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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宫人领了一队皇孙、重皇孙入内,给皇帝见礼,一人说两句吉祥话,都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最小的周济走路还有些不稳,可是竟然都很守规矩了,一板一眼像大人似的,全无孩童的活泛天真。
皇帝穆桢一一见了,各有赏赐,便让他们下去了。
一时酒足饭饱,皇帝穆桢称累退下。
穆明珠只觉暖阁中闷热,不等便辇送到,便起身到门外观雪,忽然身后脚步声轻轻,竟是杨菁跟了出来。
杨菁为她披上大氅,笑道:“四妹仔细受寒。”她倒是很亲切。
穆明珠莞尔,道:“多谢嫂嫂。”昔日跟随她去雍州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妃,连她见了也要见礼唤一声嫂嫂了。
周眈与牛乃棠都还在里面,一个是行动有规矩、要穿戴好外袍后才出来,一个多半是还没吃够。
杨菁目光往穆明珠面上一扫,道:“我瞧着四妹像是瘦了。前朝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四妹当以身体为重。”
她眉宇间那种少女的明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关切的风韵。
她成长的很快。
穆明珠原本并不打算开口的,听了她这两句话,望着阶前积雪,口唇微动,轻声道:“日前左相那个孙子寻到我府中来过。”
这说的乃是韩清。左相致休后,韩清便留在南山书院读书。
当初杨菁第一次在宫门外迎着穆明珠,又跟去萧府夜宴时,身边跟着少年的便是韩清。
杨菁与她一同望着阶前落雪,没有说话。
穆明珠径直道:“他想再见你一面。”
杨菁仍是沉默着。
穆明珠并没有转头看她,了然道:“不太方便吧?”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说话间,几人的便辇已经送到。
穆明珠缓步往阶下而去,身后风风火火追出个牛乃棠来。
“表姐等等我!我不要往偏殿去!我跟你一道睡。”她牛皮糖一样缠上来。
晚宴过后,宫门已下钥,两人自然是要宿在宫中的。
牛乃棠一路跟着穆明珠往韶华宫宿下,又坚持把窗下的小榻换了床,跟穆明珠睡在一个屋子里。
穆明珠在宫里一向睡不好,想着这小表妹在,若是睡不着还可以说说话,便也没有阻拦。
谁知牛乃棠个憨货,酒足饭饱,倒头便睡。
穆明珠床帐还没放下来,窗下躺着的牛乃棠已经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穆明珠:……
她在牛乃棠香甜的呼噜声中,瞪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心里转着千百样的事情。
杨菁嫁给了她的三哥,成了皇子妃。背后的杨太尉是怎么想的呢?
有一种让她极为不安的猜测。杨太尉是力促皇孙为储君的重臣,那么如果未来的皇帝真从这些皇孙中来,杨太尉便是从龙之功。而他唯一的嫡女嫁给了周眈,相当于是母皇给周眈上了一道保险。新君在位之后,周眈还有来自岳家的保护。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那就是最后储君不从皇孙中来,而杨太尉是辅佐母皇多年的重臣。母皇选择了杨菁做皇子妃,那是给杨家上了一道保险。新君在位之后,哪怕记恨杨太尉在立储一事上的立场,却也要顾及周眈,相当于杨家获得了来自皇子妃的保护。
也许母皇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喜爱杨菁的性情,认为对周眈有好处……
穆明珠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最后一种可能。
这不过是让她心安的假想罢了。
母皇派僧侣往摩揭陀国去取真经,前世倒是没有发生过。大概是前世梁国一直虎视眈眈,母皇也没有这等余力。今世梁国内乱,大周农事革新,一起一落之间,母皇放松了警惕。
可是在打压世家、获得更广大寒门庶族支持一事上,要怎么顶着母皇的压力,加快脚步呢?
