沉香屑的象牙席上起舞而过,轻如羽毛,舞姿优美。
待到她们从象牙席上舞过,却见席上香屑如故,不曾留有丝毫痕迹,足见美人之轻盈。
焦道成面有得色,复又躺坐下来,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抬眸看向主位上的穆明珠,道:“殿下以为如何?”
穆明珠托腮看着,闻言笑道:“焦郎君好享受,本殿看了都羡慕。”
焦道成慢慢悠悠一笑,倒是觉得这小公主还算会说话。
“不过,”穆明珠早在看美人表演时,便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眼珠一转,笑道:“美人虽好,却于我无用。况且女子本来体轻,也算不得稀罕。若是焦郎君手下有调教出来的侍君,也能做如此轻盈之舞,那本殿才算是服气了。”
焦道成抚掌大笑,道:“那殿下今夜是定然要服气的!”便命管事去传会此技的侍君来。
穆明珠隐约听到“阿香”的名字,只作不知,若是从前她这会儿早该主动同谢钧玩笑了,如今自然没有那等心情,视线余光中见流风立在角落里,便扭头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流风微微一愣,先抬眸去看自己郎君,见他没有阻拦,便趋步上前,跪坐于穆明珠面前,垂首低声道:“奴见过殿下。”
穆明珠同她闲聊,笑道:“方才焦府中可有歌姬献唱?比姐姐如何?”
流风忍笑,仍是先抬眸去
看谢钧。
穆明珠身子一歪,挡住她的视线,笑道:“怎么想的便怎么说——难道谢郎君连话都不让你自己说?管得也太严了些。”
谢钧方才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穆明珠的举动,此时在她背后笑道:“谢某为殿下一语,置名山大川于不顾,风尘仆仆赶赴扬州城,一头扎入红尘中来,不曾得一个‘谢’字倒也罢了。殿下怎得当面说起谢某的坏话来?”
穆明珠回身,同他视线相对,也是端出一张笑面,口齿伶俐道:“怎得没有一个‘谢’字?谢郎君,谢郎君,我唤你一声,便是一个‘谢’字。”
谢钧听她强词夺理得有趣,不禁一笑,垂眸看她,见女孩尚在豆蔻之年,纵然是明丽的五官,然而眉梢眼角俱还是青涩之态,叫人想起冰雪消融时返青的柳枝、林间刚睁开眼看天地的小鹿。
他喉头微动,咽下口中含至温热的酒水,以多情的笑掩去眸中阴翳。
可惜了。
可惜这样一具可爱的皮囊底下,藏了一副肖似他的心肠。
谢钧勾头下来,凑到穆明珠脸旁,低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后唤我千百遍,便是谢我千百遍了。”
随着谢钧的靠近,穆明珠嗅到愈发缠绵的香气。
谢钧显然是调情的高手,开口时唇瓣几乎擦蹭着她耳边的发丝,却始终不曾真的碰到。
然而穆明珠耳边的发丝,却因为他开口时的气流,无风自动,扰起一阵痒意。
穆明珠甚至能嗅到他唇齿间冷冽的酒香,混着五石散的药香,是一种让人迷失心智的香气。
谢钧一语毕,仍挨在她脸庞,目光沉沉落在她眸中。
穆明珠眸光清冷,一伸手,白嫩的手指掐住他的腮,按着他扭头向另一侧去,口中恼怒道:“臭死了!谢郎君用过饭食后漱口了吗?”
谢钧一愣,因为实在太过惊愕,竟给女孩捏着腮推开来,嘴巴在女孩手中嘟成一个幼稚的形状。
穆明珠撤回手来,从果盘中随手捡了一片蜜瓜,递给谢钧,笑道:“谢郎君快用些清清嘴吧。”
谢钧愣愣接过蜜瓜来,他乃是世家子弟,起居坐卧不离各种香料,最初的愕然过后自然明白穆明
珠是故意的,咬了一口蜜瓜在口中,忍不住笑得肩膀微抖,侧眸向穆明珠看来,心中推定女孩是害羞了。
此时那去请人的管事去而复返,至焦道成身前,面有难色道:“老爷,阿香今日不巧病了……实在是来不得……”
焦道成原本面色还算惬意,时不时看向上首二人,闻言面色一沉,低声怒道:“病了?什么病?”
