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回忆的这一刹那,眼神已经闪躲,输了气势,若要解释,那更是说多错多。
“你看那朵云。”穆明珠明智地转了话题,指向天空,笑道:“像不像一只瞌睡的猫?”
齐云纵容一笑,没有深究,抬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虽然看不出那朵扁长的云如何与一只瞌睡的猫联系起来,仍是柔声道:“果然很像。”
穆明珠高兴起来,又指了几朵云,按照自己的想象乱说一通。
齐云多半会赞同,偶尔会跟她争执几句,最后两人在一朵橘红色的云究竟更像叼着树枝的梅花鹿还是更像大象上面严肃讨论了半盏茶时分,以穆明珠笑倒在齐云怀中作为终结。
穆明珠下巴搁在他膝上,歪头望着天际,忽然道:“我想躺下来。”
齐云轻抚她重又留长的黑发,柔声道:“那便躺下来。”他双腿伸开,膝盖微抬,好让穆明珠枕得更舒服些。
穆明珠便枕在他腿上,仰望着满天的云,云层绵密连成一大片,顺着微风的方向,在缓慢地移动着。她躺着看久了,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缕云,在天际徜徉。
“以后看到云,我就会想起你。”穆明珠轻声道。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独自坐在韶华宫的屋顶,仰望夕阳或夜空,思考着那些让一个太年轻的女孩想不通的问题。
与难过相比,寂寞至少是平静的,但与此刻的温暖相比,便不值一提了。
穆明珠收回渺远的视线,落在眼前齐云精致的下颚线上,玩笑道:“我以前自己上来玩的时候,你在哪?怎么不来陪我?”
齐云垂眸凝望着她。
他在的。
只是从前的她不要他的陪伴。
穆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中竟怦然一动。
分不清究竟是她先迎上去,还是他先俯首,一吻悠长。
落日熔金,屋脊上的吻兽无言,天地之间安静到刚刚好。
看过了夕阳,穆明珠还想看月亮。
齐云没有说什么风寒露重,也不曾劝她离开,只是去而复返,取了薄毯与酒菜来。
月上中天,穆明珠在齐云怀中,盖着薄毯,与他共饮一盏酒。
情话已诉,两人还有帝王与大将的责任在。
齐云搂着她,低声道:“济慈寺的武僧已经很成样子,操练之法臣已尽数告知林然。”
“嗯。”穆明珠轻声应。
齐云又道:“黑刀卫内部已肃清,一切事宜秦威也都了解。陛下若有要事,可安排秦威去做,他是忠心的。”
在雍州的时候,秦威也已经投诚于穆明珠。
穆明珠又应了一声。
齐云沉默下来。
穆明珠在宫门外迎接齐云的那日,便知道两人迟早还要分别。梁国虎视眈眈,齐云为左将军,不能久离北府军。若不是还要他整改宿卫与建业城守兵,从大局出发,他应该长留于北府军中。他做事认真又高效,不过半年之间,非但宿卫与守城兵马都已按新规整改,连临时增加的操练武僧一事也已办妥。底子已经打好,剩下的事情便可以交由底下的林然等人去做。而他也该出发,去往军中。
如今只等她一纸诏令了。
穆明珠饮尽壶中酒,身上热涌,掀了薄毯,摇摇晃晃在屋脊上站起来。
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跌落,因为有齐云在侧。
果然齐云随之起身,颇为紧张地扶住她。
穆明珠已有三分醉意,嘻嘻一笑,凑上来道:“左将军差事办得这样好,要什么奖赏?”
“什么奖赏都可以要么?”齐云揽住了她的腰。
穆明珠贴到他身前来,笑道:“自然。”
齐云抚着她嫣红微烫的脸颊,俯身凝视着她,认真道:“臣不在的时候……”
穆明珠醉眼迷离望着他。
齐云喉结微动,心中翻涌着的话却不能吐露:陛下莫要对旁人……太好。
皇恩深重如醇酒,他不过得其一盏,便难以自拔,遑论他人?
“臣不在的时候……”齐云咽下翻涌情思,他如何能限制陛下所为?
他最终只是低低问道:“陛下还会记得看云吗?”


