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接过鱼竿来,横眸瞪了他一眼,道:“你方才为什么不立时跟本殿走?你回信是不是敷衍本殿呢!”这是她从建业城中那些纨绔子弟身上学到的一招,当他们做了亏心事,怕家中妻子查问时,便会抢先倒打一耙,寻个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先责问妻子,反倒叫妻子无暇来查问他们了。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也最有效。
精明多智如邓都督,此时也着了道。
邓玦没想到穆明珠在公务之外是这样一副面孔,想到她十五岁的年纪,若这不过是第一二回谈情说爱,倒是也合情合理了。所以对于穆明珠莫名的脾气,突兀的羞恼,邓玦非但丝毫没有起疑心,相反还起到了释疑的效果。他长叹一声,在穆明珠身边坐下来,笑道:“殿下看玦像是傻子吗?”
穆明珠不知他的用意,瞪着他道:“你不傻,你简直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
邓玦面上有一个迅速隐没的笑容,又叹气笑问道:“那殿下看玦像是瞎子吗?”
穆明珠道:“你怎么会是瞎子?”她没忍住,本性流露了一瞬,随口又道:“你这双丹凤眼,又漂亮又明亮,什么人是瞎子,你都不可能是瞎子。”
邓玦便摸了摸鼻子,故作委屈地看向穆明珠,笑道:“玦既然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似公主殿下这样的美人在跟前,又怎会不动心在意呢?”
穆明珠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话要往哪里走,但真的听他说出来还是高兴的——逢迎的话,谁不喜欢听呢?
她灿烂一笑,偏过头去。
邓玦被那笑容晃花了眼睛,愣了一愣,低下头来,甩杆出去,望着湖面出神,心情竟有些复杂。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湖面上偶尔飞过的水鸟鸣叫之声。
穆明珠沉默是因为在考虑怎么制造合适的时机推邓玦入水。
而邓玦的沉默,则是因为他心中装了太多的秘密。从前他很喜欢这些秘密。秘密使他强大。可是现下这些秘密的坏处,好像开始显现了。
“如果你不是邓将军的儿子,会想做什么?”穆明珠忽然轻声问道。
邓玦微微一愣,低声道:“玦生母出身卖布的商家,若如殿下所说,玦如今大约……”他轻轻笑起来,“在江州一处小商铺中卖布吧,绫罗绸缎,新衣锦袍……”
穆明珠听到他主动说起生母的出身,这的确是一种很亲近的表态。
她轻轻一笑,歪头看向邓玦,道:“以无缺的容貌,女郎们来一次便会次次来,做不多几年,无缺便可成为江州第一大布商。”
邓玦笑起来,问道:“殿下呢?”
“嗯?”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殿下想做什么人?”邓玦抬眸望向穆明珠,丹凤眼中竟有些认真的意味。
聊天之时有来有回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问话的时候,是想要探究邓玦这个人,在利益之外必然还有什么别的因素诱使一个开国大将的儿子叛国。
她没想到邓玦会问回来。
“我?”穆明珠愣了一愣,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默了一默,道:“我想做一颗石头。”
“石头?”
