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齐云而言,这微小不经意的动作,却犹如山崩海啸一般。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间仿佛周遭成百上千的从众都不存在了,只有从指尖传来的感觉,被放大到无限强烈。
他下意识攥住了那叠银票,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控制表情,却仍是忍不住轻而快得舔了舔嘴唇。
那是太过强烈的情绪,不受控制得要流露出来。
虽然他仍旧没有笑,但面上的冰霜却瞬间融化,因为强行压抑情绪、控制表情,神色间也透出了几分不自然。
穆明珠递银票过去的时候,便一直故意盯着他看,见状笑道:“果然财帛动人心,连齐都督也不能免俗。”


第40章
焦成俊果然极会玩乐,也极会安排。
如果此来不是穆明珠,而是任何其他的人,恐怕都要在焦成俊的安排下,骨软筋酥,只愿享乐,不愿理政了。
他是循序渐进而来,一步步探明穆明珠的取向喜好与接受程度。
穆明珠在他的安排下,先是往扬州城中最好的酒楼用了精美的早膳,在这酒楼中观赏了一出有点擦边但并不过分的歌舞。其间焦成俊察言观色,见穆明珠乐在其中,随后便送穆明珠去了一处“侍君馆”。正如世间有蓄养女子的青楼妓院一样,这世上也有蓄养男子的“象姑馆”“男风馆”,有的是专为了男客人服务,有的则是为了有权有势的贵妇人服务,也有的兼而有之。只是千百年来,皇权与史笔多是握在男子手中,这些地方虽然存在,却鲜少载于史册,多为后来人所不知罢了。
据穆明珠所知,她的母皇虽然勤政,这十年来又宠爱那杨虎,但这并不意味着其间就没有了旁的侍君。甚至宫中原本有专门的“羽鹤司”,便是为母皇遴选合意男子之处。只是随着母皇年岁渐长,于这上面也就淡了,大约皮肉的新鲜到底抵不过情意,最后便多是留了杨虎在侧。
穆明珠前世一直在建康城中,便是最荒唐的时候也都还停留在口头上,不曾踏足过这等风流之所。这一趟跟着焦成俊前来,她也算是开了眼,入内尽情观赏,有不懂之处,便对焦成俊发问。焦成俊本就是其中的行家,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一时间相谈甚欢。
樱红跟在穆明珠身后,毕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见过世面,倒是也不惊不怪。
独有那同行的齐都督,面色冷峻,严厉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香风阵阵的男子,大约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可能妨碍到公主殿下的安危吧。
一行人最后至于雅间坐下来,穆明珠同焦成俊探讨其中的流派,笑道:“建业城与扬州城虽然都富庶,但建业城到底是天子脚下,行事还是要有所顾忌。若是豪族富贵之人,居于建业城中,便比不得
居于扬州城中快活自在。”
焦成俊笑道:“建业城乃帝王之气所在,扬州城如何能比?”便指着门外一列候选的男子,问道:“殿下可要让他们上前来敬酒?”
这只是个托词,敬酒不过是为了让客人挑选,若有合意的,便饮了酒留下那人。
穆明珠还未回答,齐云却先低声道:“殿下若是醉了,你我谁能担得起?”
焦成俊微微一愣,诧异于这位齐都督如此的谨慎与紧绷,但他人很圆融,摸摸鼻子,笑道:“是草民思虑不周。”便转向穆明珠,又问道:“殿下喜用什么甜浆?他们这楼中的蔗汁算得上有名——不如让他们来奉蔗汁?”
齐云:……
穆明珠于楼中的男子无意,倒是真有些想喝蔗汁了,便笑道:“好。”
齐云这下再拦不住。
只见一队绫罗遍体的男子徐徐而入,或持乐器,或摇折扇,个个都相貌俊美,有的发间簪了花,有的松了领口微漏玉腕,当真是尽态极妍,各有各的美丽之处。
他们早已得了消息,知道乃是焦家三爷陪着来的,必然是极尊贵的客人,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有的奉蔗汁,有的剥荔枝,有的倒茶,有的焚香,各显其能。
正如世间男子能从女人那里得到的快乐,都能在风月之地找到一样;女人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快乐,也都能在这风月之地实现。
穆明珠见他们如此卖力,也不好叫他们空手而归,反正今日花费都由焦家兜着,索性扬眉一笑,道:“都好,都留下来吧。”便把焦成俊给她的银票,剩下来的半叠里面,一人塞了一张。
纵然是扬州最有名的侍君馆中,也罕见有客人一出手就是一千两,更何况是每人一千两!寻常客人来时,一千两足够在楼中养中意的侍君数月,足不出户了。
众侍君人人得了一千两的银票,更是喜悦无限,一时间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偌大的雅间里立时便像是沸腾了的壶水,吵闹不堪。
焦成俊便道:“莫要吵了贵客,可有擅乐器的?齐奏一曲,留两人下来说话便是。”又笑问穆明珠,道:“四妹想先同哪个说话?”