“这……”那管事更为难了,上前俯首在焦道成耳边说了些什么。
焦道成横眉,“疯了?”看那管事,追问道:“真疯了?”
穆明珠就在上首等着呢,闻言故意问道:“怎么了?”
焦道成闷头生气不语。
那管事低声道:“殿下,咱们府上能踏雪无痕的侍君病了,有些疯症,今夜不能来了……”
穆明珠饶有兴致道:“疯了的美人?本殿倒是还未见过疯美人。”便看向焦道成,笑道:“便把这疯美人给了本殿如何?”
焦道成正有些失了面子,闻言面色阴晴不定,不知这小公主是不是在讽刺于他。
穆明珠见他迟疑,便又笑道:“怎么?焦郎君不舍得?那本殿回建业城之前,再还给你便是。”她故意道:“也没几日了。本殿在这扬州城中还能留多久呢?焦郎君这也不答应吗?”便佯做要恼。
焦道成巴不得她早日离开扬州城,便强笑道:“殿下既然喜欢,草民有什么舍不得?”便命那管事派人送阿香去金玉园。
穆明珠微微一笑。
谢钧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此时一片蜜瓜吃完,忽然起身,冲穆明珠伸手道:“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他面上微露红意,襟怀大开。
穆明珠便知他这是五石散的功效上来了,要出去走动散了药性。她也正要试探谢钧,眸光微动,笑道:“好啊。”一面说着一面自行起身,却是不曾握谢钧的手。
两人单独说话,从人都只远远跟着,包括齐云。
至于太泉湖边,穆明珠走在谢钧身侧,听到他的木屐踩在铜钱小径上的清悦之声。
“殿下,你的心事……也许谢某可以帮你。”谢钧停下脚步,低头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抬眸看他,笑道:“谢郎君又知道本殿的心事了?”
谢钧淡笑,望了一眼跟在远处的齐云,再度勾头下来,在穆明珠耳边道:“让齐都督消失,这桩殿下不想要的婚约不就解除了吗?”他蛊惑般道:“这对谢某来说,并不难。”


第55章
好家伙,谢钧竟然提议帮她做掉齐云。
穆明珠盯着谢钧面上神色,要看他究竟是五石散上头,还是蓄意为之。
谢钧含笑望着穆明珠,他自然不是药性催发、神志迷糊了。黑刀卫都督齐云要出建业城,往扬州城来查陈伦一案,他是早已知情的。只是没想到穆明珠也会主动要求前往扬州城。穆明珠私下买通了皇帝侍君杨虎之事,在谢钧这里并不算什么秘密。杨虎这等小人,又爱夸耀自己,原本也不是口风紧的人。皇帝穆桢有真正机要之事,都不会让杨虎知晓。而谢钧在宫中自有备下的人手,其中也有逢迎之下得了杨虎喜爱的,时机到了三言两语便套出来。原来是穆明珠打通了杨虎这里的关节,说是要追着齐云来扬州城,一定要把婚约解除了。而谢钧也知道了穆明珠从自己这里要回去的那焦尾琴,竟是转手给了杨虎偿还人情。
那么穆明珠到扬州城来果真是为了解除婚约吗?