“石头。”穆明珠这答案没有经过理智的思考,好像是自己从口中跑出来的。
给出答案之后,穆明珠才明白过来——石头是坚韧的,千万年不朽,而且石头没有心。


第159章
石头。
这是一个邓玦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
两支碧玉似的鱼竿,并排摆在钓台上,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邓玦大半身子都转向穆明珠,在有意堆出的笑容底下,一点真实的目光探究地落在女孩面上。
穆明珠默然思量着自己给出的答案,并不想就这个问题跟邓玦继续谈论下去,因此低头看向脚边的鱼竿,避开了邓玦的视线。
“殿下……”邓玦低声开口。
恰在一起,湖边草丛中蹦出一只小癞蛤蟆来,蹲在钓台上,凸着眼睛望向两人。
穆明珠在看到那小癞蛤蟆的第一眼是很镇定的,甚至觉得小家伙鼓着肚子凸着眼睛懵然无知的样子有点可爱,但是下一瞬她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穆明珠忙把手指往那癞蛤蟆处一指,趁着邓玦低头看的瞬间,猛地往他身上撞去,待到撞到人,才高声叫道:“啊!有癞蛤蟆!”叫声在后,是怕给邓玦有了准备。
邓玦是真没有防备,又正好低头在看穆明珠的指向,反应就迟了一步;可饶是如此,他武艺高强,此时要扭身错开,仍是可以做到的。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在他自己被撞入湖中和他闪身让公主殿下跌入湖中之间,他计算过后选择了前者。他狼狈,一定好过让公主殿下狼狈。他落水,公主殿下说不得会因愧疚而优待他。而若是反过来,这公主殿下说不得要翻脸发作,那他前面下的工夫也就全白费了。
“噗通”一声巨响,邓玦被穆明珠硬生生撞入湖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穆明珠平时擅长幕后谋划,像这样自己动手、推旁人下水的事情还是第一次,撞过去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的,待见到邓玦应声入水才松了口气,笑道:“对不住,本殿一见了那癞蛤蟆,惊慌失措……”
邓玦在湖水中一翻,扒着钓台的边沿露出头来,湿漉漉的头发上还顶着一缕绿油油的水草。
穆明珠忍不住笑得肩膀抖动起来,一面笑,一面伸手去拉他上来,连声道:“对不住……哈哈……对不住……”邓玦现在落水狗的模样,跟他平时进退有度、精致漂亮的模样,实在差异很大。
邓玦也不能真跟公主殿下生气,况且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于是抬起一只滴着水的手给钓台上的公主殿下拉住,另一只手撑在钓台边沿用力,翻身跃了上来,站到穆明珠面前,一开口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喷嚏——他忙侧过头去,不敢对穆明珠失礼。
春风犹自料峭,更何况吹在湿衣人身上。
他一偏过头去,头顶那缕绿油油的水草便垂下来,遮到了他的眼前。
邓玦面无表情,抬手摘走了水草。
穆明珠忍笑道:“春风寒凉,你又重伤初愈,不如香汤沐浴,去去风寒。”她转身走去,示意邓玦跟上来,“这行宫中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无缺怕是还不知其妙处……”
这处行宫乃是前朝时所造,珠宫贝阙,极尽奢靡,从选址到建造无不精心,改朝换代后,原本已经失修,待到世宗时候又修缮过,到如今虽然许多殿宇都已关闭,但重要的建筑物仍是完好干净的,从地下引出来的天然温泉,在这微寒时节也仍是日夜弥漫着雾气。
穆明珠入住以来,因事情繁多,倒是一次不曾去泡过温泉。
邓玦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笑道:“这……殿下恩遇,玦受宠若惊……只是……”
不等邓玦说出婉拒的理由,穆明珠已经回身伸手。
她手上还有方才拉他时沾的湖水。
她攥住了邓玦同样湿漉漉的手腕,乜斜着眼睛看他,声音压低,若有暗示,道:“无缺不愿与本殿同去吗?”
这“同去”二字可就大有讲究。
邓玦又是一愣,感受到手腕上滑腻温热的触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素闻建业贵妇人风流,譬如宝华大长公主那等,向来不以繁文缛节为意的。这四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但行事倒是颇有其姑母之风。
按道理来说,他原本的意图正是如此,但是当事情真的要发生时,他却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有些熟悉,那日**之后,四公主来探伤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层层叠叠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一枚坚硬冰冷的物件贴在他的心口。
邓玦下意识抬手,想要遮挡在心口之前,手臂一动却又落下——手腕还给穆明珠攥着。
她的手指扣得很紧,像是生怕给他逃走了。
逃走?
邓玦舔了舔嘴唇,尽量放松加快的心跳。
穆明珠盯着他,以一种青涩少女故意要装老练的口吻,轻佻笑道:“怎么?邓都督怕了?”
邓玦抬眸看向她。
穆明珠故意挪开视线,仿佛不敢与他对视一般,口中笑道:“邓都督可是怕羞?那温泉之中,烟雾弥漫,你若是不嫌湿衣难受,穿着衣裳……本殿亦不知。”最后五个字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听了这番话,邓玦反倒松了口气,心跳正常起来,此时若坚持不去反倒惹人生疑,而且也会触怒这位公主殿下,因此无奈笑道:“殿下所命,玦焉敢不从?”