穆明珠撑
着脑袋,瞥了一眼,笑道:“便穿蓝衣那位吧。”当着焦成俊,她也不会问什么民生详情,只是闲聊些诗词歌赋罢了。因她尊贵,众侍君也不敢主动来挨她,倒是守着礼节,坐在一旁,有问必答。
如此在楼中玩了半日,穆明珠却没有要歇在其中或是带人离开的意思。
焦成俊想着她昨日带走了那两个小和尚,今日却对这些楼中的侍君不甚钟意,看来这小殿下不爱风尘中人,便又笑道:“殿下可还要往别处看一看?”
穆明珠其实对楼中侍君没有任何意图,闻言笑道:“三哥还有好去处?”
焦成俊笑道:“四妹随我来。”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齐云却已是听不下去,握着刀柄站起身来,压着步子跟在穆明珠身后,护送着她一路出了这风月之所,才算是松了口气。
就中那位蓝衣侍君,也不知是因为穆明珠第一个点了他,还是因为穆明珠出手大方,还是因为真与穆明珠谈诗词歌赋谈出了感情,恋恋不舍送到楼外,大着胆子留了绣鸳鸯的帕子给穆明珠。
穆明珠手中给强塞了一方巾帕,又见那蓝衣侍君美目含泪,倒真有几分哭笑不得。她自然是不信这么短的时间里,对方就非她不可,感情深厚到如此地步了。不过是欢场之所美人的把戏,当不得真。待到走出楼中美人的视线范围,穆明珠便把那巾帕递给樱红,道:“收起来吧。”
焦成俊笑道:“殿下虽不惯于风月之所,倒是真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心肠。”他是欢场的熟客,自然看得出穆明珠并不常往这些地方去,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年纪摆在那里。
穆明珠一笑,岔开话题,道:“焦郎君要带本殿再往何处?”她虽然说私下以兄妹相称,但不是当着外人的时候,焦成俊不好真的称呼她为“四妹”,她自然也不会称呼焦成俊为“三哥”。
“是个又秘密又刺激的地方。”焦成俊含蓄一笑。
齐云在旁听到,却是黑眸一眯。
焦成俊没有夸大,这玩乐一日的最后一处,的确是秘密又刺激。
“若是旁人来此,必然要蒙上眼睛,不令其知晓进来的路
。”焦成俊半真半假道:“但既然是殿下,自然百无禁忌。”
这是一处隐蔽的地下乐园。
穆明珠在焦成俊陪同下,于二层的雅间坐定——虽然是二层,却也是地下。
底下的圆场上,一队人正在舞狮,像是什么盛大典礼的开幕式。
狮子自汉时流传而入,因其雄健、威武,很为皇帝所喜,数百年下来,舞狮的习俗渐成。
穆明珠扫视着底下的人,眼见底下坐着的人都锦衣华服,至少也是富庶之人;而像她现在坐着的雅间,在二层还是有十数个,大约也都是贵客所在之处。此地又如此秘密,大约是要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齐云已带了黑刀卫暗中巡查过全场,确保了此行的安全,这才上来与穆明珠等人相汇。
穆明珠歪头看见他,轻轻一点头,拍了拍自己左手侧的长椅,示意他过来坐下。
齐云微微一愣,依照她的指令,在她身侧坐下来。