谢钧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相信。毕竟皇帝穆桢了解枕边人的性情,不会把真正机密之事叫他知晓。那长大于宫中、又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穆明珠,难道便不清楚杨虎的为人了吗?穆明珠用来取信于杨虎的理由,未必便是真正的原因。虽然建业城中人尽皆知,穆明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这的确是个随手拿来的好用借口。
方才厅堂中一见,谢钧看到穆明珠与齐云私语的情态,虽没有男女之情的亲密,但要说深恶痛绝却也称不上——一个人嘴上说的话扯谎容易,一举一动都想伪装却难。
此时谢钧借着酒意与药性,于太泉湖边,看似出格一问,其实正是试探穆明珠的根底。
如果穆明珠真像她同杨虎所说的那样,此来扬州城只为解除与齐云的婚约,听到他这样的提议,总该有所意动。当然如果是寻常的小姑娘,多半会被他口中让“齐都督消息”的意思吓到,但穆明珠显然不会——那日谢府之中,面对他疾来一箭,她连眼都不曾眨过。

怎么样?”谢钧淡笑着,故意把姿态放得很低,“谢某清楚,殿下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只求殿下给谢某一个机会,让谢某帮得上忙罢了。”
看起来的确是很想帮她解除这桩婚约的样子。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远处静候的齐云,又望了一眼跟前的谢钧,同一时间,她其实两个人都想试探。
关于齐云,她心中有个疑虑很久了。近几日与齐云的来往,比她前世几年加起来都多,所以相处的细节一多,她察觉的事情就越多。她现下有种感觉,仿佛齐云对她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很清楚,哪怕是她私下无人时所为。所以他做出来的事情,事后细想,总是暗合了她当下的想法。譬如他送焦尾琴给她。又譬如方才厅堂上,她问齐云对谢钧的看法,齐云以“脏”来评价,这当然可以作谢钧政治上的图谋太脏来理解,但穆明珠想到早些时候在金玉园中,她转过墙角险些与齐云撞在一处,而她在屋内说给那鲜卑奴听的话中,就曾说过男人太熟练就脏了等语。
如果她猜的没有错,齐云的确是有意在偷听她的话语,甚至捕捉她的行踪,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母皇当初给她与齐云赐婚,果然是有意要齐云监视于她吗?
但若齐云做这些事情,不是出于母皇的命令,那……又该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而至于眼前的谢钧……
穆明珠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谢钧,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低声问道:“这于谢郎君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钧笑道:“殿下不是早已清楚吗?这就是谢某的性情,见不得美人为难。”
穆明珠笑道:“我不信。”
谢钧眉睫微动,研判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决定给这条大鱼放一点饵料试试,便叹了口气,装作瞒不过穆明珠的样子,低声道:“好,殿下聪慧,谢某瞒不过你。家中子侄谢琼,不肯留在西府军,瞧上了黑刀卫都督的位子……”
穆明珠冷哼一声,抹了笑脸,面上如挂了一层严霜,冷淡道:“本殿诚心诚意同你说话,你倒是拿本殿取乐来了。一来那黑刀卫都督的位子,需得
母皇极信重之人才做得,你家中子侄如何能叫母皇点头?便是没了齐云,也轮不到谢琼。二来以你谢钧的威名,谁敢不敬不服?你叫谢琼留在西府军中,难道他还敢说一个‘不’字?”她那日在谢府中可是亲眼见了谢钧杀谢琼爱驴的场景。
谢钧本就是有意试探,故意扯了一个不太像样的谎话,若穆明珠含糊过去,装作信了他的,那他才真要大大起疑。此时见穆明珠面如寒霜、疾言厉色,他反倒是略放下心来。
俗话说挑剔的才是买家,穆明珠质疑他的诚意,正说明她本身是有诚意的。
谢钧摸摸鼻子,低头道:“殿下骂得极是。谢某方才的确是与殿下玩笑了。”
穆明珠维持着怒意,冷眼看他底下要怎么编。
此时虽然夜色已深,但焦府中处处明灯高悬,连这太泉湖都不漏过,沿湖一圈都亮着,湖心无人的亭中也挂着灯笼。谢钧向波光粼粼的太泉湖的远处望去,静了一息,低声道:“实不相瞒,谢某祖上与齐家原有些恩怨。有道是父债子偿,落在齐云身上也不算冤。”
他这会儿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平时那种低靡之感了,显得平淡却也真实了许多,语气也沉下来,没有平时听起来那么亲近,反倒是有些距离感了。
穆明珠闻言,微微一愣,想了一想,道:“据我所知,谢郎君的父亲早亡,祖父故去的时候还在昭烈皇帝一朝。此后谢家居于陈郡,与朝中没什么来往。齐云父亲当初做黑刀卫都督的时候,应当与谢郎君家中没什么恩怨吧?”