第229章
永平二年秋,建业城中晨光熹微,随着皇帝穆明珠睁眼醒来,整个小殿、乃至于朝廷、帝国,都开始苏醒运作。
登基两年之后,大周皇帝穆明珠率领整个国家在梁国猛烈的攻击下存活下来,又挫败诚王等反叛的阴谋,税政改革与军队整肃双管齐下,其在大周境内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而她尚未满十九岁,若是男子,还未加冠。
可见上苍造人,等等不一,帝王果真乃天之子耶?
今日朝会,大鸿胪高廉奏事,说的却是逃到乌桓的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不久前为梁国大军所杀之事,原本袭扰梁国的乌桓部众也随之溃逃。
在内政应接不暇的朝会上,这一则与梁国边陲有关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虽然有心人已经担心起梁国下一步的动向。
穆明珠早在朝会之前,已经从孟非白处得到了消息。
以拓跋长日的能力,和他所能借用的兵力,能背靠乌桓与梁国周旋这么许久,已是殊为不易。
在国家政权的争夺中,个人是微小的,不管拓跋长日多么英俊貌美,当他输掉棋局,便只能化为泥土,无人为之惋惜。
如今拓跋长日兵败被杀,梁国皇帝拓跋弘毅面前便再无阻拦,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到内政上来,而后凝聚力量,再图南下。
正如她当下在做的事情。
穆明珠将孟非白送来的信锁入密匣之中,接下来就要看国内的变革,究竟大周与梁国谁更彻底、更有力了。
梁国国都,皇宫之中,皇帝拓跋弘毅密见重臣。
虽然歼灭了拓跋长日这股叛乱的势力,皇帝拓跋弘毅却全无欣喜之色。
他是个颇为深沉的中年人,有超出年龄的法令纹,沉默盯着臣下的时候,仿佛阴鸷的鹰隼。
“为此竖子,误朕大计!”拓跋弘毅重重一拳,砸落在拓跋长日的讣告上。
拓跋长日在乌桓在三年,打乱了拓跋弘毅原本的计划。虽然拓跋长日在乌桓的兵力,与梁国大军比起来,甚至不到十分之一,但为了平叛,梁国却需要不断付出兵力与粮草。如果不是拓跋长日在乌桓生乱,这三年时间梁国的国库不知能丰盈多少。
可以说拓跋长日之乱,拖住了拓跋弘毅集权南下的脚步。
拓跋弘毅积威深重,此时发怒,连对面的宰相拓跋友也心中惧怕。
拓跋友乃是皇帝名义上的表叔,虽然辈分年纪都长于皇帝,但个性温和无争,也因此才能在皇帝身边留下来。
不管拓跋弘毅怎么推行各族融合的政策,但在如今的梁国朝堂之上,重臣多半还是鲜卑出身。
拓跋弘毅发怒不过一瞬,很快便自己平静下来,转头看向宰相拓跋友,问道:“周国有什么消息?”
拓跋友一一道来,“周国境内各州都是劝课农桑,一力推行永平新政。原本西府兵谢氏在陈郡似欲生事,后来周国朝廷的人下来,跟陈郡周边的大世家细谈,又出了另一个办法,要他们拿超过五千倾的田地,给朝廷统一分租,每年只收一成所得。如此一来,陈郡周边原本要联合动手的几大世家都泄了气。谢氏虽有西府兵,但到底独木难支,谢氏内部也有分歧。最终谢氏原本的计划便不了了之了。”
拓跋弘毅皱眉听着。
“还有是周国皇帝委任的新水师都督邓玦,常于南北水系上操练水师,又有周国朝廷给他的财政支持,据说革新了船舶。另外周国朝廷的财务支出中,有一块不明晰的,从购置所得中分析,这笔钱款似乎是用去养马了。”
拓跋弘毅慢慢道:“水师、战马、农桑。”
周国皇帝的志向不小。
宰相拓跋友担忧道:“周国北上之心,一直不死。咱们的骑兵强悍,虽然能南下,却不能渡江,总是斩草不能除根。除非是兴造船只,想办法从水路南下。”
正如周国警惕梁国南下一样,梁国也警惕于周国北上。
而梁国想要彻底剿灭周国,必须要有船、有水师。只是梁国造船的技术远不如周国,水师更几乎是从零开始,仓促之间如何能成?