因底下舞狮奏乐声吵闹,穆明珠凑过来,在齐云耳边低声问道:“如何?”这是问有没有查出什么。
齐云耳根一烫,攥紧了椅子扶手,定下神来,只是摇头。
穆明珠倒是并不意外,焦成俊不管嘴上怎么说,既然敢带她来,那自然是不怕查的。
她又坐正回去,看底下表演。
齐云自她靠过来,便一直屏住呼吸,直到她此时退去,才敢吸气,愣愣望着底下舞动的狮子头,直到鼓乐声止歇,才觉自己的心跳也平复下来。
此时舞狮结束,便有主场之人登台,道:“今日各位贵客来此,小人怎敢不以好物相奉?只是贵客们记住咱们这里的规矩,第一是不许外传;第二便是只以出价而论,价高者得。”说着锣鼓一响,先往蒙着黑布的许多笼子前走去。
果然是地下拍卖。
穆明珠倒是没有太多意外,神色淡淡看着底下,猜测着所谓的“好物”究竟会是什么。
焦成俊在旁留意着穆明珠神色,见状轻轻转头,对身边侍从低声道:“叫老七把那碧眼兽上了。”
齐云耳力过人,听得清楚,只黑眸微动,身形不动。
只见底下圆台上的黑布一一撤去,大小各异的笼子里装着
不同的飞禽走兽,有孔雀、狮子等难得之物,简单来说,皇帝的御苑之中有的,这里也都有了。
底下参与竞拍的富户,也都早有目标,时不时举牌喊价,有的一百两起,拍到白银一万两;有的一千两起,三五千两便拍走。这拍卖的法子,也是从昭烈皇帝时候流传下来的,据说昭烈皇帝还是攻城略地的将军时,便曾经用过这拍卖的法子筹措资金,后来渐渐流传开来。
穆明珠这里也有牌子。
焦成俊在旁笑道:“殿下看上了什么,只管举牌。金银都由小人来出。”
穆明珠倒是也没跟他客气,手里把玩着牌子,笑道:“这些玩物拿来容易,养着却麻烦,本殿不日便回建康去了,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小家伙?”她要给焦成俊一种印象,那就是她不会在扬州城久留,只要这几日伺候好了她,她很快便会离开这里了。
焦成俊笑道:“殿下正是慈悲心感人。”
穆明珠笑道:“你先别夸我。我这是等着最后叫你大出血呢。”
焦成俊笑道:“草民求之不得。”又道:“能为殿下做点事情,是草民的福分。”
说话间,底下的拍卖已经接近尾声,台上的各种珍禽猛兽,都已经被人买走。
这时却有人牵了数名黑布罩头的婢女上前,待到了台上,揭去那婢女头上的黑布,却见这些婢女都貌美肤白,然而样貌与大周人士有细微的不同之处。
“这是新罗婢。”焦成俊轻声道:“殿下可要留几个在身边服侍您?”
原来是从新罗来的婢女,比之寻常婢女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因为在大周稀少,所以珍贵,成为富豪之家夸耀身份的“挂件”。
一个新罗婢的起拍价,便是白银一千两。
穆明珠把玩着手中的牌子,却一直没有举起来,直到新罗婢全部被拍走。
这时圆场上的主人高声道:“今日贵客来临,小人便把压箱底的宝物献出来了。”
此时三五个仆从,牵了一个黑布罩头的男子上场,那男子身躯异常高大,戴着手铐脚镣。
仆从解去那男子头上的罩布,却见那男子金发碧眼,俊美无俦。
主人高声道:“鲜卑奴!黄金五千两起拍!”