穆明珠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忽然想起那日去拜访杨太尉,他最后提起谢钧的那番话。谢钧做了太傅,然而地位超然,整日不见人影,在外游山玩水。不管旁人怎么看待谢钧,她却清楚谢钧私下的筹划。虽然在西府军安插了秦无天,谢钧却仍是让她悬心。不叫的狗咬人才狠,谢钧这段时日诡异的沉默,不知又在憋着什么坏招。他也真是沉得住气。歧王周睿也沉得住气……
想到歧王周睿,穆明珠的思路被窗下的呼噜声打断,顿了顿,想起前世牛乃棠与周睿之事来。
然而建业城中,母皇的耳目众多。她若是派人去盯着周睿等人,动静小了没有效果,动静大了恐怕先就给母皇知晓了。这样关键的时刻,若是引得母皇疑心,不只是得不偿失,严重点甚至是性命攸关。
最初她派人盯了牛乃棠半年,想要知道她与周睿是怎么联系的。但那半年下来,牛乃棠的日常简单到无聊,不过是吃、睡、功课、看书,连玩耍都更喜欢闷在房中。
半年过后,她便撤走了那批人,转而盯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穆明珠听着牛乃棠的呼噜声,不禁有些羡慕,叹了口气,跟着她呼噜的节奏,不知不觉中便也睡着了。
穆明珠除夕夜思量担忧的事情,很快成为了现实。
新年过后第二日,元初十七年的第一日朝会,一位七品的章事骤然上奏,请立四公主为储君。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立时炸了锅,而后四方惊动。
这位七品学士,名叫赵诚,乃是五年前从南山书院出来的寒门学生。在当下的官员任用情形下,南山书院出来的寒门学生,能留在中枢,哪怕只是做七品的小官,亦是天大的机缘——要么是同窗中的头几名,要么有贵人引荐,要么是机缘巧合给皇帝留下了。
穆明珠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赵诚这个人。
事发第二日,皇帝穆桢便派了人来公主府,同行的还有医官薛昭,说是公主除夕夜受了寒,要她休养数日,再理朝政不迟。
穆明珠心领神会,不欲激化矛盾,依言“病倒”在府中。
林然巡防公主府周围,回来禀报,外面看似松、实则紧,朱雀大街两端,都有皇宫宿卫在。
往好处想,这是母皇怕有人加害于她。
可若是往坏处想……
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之下,穆明珠仍是借由薛昭之口,出外探听到了赵诚此人的履历。
赵诚当初能留在中枢,是因为他课业老师的举荐。而他的课业老师,当初之所以能入朝为官,即因为出身世家,又因为谢钧祖父的举荐。
赵诚背后的人,乃是谢钧。
得知这一点之后,穆明珠反而松了口气。
穆明珠“病倒”十五日之后,皇帝终于再次下令,传召她参加预政。
大约是这十五日之内,皇帝也调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赵诚背后没有穆明珠的影子,反而是有谢氏的影子。而朝中原本要**的**也过了巅峰期,稍微平息了些。
只是朝中的**看似不那么**了,却另有叫人不安的消息从藩王处传来。
据说豫州武王、潼州毅王都在整顿兵马,各自有私下的话语流传出来,那就是不能让父祖在地下难安,这大周的皇位一定要归于周氏子。若是有人生了妄念,便别怪他们起兵勤王、清君侧。
当初左相韩瑞辞官之前说过的一番话,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这把火,终于连皇帝穆桢也要席卷进去了。
时隔半个月,穆明珠再度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她仍是一袭金色裙装,神色自如,丝毫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畏缩或惶恐,一如往昔,在对皇帝见礼之后,先于她的三哥周眈转身,坐了左首的位子。