宰相拓跋友的担忧不无道理。
皇帝拓跋弘毅却显得镇定许多。
周国的水师都督邓玦乃是梁国奸细,这个事实除了皇帝自己知道,便只有中间传信的那个雍州柳鲁知晓。
原本赵太后埋在周国的钉子,都被一枚枚起出来了。
现在他手中所剩的最后一柄利刃,便是邓玦。
宦官在殿门外小心探头。
拓跋弘毅看在眼中,招手示意他上前来,“何事?”
那宦官小心翼翼道:“是贺兰贵妃宫中来人,说是大皇子病了,一面去请太医,一面来报给陛下。”
前朝议事之处,贺兰贵妃的人却寻常而来,足见其恩宠之胜。
梁国二十多个部族,除了拓跋氏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比过独孤氏的势力。
拓跋弘毅当初为了扳倒太后的势力,借助了皇后独孤氏的部族。如今为了压制过度膨胀的后族势力,拓跋弘毅又扶持了贺兰部的女儿为贵妃。只是贺兰部比不得独孤部,要想能压得住,还得拓跋弘毅从中安排。他对贺兰氏恩宠有加,贺兰氏又诞下了大皇子,宫中前朝才算是与独孤氏旗鼓相当了。只是这位贵妃贺兰氏,并不是沉稳有度的老臣,她年少入宫,又恩宠无极,自然便娇惯异常,今日想要星星,明日又想要月亮。拓跋弘毅只是要用她,并不曾爱她,自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教她。他本就是要贺兰氏闹的,又怎会去规劝她?
如此一来二去,贵妃贺兰氏的确是风头无两,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帝王心尖宠了。
拓跋弘毅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他虽然可以不理会贺兰氏,但大皇子却是重要的。若是大皇子有所闪失,贺兰部在前朝的支持会大减,更无力与独孤部相抗衡。
拓跋弘毅处理完手头政务,便往贺兰贵妃所在的宫殿而来。
贺兰贵妃所居的宫室,真是霞光艳艳、瑞气腾腾,距离皇帝的寝宫又近,地方既大且华丽。
只是宫中的人不怎么快活。
贺兰贵妃坐在妆镜前,长发迤逦拖在地上,也无暇顾及,珠宝首饰散落一地,珍珠滚在裙裾上。
伺候的宫人已经见惯不怪,都屏息凝气,等着皇帝走进去。
拓跋弘毅走上去,轻抚贺兰氏的脊背,果然从镜中看到她一张泪面。
这泪面也当真美丽。
他便问道:“大儿如何了?”
贺兰氏一扭身子,不愿给他抚碰,冷声道:“陛下倒是还惦记着大儿?真要是出了事儿,陛下这会子才回来,怕是见不上了。”
拓跋弘毅面色微沉,纵然是前朝,也无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贺兰氏年方十九,天真尊贵,却是个从不看人眼色的,斜眼看他,道:“陛下是哪里绊住了,这会儿才来?”
拓跋弘毅知道跟她掰扯不清,便问左右宫人,道:“贵妃这是怎么了?何事引得贵妃哭泣?”
早有侍女道:“回陛下,下午贵妃娘娘带着大皇子在湖边玩耍,谁知蹿出来一只猫,抓伤了大皇子的脸颊,险些便伤到眼睛,吓得大皇子摔倒在地,差点落在湖中。”
拓跋弘毅道:“宫中哪里来的猫?”
侍女道:“是新人带进来的。”
“新人?哪里来的新人?”
贺兰氏盯着他,至此哼了一声,道:“陛下装什么傻呢?皇后那两个表妹,若不是陛下点头,岂能入得宫来?”