场中“嗡”的一声,议论声大起。


第41章
这鲜卑奴一露面,引得众人议论声大作,有两大原因。
其一自然是因为这是一个“鲜卑”奴。如果说新罗婢还只是因为在大周稀少而价高,那么鲜卑奴更标志了一种特权。自汉时皇帝远征匈奴,迫使匈奴南北二分,其中部分迁居东部山脉,一部曰乌桓,一部曰鲜卑。至魏太祖灭乌桓,内迁其民之后,边患平息若干年。待到中原纷争乱起,原本缩居山间的鲜卑族又扩张开来,凭借骏马利箭,渐次统一了中原北境。昭烈皇帝在时,驱逐鲜卑族北上千里。待到世宗继位,大周兵力内收,鲜卑人又卷土重来,再度吞没了大周雍州与冀州重镇。幸得皇帝穆桢力挽狂澜,许世家所求,开盐铁之营,以此集结世家之力,汇北府军与西府军之力,好险将鲜卑敌军拦在长江北岸。自此大周与鲜卑,虽然看起来是划江而治,但论起兵力,终究是鲜卑更胜一筹。若非鲜卑此时还未解决更北境的柔然,不能全力南下,此时大周依天险而苟安的局面也难以维持。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此时大周人士,若是能蓄养鲜卑奴;那就好比清朝末年的中国人,家里收了个白人做奴隶差不多,不是只靠有钱就能做到的事情。而且鲜卑人扩张之后,在北境也与另外四胡族杂居通婚,长相各异。但最初的鲜卑人因生活在高寒之所,毛发浅色,眼睛发蓝,也都是很典型的体貌特征。此时圆场上的这鲜卑奴,金发碧眼,是鲜卑贵族中都很少见的,更是稀罕。就好比后世养猫狗者,多枉顾其身体健康,只以纯血品种为贵一样;既然作为奴隶来卖,那自然也是越“纯”越能卖上价去。
只不过大周到底还没有为鲜卑人所统领,所以众人的审美并不以金发碧眼为“好看”,反倒多是觉得他们毛发旺盛、眸色不正,类于禽兽,蔑称之为“碧眼兽”或“杂毛畜生”。
就见那圆场上的主人一挥手,示意两名仆从上前,硬强得掰开了那鲜卑
奴的嘴,他手持银烛走上前去,将烛光映在那鲜卑奴结实紧密的牙齿上,要众人都看得清楚,朗声道:“诸位贵客看好此奴牙口,正值盛年,筋骨强健,童叟无欺。”这是买卖骡马时的相看之法,骡马的毛发可以作假,这一口牙却做不得假,有经验的买家只看畜生的牙齿,便知道是几年龄的骡马。
那鲜卑奴目眦欲裂,虽然手脚都被铐住,却仍挣扎不休,两个仆从齐上、都几乎按不住他,的确是健壮异常。
樱红见了便有些忧心,生怕小殿下一时兴起买下这鲜卑奴来,在穆明珠耳边轻声道:“殿下,此奴如此凶悍,如何敢买来放在身边?这等异族又不通教化,万一暴起伤人,岂不是祸患无穷?”
穆明珠一面看,也一面正在思量,这鲜卑奴如此烈性,自然是难以如新罗婢一般买来做侍女内宠之用的。但主人家既然敢叫价“五千两黄金”,也该有其用处。
焦成俊在旁听得樱红之问,微微一笑,道:“姐姐担心得有理,只是看下去便知内里了。”
一个鲜卑奴,如何能起价“五千两黄金”?这也正是方才议论声大作的第二个原因。
这个秘密的底下拍卖场中,虽然竞品众多,也的确是珍贵之物,但方才所计的千两、万两,都是指的白银。当朝一两黄金抵二十两白银,主人叫价五千两黄金,那便是整整十万两银子。这是怎样的一笔巨款!甚至能养一只数千人的军队,给他们配备兵刃骏马,三五年间攻城略地去了。自西汉以来,容易开采的金矿愈发枯竭,哪怕是昭烈皇帝增进了冶金之法,以大周朝廷上的账目来看,一年所得的黄金也不过才两万两。此地一个鲜卑奴的起拍价竟然就达到了五千两黄金之巨!