这次思政殿中没有传出抽气声,然而却是一种更冷凝、更敌意的氛围。
穆明珠安然坐下来,抬眸从众臣面上一一扫过去。
只见太傅谢钧应该在的位置仍是空着,为首的乃是紫色官袍的萧负雪,在他之侧,却是一个绿色官袍的七品小官,望之不过三十如许,想来便是那一封“请立公主为储君”的奏章惊动天下的章事赵诚。第一列最右侧,则是老神在在的杨太尉。在三人身后,才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其中有垂眸不动声色者,也有如度支孙尚书这样咬牙切齿的——当初因战事后勤,穆明珠带着二十监理,狠狠落了这位度支孙尚书的面子。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如孙尚书这等人恨不能瞅着机会扑上来吃她一口肉。
朝中恨她的人,不多,却也不少。
当初她要封王,朝中都把她骂出了花。如今赵诚竟然上奏,请求立她这个公主为储君,简直是想要了她的命。
而若是赵诚一人上奏,也引不起这么大的声势。
但既然是谢钧出手,自然是赵诚发声之后,另有一批士人跟上,或上奏支持赵诚,或痛斥赵诚,或点明这是穆明珠安排的……总之闹了个不可开交,生生把事情闹大成连皇帝都压不下去的程度。
穆明珠目光从众臣面上扫过,才要收回来,忽然又于殿门处一凝。
黑帽黑衣的少年笔直立在殿门之内,与众臣截然分开,正定定望着她,眸中似有惊涛骇浪,正是应召归来的齐云。
穆明珠没想到他也在场,但当着满朝文武,在上还有母皇,更不能露出任何端倪,暗示地瞪了他一眼,便佯装若无其事挪开目光去。
齐云会意,强令自己低下头去,只看着金砖上的倒影。
“近来朝中有一件大事。”皇帝穆桢在上首沉声道:“公主久在病中,怕是还不清楚。”便伸手点一点立在前面的赵诚,道:“你那奏章里怎么说的?再念给公主听听。”
赵诚应声而出,他声音宏亮,扬声念来,倒是真不错。
那奏章的内容,也不知是他自己写的,还是谢钧另外请人润笔的,也是文辞典雅——关键是盛赞了穆明珠的能力人品,一一列举了她的实绩,极言她在扬州、雍州是多么得民心。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
关键是他奏章写到后半段,笔锋一转,把还在世的周氏子,从头到尾痛骂了一番,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刚接了父亲位子的雍州英王,谁都没有逃过。那些捕风捉影,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全给这些藩王抖搂出来了。譬如说豫州武王与妻子继母有不轨之举,又说潼州毅王、雍州英王早有非常之图谋。像周眈这样私德无亏的,便骂他懦弱无能。如此种种,早已经超过了赵诚这样一个在建业城中的章事所能知晓的范围。
也难怪众臣会怀疑,这赵诚背后一定有人。
这人如果不是被他力赞的四公主,又还能是谁呢?至少他奏章中骂过的人,是全然不可能的。
待到那赵诚念完,殿中一阵寂然,众臣都压抑着愤怒敌意的心。
皇帝穆桢看向穆明珠,道:“你都听清了?认为他这封奏章写得如何?”
穆明珠起身见礼,含笑谦和道:“女臣久病归来,还是第一次得知这奏章中的内容。赵大人文采斐然,女臣还想再多看几遍这封奏折。他写女臣的功绩,虽有阿谀奉承之嫌,但大体是不错的。”又扫了一眼众臣,道:“诸位大人应该早已熟知这奏章中的内容,不如先请诸位大人赐教于女臣?”她踱步至于赵诚身前,自自然然取走了他的奏章,坐回原位,低头细看。
朝中众臣子早已忍耐不住,度支孙尚书第一个跳出来,白胡子气得发颤,叫人担心他一激动会晕厥过去,便把早就打好腹稿的内容快速道来:“既然公主殿下如此说,那老臣便不客气了!这赵诚背后的人是谁,咱们都心知肚明。公主殿下不必玩这等花招!”于是把穆明珠当初欲封王时,被众人所骂的内容又照搬了一遍——只不过那次竟然还是给穆明珠留了面子的,如今竟然想要争储位,那可是丝毫不留情面,怎么尖酸刻薄怎么骂来,怎么居心叵测怎么忖度。
穆明珠施施然坐着,安然看那奏章。