拓跋弘毅这才知道症结所在,贺兰氏一贯是爱拈酸吃醋的。
皇帝独孤氏与他成亲近十载,未曾有孕。如今她要送娘家的表妹来,也是盼着有个一男半女。
拓跋弘毅犯不着为这事儿反驳皇后,毕竟后宫女子能否有孕,归根结底还要看他。
正因为他扶持贺兰部,在前朝打压独孤部,在后宫才愈发要对独孤氏怀柔。
这里面的逻辑很绕,解释给贺兰氏听,只是白费力气。
拓跋弘毅索性便也不解释了,只命宫人抱了大皇子来,却见小孩脸上的确有给猫抓出来的红痕,便下令将那惹事的猫杀了,又逗着大皇子玩闹了片刻。
贺兰氏看着玩闹的父子两人,面上的泪痕干了。
宫中再进新人,她当然是嫉妒的。来的人是皇后的表妹,她在嫉妒之外,隐隐又有一丝惧怕。
她原本是天真,可是有了孩子之后,想的便多了。
如今她跟皇后已是水火不容,眼下无碍是因为圣意在身,可是这所谓的圣意,不过只在皇帝转念之间。
有朝一日,若是她失了上意,还有谁能从皇后手中庇护她?乃至于在前朝为她出头的父亲兄长们,又岂能逃过独孤部的清算?
贺兰氏望着抱子玩闹的皇帝,无比清楚认识到,她在一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道路上。
一旦跌下来,便是粉身碎骨。


第230章
拓跋弘毅并没有留下来,他没有兴趣去哄一个冷脸相待的后妃,哪怕她是如此年轻美丽。
他是皇帝,借口政务繁忙,谁又敢说什么?
贵妃贺兰氏也不能留他,只是送他走了,归来独自恹恹。
大皇子已经给乳
娘带去睡下。
阖宫寂寂,侍女们知道贵妃今日心情不好,更不敢凑上来。
贺兰氏独自在妆镜前坐着,懒得动手梳妆,见左右不敢上前,冷声道:“长了眼睛都是瞎的?”
侍女只好小心上前侍奉,同时命人去请一位年轻的宦官戚公公。
戚公公乃是汉人,生得清秀,但这并不重要,关键是他认识宫中采买的人,总能从外面捣腾来新鲜的玩意儿又或是新鲜的故事。
每当贺兰贵妃不悦的时候,请戚公公来救火,已经成了众宫人的共识。
这次戚公公也不负众望,托了一只颜色好似朗朗碧空的青瓷瓶来,巴掌大小,玲珑可爱。
贺兰氏一见便爱上了,收了恹恹之色,笑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好东西?”又道:“上次你送来的那盒胭脂颜色好,以后按月送过来,银子少不了你的。”
戚公公笑道:“只要娘娘喜欢,便是奴的心意。一盒胭脂值得什么?奴岂敢收娘娘的银子。”又道:“这是来往的客商从周国运来的青瓷,您瞧这纹样,这冰裂……”他能说会道,穿插着典故,把这青瓷瓶吹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又胡诌说用这等青瓷瓶装了泉水,每日用来净面,可以延年益寿、青春永驻。
贺兰氏被他逗得展了颜,笑道:“我瞧着你比采买上的人机灵多了。等哪里陛下来的时候,我跟陛下说一声,把你调到采买上,以后我用你也方便。”
戚公公却是笑道:“娘娘美意,本不该辞。不过奴本就是为了偿报娘娘的恩情,些微小物、轻来轻去,也不引人注意。若是奴到了采买上,怕是要招许多人的口舌。”
贺兰氏自己是记不清了,不过这戚公公一直说当初他刚进宫,外面家人重病,等钱请医,他穷困无法,恰逢她普赏众人,竟是救了他的急。贺兰氏当初刚入宫的时候,为了跟皇后别苗头,事事都要压过皇后,连赏赐也不落于人后,赏出去的银钱大把,其中兴许就有这戚公公。
此时听了戚公公的话,贺兰氏想了一想,只能轻轻一叹。这人说的没错,私下送几件东西不算什么;可若是真把这人送到采买上,然后这人又跟她献殷勤,到时候皇后那边定然要抓住不放的。
“罢了。既然你自己没有这份心,我又操什么闲心?”贺兰氏没有坚持,把玩着那青瓷瓶,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困了。”
戚公公忙道:“奴退下。”