扬州城中纵然豪富云集,这五千两黄金也并不是谁都能随手拿得出来的。
像鲜卑奴这样稀罕的东西,又标了五千两黄金的起拍价,若是按照正常的流程,那是在拍卖之前,主人家就知会到有此财力的新老主顾,告知某月某日某地,有这样一场大拍卖,请到三五个有财力有意
向的贵客到来,才好竞价。今日搬上这鲜卑奴来,其实事发突然,乃是焦成俊为了逢迎穆明珠,临时安排下去,要底下人送上来的,在座的客人原是为了飞禽珍兽新罗婢而来,多数没有闲置的五千两黄金,再一是多数不知要拿这鲜卑奴来怎么用,才能值这五千两黄金。
因此底下议论声虽然轰然,却没有举牌之人。
穆明珠趴在二层栏杆上,懒洋洋看着,手中的牌子松松垂下,暂时也没有举牌的意思。
齐云自场上出现鲜卑奴,便已低声吩咐秦威再领人去外围巡查,于穆明珠的安危丝毫不敢大意。可是另一方面,他虽然年少,因经手许多密事,也知贵妇人中有养骁勇奴隶,以为闺房之乐的,不免有些难于言表的担心。
此时,他暗暗看穆明珠一眼,见她似不甚在意那鲜卑奴,轻轻透出一口气来。
底下圆场上的主人家是个主理拍卖的老手了,见冷了场,也并不窘迫,倒像是早有准备,笑道:“还没请诸位贵客看过这鲜卑奴的妙处,怎好叫价?”说着,便拍手示意仆从行动。
原本这地下的拍卖场中燃着无数灯烛,圆台之上尤多,此时众仆从动作之间,将圆台下的灯烛都灭了,只留了圆台上的灯烛与二层雅间内十余盏暗烛。又有仆从抬了十二扇的屏风,置于圆台后方,烛光打在那鲜卑奴身上,恰在素色的屏风上投下一个巍峨的影子。
刹那间,整个底下场中,除了鲜卑奴所在的圆台上烛光明亮,周围全都暗下来。
有八名力夫扛着一只罩了黑布的大笼子上台,搁置于那鲜卑奴身边。
便在此时,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却见一座巨大的铁笼从圆台上方由绳索吊着缓缓沉降下来。
圆台上的众仆从,包括主理人都退到了大铁笼之外。
“哐”的一声巨响,那大铁笼落在圆台上,将鲜卑奴与罩着黑布的笼子都困在其中。
有仆从隔着大铁笼,伸手入内,先揭去黑布,却见笼中乃是一头一人半高的大黑熊。此时一名仆从在黑熊侧的大铁笼外,另一名仆
从在鲜卑奴侧的大铁笼外,同时伸长手臂入内,以钥匙打开了黑熊与鲜卑奴身上的枷锁,同时取走了黑熊笼门上的大锁。
那大黑熊见开了小铁笼,早已在狭小笼内不耐烦,摇摇晃晃便走出来,与鲜卑奴同处于大铁笼之中。
穆明珠微微眯眼,原来是要看人与兽同笼生死斗。
焦成俊在旁低声介绍道:“此乃扬州城中豪富之家私底下的一样玩法,名曰‘桃色玉戏’。殿下请看那后面的屏风,正是如玉颜色,这死斗的奴仆,也是如玉的模样。待到一场结束,那玉色屏风上染了桃花颜色,极骇人也极浓丽,精彩绝伦。”
一场斗到最后,必然是一死一活。
穆明珠虽然知晓古往今来,凡是巨富大贵之人,私底下玩乐的手段自有千般万种,设若其人不讲求道德、枉顾人伦法律,那更是什么都做得出。只是此时她自己亲眼见了,仍是有些震撼,默了一默,道:“‘桃色玉戏’,倒真是个风雅的名目。”
焦成俊这一日“陪玩”下来,终于见公主殿下流露诧异之色,到底忍不住有些得意,低声笑道:“与熊斗、与虎豹斗,这都是寻常的。最好看是使两奴相斗,到了生死关头,个个使出杀招,那才真叫好看。”他不再掩饰得意之色,道:“此等好剧目,在别处可都看不到。”
穆明珠深感震撼,倒并不完全因为底下那鲜卑奴的命运,更因为焦成俊口吻中的凉薄与坦然。显然在焦成俊这等人的思想中,台上拼死争斗的奴隶,与一条狗没什么区别,虽然与他焦成俊一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却已经不在“人”的范畴之内了。她在建业城中,也见过有纨绔子弟沉迷于斗鸡的,也知道其中的法门——有的人在斗鸡脖子上抹上狐狸的油膏,以气味恐吓对方取胜;也有一种比赛在斗鸡的脚上绑了刀刃,最终也是非死即伤。残忍固然残忍,但终究还是在禽类的范畴。只是她在此之前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一江之隔的扬州城中,早已有豪富之人,把底层的人当作禽
类一样来蓄养取乐了。