反倒是萧负雪几度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孙尚书的话语,沉声要他注意言辞、到底是在皇帝面前。
穆明珠忽然觉得这场面,很像是后世玩狼人杀。坐在上首的皇帝什么都还没有做,她这边的人已经跳出来保她了。
穆明珠想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往上首看去,却见母皇的脸隐在相对昏暗的龙椅之上,叫人看不清神色。
第184章
思政殿中,度支孙尚书的怒斥声与右相萧负雪的维护声交错响起。
穆明珠握着赵诚那封表奏她为储君的折子,缓缓收回望向上首母皇的视线,清楚这一场大争辩,对她而言,关键只在赢得母皇的心。
如果母皇完全相信她,那么在今日这场当面对质之前,一定会私下先找她谈话。
入预政这三四个月来,穆明珠已经很了解皇帝穆桢的处事流程。每逢有重大事件,皇帝通常会先在侧间会见重臣与相关人员,等到这些人达成一致之后,再往朝会上提起此事,届时早已答应的数名重臣领头赞同,皇帝的命令便无人阻拦,更不会在朝中闹出风波来。像今日这样,丝毫不给她事前准备的时间,也不曾私下跟她通过气,那就是要看她临场最真实的反应。
又或者说,皇帝是要借着这场最鲜活的“表演”,捋一捋座下众臣的派系,辨一辨忠奸。
既然这是母皇的意图,她当然要从旁佐助。
穆明珠垂眸扫过赵诚那封奏折,耳听着殿中数名臣子的争论声,心思沉定。
又有两名大臣跳出来,给度支孙尚书帮腔。而在萧负雪之外,也另有大臣看不过眼,要他们抨击公主的同时注意言辞。
殿内一时乱哄哄的,邻近的大臣们交头接耳起来,许多低微的讨论声混合成嗡嗡的噪音。
在这一片混乱中,殿中有几个人却显得格外安静。譬如站在第一列老神在在的杨太尉,比如站在殿门内侧的齐云,又比如应召回建业、以卫尉之职站于队伍中间的高廉。
高廉站在众臣人群之中,时不时抬眸看向坐在左上首的四公主殿下。
早在江州时,高廉便从大明寺住持静念口中得知,四公主在朝中为他斡旋归来一事。
待到那住持离开后,不过七八日,高廉果然接到了朝中的诏令,调他回建业为官。
他与四公主素无交情,对方却抬手扶了他一把,自然是有所图谋的。
而朝中大权被世家官员把持,他们又团结在皇孙、王爷身边,非但不需要、而且排挤他这样的寒门官员。
他若是想长久留在中枢,势必要给自己另寻一株大树遮风挡雨才行。
皇孙、王爷身边的世家官员都用不过来,更不会有他的位置。
那么,四公主能是一株参天大树吗?又或者,亦是寻常藤蔓而已呢?
高廉方才耳听着那度支孙尚书的怒骂之声,说四公主乃是“豺狼秉性”,生活作风上“狭弄重臣、亵
渎师长”,从政手段上“残害忠良”、杀害了雍州大族家主柳猛,又说她“行克六亲”,未出生便克死了世宗,前番往雍州去又克死了她的哥哥英王,说不得连当初的废太子周瞻也是她克死的。如果不驱逐她离开建业,恐怕陛下也要深受其害。
这些指控,哪怕单拎出一条来,都是要叫人神魂俱裂、惶恐请罪的。
然而高廉观察所见,那四公主始终安然坐在椅子上,阔大的金色裙裾连一丝抖动都没有,神色更是淡然从容——仿佛不管怎样的风雨,都无法动摇她扎在泥土深处的根须。
“肃静。”上首皇帝终于开口。
她简短一语,却像是携带着巨大力量,一瞬间就压下了满殿嘈杂。
嘈杂褪去后一瞬间紧绷的岑寂中,度支孙尚书忽然越众而前,跪倒于皇帝龙椅之前,悲声泣道:“满朝文武,多过半百,能有今日荣耀,皆是当初蒙受世宗拔擢之故。世宗言犹在耳,臣等岂敢或忘?”他祭出了世宗这个大招,完全占住了大义。
就连上首的皇帝也无法斥责他什么。
萧负雪有些担忧地看向穆明珠,脚步轻动,似乎欲上前扶起度支孙尚书,阻止他继续煽动情绪。
穆明珠对上他的目光,极轻微地摇动,示意他不要有所动作。
萧负雪微一犹豫,便依照她的指示,止住了脚步。
这一处细节,满殿重臣唯有一人捕捉到了,便是立在殿门旁、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余光一直在留意穆明珠动静的齐云。
那度支孙尚书嘶声泣道:“我辈中人何在?当以老朽之躯,践诺旧君之命!”