温泉之上建造了一处高大的宫殿,入口处分开四扇门,两侧供仆从出入,中间两处,却分给不同的贵人换衣入内,最后穿过外间,一起走入温泉之中。
穆明珠与邓玦在中间的两扇门前分开。
邓玦谢过服侍公主的婢女仆从,请他们都退下,自己站在略显简单的房间内,环顾那一小榻、一扇窗与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因这本就是换衣之所,陈设很简单,并不好藏东西。
他手指按在心口前那一枚冷硬的钥匙上,有些犹豫,究竟是该把衣裳留在这里,还是穿着进入温泉——一旦进入温泉,想必与那位公主殿下的接触更多,若是给她摸到了这钥匙……
倒是也能搪塞过去。
邓玦刚拿定主意,忽然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他面前的一堵画墙竟然从温泉内侧打开了。
已经换下外裳,只着中衣的穆明珠出现在他面前。
她似乎已经在温泉边玩耍过了,膝盖以下的中衣被水打湿后,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露出她紧致修长的小腿。
她两步走到他面前来,蹙眉似是有些不满,恼道:“换个衣服怎么这样久?”她径直伸手,解开了邓玦的衣带,推着他一转,又轻轻一拽,便给他脱去了外裳。
邓玦下意识环抱了双臂,瞪着穆明珠,只觉这位公主殿下性格多变,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不等他反应过来,穆明珠的手指已经攀上了他中衣的系带。
邓玦这次是真的惊了。
除去中衣,岂不是要赤裸?
“殿下!”邓玦攥住了衣领,罕见地红了脸,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如此生猛。
穆明珠嗤了一声,一只手攀着他中衣的系带未松,另一只手捡起小榻上仆从备好的干净中衣,口中道:“你要穿着这身浸透在湖水中的衣裳,跟本殿一同泡温泉吗?你乐意,本殿还不乐意呢!”她蛮横地扯开了邓玦中衣的系带,把那干净的中衣往他敞开的胸怀中一塞,背过身去,道:“你快些换好了!难道还要本殿继续等你不成?”
她背过身去,从邓玦的视角,便可以望见她乌黑的发、纤细的腰还有半透明中衣下修长的小腿。
正如所有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样,当看到这些,不出于邓玦理智的,热血便往头上涌来。
邓玦内心深处仍担忧着那枚钥匙,可是动作间已经依照穆明珠的吩咐,换上了新的中衣。
穆明珠不等他再做什么,便看似无意地踢了一脚他落在地上的旧衣,拖着他的手臂,穿过殿门,一路往烟雾缭绕的温泉中而去。
入水之后,穆明珠反倒安静下来。
温泉池壁是天然的模样,弯曲不平。
穆明珠藏在一处凹进去的池壁内,隔着三步远,隔着淡淡的雾气,看向同样倚在池壁的邓玦。
邓玦正缓缓把束起的长发盘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穆明珠不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手掌推出,打出一串水花溅在他身上,笑道:“信里写的好听,说什么要侍奉于本殿左右,如今给你机会了,怎么只在一旁发呆?”
邓玦回过神来,现下再去想那枚钥匙也是无用,况且只一枚钥匙对外人也说也是无用。
但是那种浓重的“不对劲”的感觉,也让他无心在这时对公主殿下示好。
他抬眸,隔着雾气看向穆明珠,从未如此想要了解一个人。
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玦心中有一个问题,只是怕问来冒犯了殿下。”
“你问。”
邓玦盯着穆明珠,道:“殿下是受过很多伤害吗?”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问?”
“方才在湖边,殿下说想要做一颗石头。”邓玦低声道:“一个人怎么会想要做一颗石头?”
穆明珠面上笑容褪去,她轻声道:“说下去。”
“除非这是一个伤心的人。”邓玦低声又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快活,怎么都不会想要做一颗石头的。”
有好一会,温泉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雾气在房顶凝结滴落的水声。
穆明珠凝视着邓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她跟邓玦是一类人。
邓玦有一颗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心,对于人的情绪有更敏感的觉知。
“邓老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穆明珠问道。
邓玦低声道:“玦少时,先父忙于外面的事情,又有将军的责任在,有许多年家人与先父都是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州郡。待到先父致仕,没享一年清福,便病故了。”他简短而诚恳道:“玦这一生,与先父相见时日甚少。殿下问先父是怎样的人,玦所知,并不比朝廷给的悼文更多什么。”
“原来如此。”穆明珠淡声道:“邓老将军一生忠义,想来无缺也是一般的。”
邓玦眉睫微微一动,面容模糊在水汽之中,望着穆明珠没有接话。
穆明珠玩笑道:“怎么?难道不是吗?”
邓玦仍旧望着她,口中道:“玦自然不敢与先父相比。”
穆明珠怕在这个方向上深谈下去,惹他起疑,便轻轻一笑,转而道:“无缺也不快活吗?”