短暂的诧异过后,穆明珠又平复下来——这道理难道她是第一日才知道吗?她早已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中感知到了。只是她从前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直面其残酷的本质罢了。
此时大铁笼中,那鲜卑奴手脚一得自由,便坐倒在地,垂首揉着手腕与脚腕。
主理人高声道:“哪位贵客赐一柄兵刃下来?”连喊了两声。
穆明珠就见对面的雅间里烛火一亮,有一位蓝衣侍从于栏杆旁,抛了随身的佩剑于台上。
那雅间中的主人隐在暗处,看不真切面容。
仆从拾起那佩剑,脱去剑鞘,将那一柄寒光森森的长剑抛入铁笼之中。
那鲜卑奴大约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等与兽同笼相斗的场面了,长臂一伸,便接住了斜飞进来的长剑。
底下看客已然兴奋,叫好声顿起。
那大黑熊却因为这叫嚷声不安躁动起来。
这等表演之用的猛兽,本来就是提前饿过的,一嗅到活物的气息,便会进入猎杀状态。设若方才那鲜卑奴惊慌逃窜,便早已惊动了这大黑熊。只是因为那鲜卑奴接了长剑,却一直沉稳立在原处,使得那黑熊一时摸不清对方实力,所以没有冒然进攻。
争斗的双方周旋自然好看,但周旋的时间一长,看客也要不耐烦的。
便见有仆从持长戟上前,隔着大铁笼,用力戳在那黑熊身上。
长戟戳入皮肉之中,那黑熊便是一声巨吼,既痛且怒,进入了狂躁的状态,充血的眼睛盯着笼中唯一的活物,咆哮一声,便冲着那鲜卑奴扑去。
熊吼之声,的确可怖。
穆明珠坐在二层,犹能感受到其威势,更不用说在笼中与之相对的鲜卑奴。
只见那鲜卑奴手持长剑,闪躲之间,长剑挥动,虽然未中黑熊命门,却已经在它身上破开几道口子。那黑熊因为疼痛越发癫狂,双拳抬起,势如风雷,直上直下冲着那鲜卑奴砸落下去——这一下极为迅捷,又已经提前把那鲜卑奴逼入了死角,眼看这一对熊掌落在身上,立时便能叫那鲜卑奴筋骨寸断而亡。
却见那鲜卑
奴退到笼角,无处可退,竟一头直扑黑熊怀中。
从穆明珠的方位,看不到那鲜卑奴究竟如何动作的,只见到黑熊动作一滞,那鲜卑奴持长剑竟跃然而出于熊身前,踩着黑熊肩部翻出来,于半空中飞扑直刺,手臂几番起落,长剑上血光淋淋。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时,那黑熊已嘶声哀鸣,轰然倒塌于铁笼之中。
而那金发赤膊的鲜卑奴,手提血剑跪立于笼边,喘息不定,似是力竭,身上也有血痕,不知是熊血还是给黑熊抓伤了。大铁笼后的玉色屏风上,溅落了三道热血,正是他那三剑刺入熊身所致,恰如三枝盛放的桃花。
一声锣响,众看客这才恍然回神,想起呼吸来。
主理人朗声道:“献丑了!”
这等争斗的戏码,大约底下的仆从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很熟练得结队上前来,有的去套那鲜卑奴,有的去拖那黑熊尸身……那鲜卑奴与黑熊斗时勇猛,却抵不过众多手持工具的人,大约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更是连挣扎都不曾,就静默坐在笼中,等着仆从给他重新上了手铐脚镣。
此时灯火又亮起来,主理人在圆台上道:“如此这鲜卑奴的妙处,想来众位贵客都知晓了。今日凡是拍得鲜卑奴者,小人另赠新鲜的熊胆熊掌一套!”
穆明珠已是坐直了身子,眯眼仔细盯着下方那盘膝而坐的鲜卑奴。但她的关注点倒不在于底下这个鲜卑奴本身,而是这鲜卑奴是怎么来的。如果这鲜卑奴乃是寻常的鲜卑人,只是生得是鲜卑贵族模样,那么被当成奴隶卖到这扬州城来,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正如拐卖妇女儿童的事情,自古不少见一样。凡是有买卖的地方,自然就有伤害。大周富豪愿意买鲜卑奴,那么自然也会有拐卖绑架鲜卑人的生意链出现。但这等拐卖绑架,一般最容易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若是贵族富豪,出行便是从众千百,等闲外人都不能近身,如何能被绑架跨越国境,送到这扬州城中来?更何况台上那鲜卑奴,并非容易走失的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