谢钧淡淡一笑,道:“总有些事情,不为外人所知的。”他只说了这一句,显然也没有要为穆明珠解释陈年旧事的意思。
若说他是编的,他满可以编得更完善一些。
穆明珠望向湖水近处,那里谢钧的倒影在波光中摇摇晃晃,像他的心思一样捉摸不定。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前世谢钧谋求政变,杀死母皇,打破士族共和,不只是因为他在政治上的图谋。当初昭烈皇帝废黜谢氏女,乃至于晚年血洗以谢家为首的世家的时候,谢钧应当还没有出生。但是在谢钧能记事之后,他那些经历了当年
惨祸的长辈都还在。关于大周的建立,他们会告诉谢钧怎样的故事?关于大周原本的开国皇后,他们又会灌输给谢钧怎样的志向?
穆明珠再开口时,问了一个看起来无关的问题,“谢郎君家中可还有亲长?”
谢钧轻声道:“没有了。最小的一位叔父,也已经于去岁过世了。”
去岁,正是谢钧离开陈郡,应召入建业城南山书院为老师的时候。
他把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侧身看向穆明珠,道:“殿下所问,谢某已答。那么谢某之问呢?”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齐云。
少年手握长刀立在灯影下,不像平时同她说话时总是垂着眸,他在夜色中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只要她一声指令,便会提刀上前来。
穆明珠轻声回答谢钧的问话,道:“谢郎君所谓的消失,是怎样的消失?”
“永远的消失。”谢钧悠然得向她保证,“而且非常安静,不会有任何后患。”
穆明珠笑道:“谢郎君,你听起来很像是骗人的商家。”
谢钧也笑了,道:“谢某绝不会骗殿下。”
穆明珠慢慢敛了笑容,道:“这样好的货物,想必谢郎君要价不菲?”她本就对谢钧很是怀疑,此时见谢钧信誓旦旦有办法叫齐云在扬州城中消失,几乎是坐实了她的猜测——难道前世齐云受伤正是谢钧的手笔?以谢钧的手腕,前世大约早已知道母皇是要派齐云往北府军中去的。齐云乃是母皇的孤臣,谢钧最初没能撬动齐云,又或者不敢试探齐云,怕谈崩了暴露了自己。但是谢钧暗中已经俘获了齐云的叔父,所以绊倒齐云,扶齐云的叔父上位执掌了北府军。那么看起来是世家据有西府军,皇帝掌控北府军,实际上大周最大的两股兵权都已经被谢钧一个人握在手中。前世当谢钧推齐云叔父上位之时,谢钧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前世当真是谢钧下狠手,在扬州城中要置齐云于死地么?
谢钧听到穆明珠询价,原本还有的五成怀疑又去了三成,至于剩下的两成,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完全信任的。
“怎么?”谢钧含笑勾头
下来,望入穆明珠眸中,道:“殿下担心付不起谢某的要价吗?”
他的目光落在穆明珠小巧玲珑的耳垂上,叹息道:“可惜殿下今日不曾佩耳珰。否则,便足矣报偿了。”
穆明珠陪他演了半天戏,本来准备演到底的,此时实在有点绷不住,嘴角一抽,退开一步,道:“谢郎君,你可真是人间油物。”


第56章
谢钧不知穆明珠口中的此“油物”非彼“尤物”,虽然对她的用词感到诧异,仍是低眉一笑,将这份赞誉照单全收。
穆明珠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若是流风、回雪两位美人能有谢钧十分之一的自信,怕是早联手起来把他干翻在地了。
她没有再嘲讽于谢钧,垂眸思量,方才一番对谈,看似是骗过了谢钧;要留意他接下来如何行动。
“那么,谢郎君想什么时候动手呢?”穆明珠问道。
谢钧不答反问,道:“殿下说呢?”仿佛要按照她指定的日子行事。
穆明珠盯着谢钧,若他果真要害齐云,不管她给不给这个日子,他都是会手的。
她歪头想了一想,笑道:“我还有件要紧的事情要问他。等问过了,我便告诉你动手的时间。”
谢钧声音低靡,含笑道:“皆如殿下所愿。”方才言及家事时那个稍显冷淡却真实的他消失了,惯于风月、谈笑暧昧的多情公子谢郎君再度现。
穆明珠故意审视着他,道:“你该不会是故意要套我的话,事后好栽赃陷害给我吧?”
谢钧见她起疑,笑意愈盛,柔声道:“自然不会。殿下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