邓玦笑道:“玦能陪伴殿下左右,又怎会不快活?”
穆明珠盯着他道:“一个人若是从来快活,又怎会懂另一个人的不快活?”
邓玦能从她脱口而出的“石头”中读懂她的伤心,又怎会是没有经历过伤心之人?
也许他的伤心处,正是他背叛的源头。
穆明珠眸光微动,轻声道:“似本殿与无缺这样的人,生来锦衣玉食,比之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富足许多,又有权势。若是还不满足,简直应该天打雷劈。然而其实一个人心里受过的伤害,跟他是不是吃得饱,关系不大;跟他穿不穿得起绸缎,关系也不大。”
邓玦本就是怀着意图接近穆明珠的,闻言心中一动,认为这是可以抓住的机会,因此接话道:“确如殿下所言。玦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小小成就,皆因心中伤痕鞭策。”
穆明珠听出意思来了,他这是要跟她剖白内心,是极为亲近的表态。她思量着,口中问道:“无缺心中伤痕是什么?”
邓玦轻垂睫毛,低声道:“玦在家中时,曾因生母出身,为人耻笑。玦便发誓,要出人头地。”
穆明珠研判地看着他,从他的神色中判断不出真假来。因邓开老将军一生没有嫡子,原配妻子没有儿女,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的。邓玦的生母虽然是妾,但布商之女,也不算是太离谱。邓玦在家中会因为生母的出身遭人耻笑?这到底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邓玦为了套路她信口胡诌的谎话?
穆明珠只作全然相信之态,宽慰道:“那你已经做到了,荆州都督,年轻有为,还有谁敢小瞧你?”她抿唇想了一想,有来有往,也分享了自己的“伤痕”,道:“本殿幼时饭量大,一顿饭能吃两大碗饭,照顾本殿的姑姑背后议论本殿,说本殿将来一定是个大胖子。本殿便发誓,以后一定不能成为大胖子,如今果然也实现了。”
邓玦:……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看本殿?当时本殿都气哭了呢,那姑姑的话,给本殿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小孩子受到的伤害,就不算伤害了吗?本殿还以为无缺你的见识比这要高一些呢。”
她说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就荒唐的事情,以玩笑的态度带过了深谈。
邓玦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心知自己还是没能得到公主殿下完全的信赖,这等事情急不得,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相处的。
他忽然动了,踩着池底,往穆明珠所在的凹池壁处走近了两步,与穆明珠几乎是脸对着脸了。
虽然有淡淡的雾气,但是两人这样近的距离,只要眼睛往下一看,至少邓玦的胸膛,和穆明珠裲衣上鲜艳的刺绣都是很清晰的。
其实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因为按照他们真正的关系,这样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相当于侵
犯到了个人空间。
穆明珠背抵在池壁上,感到从邓玦身上而来的压迫感。
而邓玦其实也在要求自己上前,在一步之外停下来,凝视着穆明珠的脸颊,低声道:“殿下的头发湿了……”他轻轻抬起手来,柔声道:“请容许臣……”似乎是要为穆明珠整理头发。
穆明珠“嗤”的一声笑了,很自然地挡开他的手,笑嗔道:“你的手更湿,若是给你一碰,本殿这头发才真是乱糟糟了……”她回头看向温泉入口的方向,不知齐云那里的情况如何了,又看了一眼似乎还要有所举动的邓玦,在他提出更多亲近举动之前,先命令道:“给本殿唱支小曲吧。”
邓玦一愣。
穆明珠尽量自然道:“无缺会唱吗?你声音很好听,唱曲一定很好听。”又道:“本殿沐浴之时,喜欢听人唱曲。”
邓玦:……
邓玦只觉这位公主殿下处处出人意料,态度也让他很捉摸不清。譬如方才在湖边时,她看起来明明是对他很亲近的态度;可是现下他一有行动,她却又并不接纳。
然而公主既然有所命,又岂能不从?
邓玦只能在这雾气弥漫的温泉中,亮了一回歌喉。
穆明珠所说不错,邓玦的嗓音好听,唱起小曲来也很悦耳,低低沉沉的,给他增添了不少魅力。
邓玦哼唱之时,一直留意着穆明珠的神色。
穆明珠面上不露,心中却已疑思万端。
从前穆明珠乃是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的坐上常客。
而宝华大长公主最爱歌舞,就算是大周百姓深恨的梁国歌舞,只要精妙好听,她一样会命人编排出来演奏。
方才邓玦随口哼唱的小曲,隐隐透出梁国的曲风。
一曲哼唱完毕,余音袅袅。
穆明珠忽然问道:“这样好听的曲子,无缺从何处**来的?”