“不必。”贺兰氏环顾太过高阔以至于显得空旷的宫殿,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一瞬,转而看向面前的宦官,道:“捡外面的趣事,再讲一则来。”
她起身走到美人榻上,半坐半躺下来。
戚公公不敢推辞,便选了一则孝女救父的故事道来。
在他的讲述声中,不知不觉中,贵妃睡去了。
戚公公这才悄然退下。
他与采买上的人,混住在同一处宫室,回去后便对采买上的人道:“上回的胭脂,贵妃说好。以后按月送进来。”
那人应了,翌日持腰牌出宫,至国都最繁华的大街上,寻了一家挂着“孟”字标记的商铺走进去,里面皆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对接的酒楼中,一位素衣锦服的郎君坐在窗边,看着那宫人入了商铺,淡淡勾唇,在刚刚写完的密信下方,画了一只咬饵的鱼。
他墨笔挥动,腕间的碧玉佛珠映日生辉。
与此同时,大周皇宫内,穆明珠却是在“舌战群雄”。
税政改革的事情,在田赋一块基本是达成一致了,就连世家大族也只是私下不满、不曾闹出事来。
但是柳耀在推行的盐铁官营,山河湖泽重归朝廷等改革,却是进进退退,虽然也勉强展开了,但地方上世家的反对是很强烈坚定的。
最终杨太尉杨敦礼为首,领了几大世家的家主,入宫陛见,几乎是要重现当初的桑弘羊与儒生之争。
穆明珠早已有所准备,对杨太尉道:“你们说的很有道理,但都没说到正题上。不用说什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来吓唬朕,你们所担心的,无非便是这税政改革的界限到哪里。朕可以明白告诉你们,朕所作的种种改革,是为了帮助大周更好地准备未来梁国的侵犯之战。朕清楚看到这个边界在哪里——一旦越界,你们几大世家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带兵谏言。”
杨太尉一震,忙道:“臣不敢。”
“怎么不敢?”穆明珠把话说透,道:“如果朕过了线,那民心必然站在你们这一边,你们怕什么?该兵谏便兵谏。”她话锋一转,目光犀利,扫过众家主,道:“可是你们现下扪心自问,民心如今在你们那边吗?如今越线的人,是朕而不是世家吗?”
杨太尉低头不能言,众家主也都目光闪烁。
“所以说,想清楚这一点,才不会糊涂地陷入到道理之争中。”穆明珠淡声道:“税政改革一事,不必再议。”
众家主无话可说,次第退下。
“太尉留步。”穆明珠唤住了杨敦礼。
杨太尉这两年画风大变,自从宫变之后,他便谨慎保守了许多,后来杨菁未婚产女,又是与韩清暗结珠胎,杨太尉更是一度告了病休。穆明珠当时没有拿掉他,而是给他保留了官职,算是很给他面子了。当然,她不可能铲除世家,这在她有生之年都很难实现,那么便要学会与世家合作。如果说萧氏是世家中的亲皇派,谢氏是世家中的倒皇派,那么杨太尉所代表的便是世家中更广大的中间派。不管做什么事情,想要做成,都应该拉拢中间派。
“杨瑶如今也两岁了,”穆明珠说的乃是杨菁的女儿,“杨菁几时能出府做事?”
杨太尉一愣,道:“这……”
穆明珠道:“韩清虽然出身不及你们家,但之前拼死去东扬州,也足见真情。当然,”她看着杨太尉的面色,又道:“朕也不是要插手你们的家事。只是告诉你一声,别耽搁了你女儿。”
杨菁其实是很孝顺的,不管是当初在雍州与父亲往来通信,还是后来遵从家族的意思嫁给了三皇子周眈。
因为她跟韩清的事情,杨太尉自觉没脸见人,杨菁更是鲜少现身于人前,只为了减少家族门庭的风言风语。
杨太尉沉声道:“小女寻常,往后的人生在闺阁之间,并不在朝堂之上。”
穆明珠也不恼,淡淡一笑,道:“你这话说来自己也不信吧?不要她在朝堂之上,当初却要她在后宫之中?朕看你啊,是心太大,给你女儿当初看上了‘准皇后’的位子,如今哪里看得上朕朝中的官职?”