随着孙尚书这番发言,殿内众臣不管真假,面上几乎都露出追忆悲伤的神色来。能出现在大朝会上的官员,多数都在四五十岁往上走,像萧负雪都属于极其年轻的,更不必说齐云。而这些中流砥柱之臣,过半数都曾见过活着的世宗。历朝历代的教化之下,一旦提起旧君,臣子无不感怀。
这种情况下,连皇帝穆桢想要给自己台阶下,都要掉几滴眼泪、追忆一番故去的丈夫了。
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女官李思清此时适时开口,扬声清朗道:“孙大人,正经议事,如何能于朝堂之上嚎哭?陛下本就心念世宗,连日身上不好,你偏往陛下心上插刀子,又岂是为人臣子当行之事?”便命宫人抬了椅子来,扶孙尚书起身,到墙根僻静处坐了。
那度支孙尚书该说的话都说了,也并不想真的触怒皇帝,也就依言起身,让出了“舞台”。
皇帝穆桢这才沉沉开口,在满殿肃然中,转向穆明珠问道:“公主怎么看?”
穆明珠清楚,那孙尚书虽然恨她,却也没有恨到这等分数。他今日这套表演,背后自然是有人指点的。当初她带着众监理落了孙尚书的面子,有心人便盯上了孙尚书,或是许以利益、或是威逼以权势,叫孙尚书跳出来做了这场好戏。否则以孙尚书那老头子发昏的脑袋,岂能想出这等动人心肠、置人于死地的台词来?
此时听得母皇问话,穆明珠知道戏肉来了,因徐徐起身,先对母皇行礼,转头目光从众臣面上一一掠过,见为首的杨太尉仍是老神在在的模样,莞尔道:“孙尚书说话舌头短,字音含糊不清,杨太尉莫不是听睡着了?”
杨太尉原本低头立在第一排,双手拢在腰前,耷拉着眼皮,全然是局外人的惬意,忽然被穆明珠点名,身形一僵,有些匪夷所思地抬眸往穆明珠看来,清清嗓子,道:“公主殿下多虑了。殿下有何高见,老臣洗耳恭听。”
穆明珠转向皇帝,正色道:“这背后指示送出这封奏章之人,乍然一看是要置女臣于死地,实则是要祸乱大周。”她侃侃道:“这封奏章一出,势必要引得朝中纷争叠起,进而让大周四境不平。如今豫州武王、潼州毅王等人,扬言要起兵勤王,不正是中了背后之人的毒计?若没有这封奏章,大周上有母皇,下有贤相忠臣,女臣也可从旁佐助,假以时日,必然国富民强。届时是谁不能安睡?而这奏章一出,浑水之中又是何人想要摸鱼?”
她完全没有进行自我辩解。
这是她前世为幽灵时,最初不敢飞远,夜夜看山下村民吵架,总结出来的经验。
那就是两方争吵的时候,绝对不要陷入自我辩解的境地里。因为自我辩解,对方永远可以挑出可疑之处,就算你穷尽了所有可能,堵上了所有的漏洞,气势也就输掉了,旁观者理不顺太复杂的逻辑,主观情绪上就站到对方那边去了。所以吵架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枉顾对方的指责,反过来还要给对方扣屎盆子,让对方陷入自顾不暇、百口莫辩的境地中去。
朝中众臣原本正是等着穆明珠的辩解,而后群起而攻之。
谁知道穆明珠剑走偏锋,一开口就带走了众臣心神。
——是啊,大周乱起,究竟谁能渔翁得利?
——难道是梁国这等境
外
势力?
人一旦陷入沉思,就很难维持怒气了。
殿内氛围由原本的躁动敌意,一转而为沉静冷凝。
谁知道此时赵诚忽然开口,他双目“热切”望着穆明珠,高声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大周如今外有梁国豺狼之敌,内政疲敝,正需要公主殿下这等革新鼎故的储君临世!殿下虽疑小臣用心,却也疑得好、疑得对!小臣佩服!”他反身环顾众臣,振臂高呼,道:“似公主殿下这等才思敏捷、头脑清楚之人,不正是大周需要的储君吗?”