“臣不敢。”
“你下去好好想想。”穆明珠平和道:“朕今日告诉你的,都是肺腑之言。莫要为你一时迷障,误了你女儿。要杨菁关起门来在府中,你自己便不觉得可惜吗?”她点到为止,又道:“好了,你下去吧。”
杨太尉低头站在原处,却没有动。
“怎么?”穆明珠再度看向他。
杨太尉抬头,慢慢道:“陛下既然对老臣讲了肺腑之言,老臣亦有一番肺腑之言告诉陛下。”
“请讲。”穆明珠搁下手中朱笔。
杨太尉沉声道:“国无储君,则人心浮动。梁国与我大周,迟早有一场大战。如今梁国皇帝有皇后贵妃,亦有长子。大周呢?”
穆明珠愣住,没想到第一个把后宫之事挑明的,竟然是杨太尉。
杨太尉又道:“陛下还年轻,新政也顺利,大约还感受不到。然而一旦两国交战,形势危急之时,甚至有需要陛下往前线督战之时,届时储君留守建业,安定人心,意义重大。”他拱手道:“臣请陛下早思子嗣之事,以定万全之策。”
穆明珠没想到这都能上升高度。
她压着不耐烦的心情,做了皇帝,私事也变成了公事。
杨太尉的意思很好理解,大概也是时下许多人的想法,如果她这个皇帝离开建业,那么宫中总还要有个储君,哪怕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那也是众臣的希望。
一旦她有什么闪失,现在这些支持她的臣子们,还能聚拢在储君身边,与冒出来的各方势力斗争。
储君对大臣们很重要,因为这是他们给自己上的保险。
但这对她这个皇帝没什么好处,其中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穆明珠审量着杨太尉,看他究竟是深思熟虑,还是对今日她提及杨菁之事的反击。
“依杨太尉之见,储君之父应该是谁呢?”穆明珠半是玩笑道:“此事重大,不如杨太尉写个条陈上来。”


第231章
冬去春来又一年。
永平三年,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得到了一个让他坐立难安的消息,周国皇帝使人在党项为之养马,已得精良战马十五万匹。
梁国对周国最大的优势,便是骑兵。
而前朝几次战乱,北方民生凋敝,反而是南方大量流民激活了当地的经济。虽然梁国与周国都在积蓄力量,但时间越长,梁国所占据的优势便会越来越少,甚至可能最终被周国赶超。
所以摆在拓跋弘毅面前的选择也很明确,他应该在有能力的时候,尽快对周国下手。
越快越好,不能等到周国成长起来。
去岁解决了拓跋长日,梁国稍微休整兵马、调运粮草,便已经准备再度南下。
与从前任何一次不同,当梁国大将还以为这次仍是至长江而返的时候,梁国皇帝却清楚这次要的乃是渡江南下。
因为这一次,他的人邓玦已经为周国水师都督,这将为梁兵南下提供绝佳的机会。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要与邓玦见一次面。
建业城皇宫中,杨菁斜坐在思政殿侧间的椅子上,垂了眼睛只看着自己足尖。
穆明珠搁下朱笔,抬眸看向她,几乎认不出这是从前那个爽朗活泼的女郎。
自产女之后,杨菁一直闭门在杨府中,这两年多来,几乎是一步不曾外出。她原本是很洒脱的个性,但到底还是年轻,又孝顺,见父亲杨太尉认为她的事情羞耻,便不再现身人前。这也许井不是她主动做的决定,毕竟她生了一个孩子,产后情绪变化、身体虚弱等等,都会改变她的状态。而当她陷在低迷的状态中,要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总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不管怎样,她愿意入宫陛见,总是走出了第一步。
杨菁轻声道:“我听父亲说,陛下曾过问我的事情。”
穆明珠没有嘘寒问暖,只是平常道:“李少府手头的事情忙不过,底下的女官也没有特别趁手的。朕便想起你来。”
杨菁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皇帝。
穆明珠道:“事情不难,只是繁琐。你的文笔学识远胜寻常女官。你若是感兴趣,便往李少府处挂个名,试着做旬月。”
杨菁抿唇,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却一时失去了勇气。
穆明珠又低下头去翻奏章,闲谈般道:“说实话,朕没想到以你的个性,会在府中闭门不出两三年。”
杨菁轻声道:“我……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