他面色因为激动而潮红,像是一个完全崇拜穆明珠的人。
众臣自然不可能因为他的狂热,便认为他提出的是一个好主意,反而注意力又转到穆明珠为储君一事上,面上多半都露出抵触烦躁的神色来。
穆明珠瞥了那赵诚一眼,淡声道:“敢问赵大人在南山书院时的授业恩师是哪位?”
赵诚微微一愣,道:“小臣授业恩师,乃是侍郎辛大人。殿下问这作甚?小臣发此奏章,全然出于小臣本心。”
“侍郎辛大人何在?”穆明珠问道。
萧负雪低声道:“辛侍郎年事已高,今日大朝会未曾参加,应是在府邸之中。”
穆明珠便转向上首,道:“母皇,女臣请召辛侍郎前来。”
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盯着她背影看。
皇帝穆桢略一点头,道:“可。”她厌倦了殿内沉闷的空气,起身从内里侧门离开。
大朝会暂时中止,宫人快马而出,去请辛侍郎前来。
众臣退出思政殿,往白玉阶下等候。
人群中,原本居于第一列的数人走在最后,萧负雪放缓脚步、落在队尾,渐渐与穆明珠并肩而行。
萧负雪垂眸观察着穆明珠的神色,低声道:“赵诚一事,骤然而发。这半个月来,殿下可想出应对之法了?”
方才在思政殿中,萧负雪几次阻拦孙尚书,偏帮她的态度很明显。
此时倒是也不必避人了。
反正她与萧负雪有八年的师生情谊,就算萧负雪偏帮她几分,也在情理之中。若一味避嫌,反倒显得心中有鬼。
当初穆明珠借助薛昭之口,去探听赵诚之人,就是通过萧负雪的关系。所以萧负雪也清楚赵诚授业恩师辛侍郎,乃是当初谢家举荐出仕的。他又是重生而来,知道谢钧图谋甚大,两下里联系起来,很容易便想到是谢钧指使的。然而这些是只发生在他脑海中的推断,并没有能拿出来说服皇帝或众臣的证据。
最不得已的办法,便是穆明珠为了脱出此时的困境,赌咒发誓、断了她通往储君之位的任何可能。
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因他起心,而要尽掌天下之兵……
此时众臣都已经陆续下了白玉阶,在思政殿前的广场上等候。白玉阶最高层,只剩了穆明珠与萧负雪二人。
穆明珠站定,转头看向萧负雪,青年眉宇间的担忧与关切都真诚。
萧负雪脚步随之一停,也转过身来,与她相对而立。
穆明珠没有回答萧负雪的问题,转而问道:“新政难行一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陛下?”
这也正是她与母皇政见分歧所在。
萧负雪眉宇间的忧愁深重了几分,轻轻一叹。
穆明珠低头挽着袖口,淡声道:“据我在雍州边境所见,留给大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萧负雪低声道:“新政弊端,臣已经尽数告诉陛下。”
“那么?”
萧负雪闭了闭眼睛,低声道:“陛下的意思,若是臣不能行此新政,便换能的臣子去做。”
也就是说皇帝对于新政是寄予厚望、颇为热切的,如果萧负雪推三阻四,那么她可以换另一个愿意做的大臣来总理新政。
虽然对于皇帝穆桢来说,如此重要的新政由她非常信任倚重的鸾台右相去做,是最让人放心的;但如果萧负雪坚持不做,那么她也只好勉为其难,换次一等的大臣上来。
不管是穆明珠,还是萧负雪,他们的道理都没能说服皇帝穆桢。
皇帝有她的道理,而且有她十数年成功的执政经验作为背书。
“哦。”穆明珠淡漠应了一声。
两人相对立于白玉阶高台之上,一时沉默。
白玉阶之下,嘈杂的众臣之侧,于僻静角落中独自立着的少年,始终抬头望着高处。
一阵风吹过,高台上金色裙裾的公主殿下与紫袍仙鹤的右相大人,仿佛随风而至的谪仙,又将在这肃杀的寒风中一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