邓玦微微一愣,面色有一瞬不自然,很快道:“臣忘记了……”他为了掩饰选曲的失误,再度靠近过来,含情脉脉望着穆明珠,低声道:“殿下,臣心中……倾慕殿下久矣……”
便在此时,温泉入口的门终于打开,樱红托着漆盘中的冰饮上前,笑道:“殿下,泡久了乏力,您先前要的吃食……”她似乎才看到邓玦也在,愣了一愣,止住脚步,似乎要告罪退下。
穆明珠借机从温泉中起身,走到池壁之外来,随手捡过一盏蔗浆,仰头灌了一口,笑道:“的确是有些乏了。”她知道樱红的出现,便是齐云已经得手的信号,回头冲着邓玦嫣然一笑,道:“本殿困倦,先行告退。无缺不必随本殿离开,你重伤初愈,这温泉水对你的伤情有好处——多泡一会儿……嗯?”侍女已经鱼贯而入,为穆明珠披上外裳,又送到侧间沐浴更衣。
穆明珠也不看邓玦究竟是何反应,穿戴齐整之后,便往园中寝殿内室而去,要看齐云有什么发现。
齐云果然已经等在内室。
那邓玦的钥匙,乃是藏在贴身中衣的口袋中。他的中衣在内侧心口处,都有一个口袋,以丝缎束口,平时穿了中衣,将那枚钥匙藏在口袋中,扎紧丝缎,就算人倒立翻跟头,那钥匙都掉不出来。
齐云是提前备好了做钥匙模具的,摸到邓玦中衣中的钥匙后,便用了模具,令等候在侧的锁匠做了同样的钥匙出来,又将邓玦原本的钥匙放回去。
一切做好之后,便通知樱红入内。
穆明珠接过齐云手中的钥匙,见那是一只手掌般长的钥匙,看起来很复杂,对应的宝匣里一定藏了很重要的东西。
“宝匣会在哪里呢?”穆明珠攥着钥匙,见齐云也有此疑问,轻声道:“像邓玦这样的人,钥匙既然是贴肉藏着的,那宝匣必然也不会远。他人在我行宫之中,宝匣多半也在行宫之中。你看过他所居的客房吗?”
齐云道:“邓都督近日养伤不出门,还未曾看过他的客房。”
“我调开他。你找机会探一探他的宿处。”
齐云抿唇不语。
“怎么?”穆明珠问道:“哪里不妥?”
齐云轻声道:“殿下想要怎么调开邓都督?”
穆明珠笑道:“我召见他,他自然要来见我。”
齐云轻声道:“像今日这样吗?”
“今日怎样?”
齐云口唇翕动,最后只低声道:“今日这样很危险——若是湖边殿下也失足落水,又或是温泉中那邓都督意图不轨……”
穆明珠笑道:“哦,原来是担心我。”她摸了摸齐云的脸,坏笑道:“今日你担心了,是不是?”


第160章
如愿拿到了邓玦贴身收藏的钥匙,接下来便是寻出仆从口中“邓都督从不离身”的宝匣。
这事儿却遇上了阻碍。
邓玦那日湖中落水、泡过温泉回去后,便报了风寒,关起门在客房中,已经数日不往外面走动。
穆明珠总不好强行叫“病人”出门,只好暂且按下此事,再寻时机。
既然邓玦报的是“风寒”,穆明珠也就不必登门拜访。
按道理来说,没有把这等染了风寒的“客人”挪到行宫之外,已经是恩遇了。
但若是毫无反应,也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落到最后,还是写信一途最省事儿。
穆明珠写了一封慰问信,又派了两个医官去看诊,就算是尽了心。
而当初救下柳原真,穆明珠有意让齐云在人前现身,一来是方便齐云在雍州行事;二来也是想要试探皇帝的态度。
如今建业城中传来的两则大消息,一则乃是侍君杨虎的侄子杨雪也入了宫;另一则却是皇帝近两个月从马球队中遴选了十几名勇健男儿,使之操练兵马。
前者倒也罢了,这后者从马球队中选人才,乃是穆明珠用过的办法。
当初从马球队中跃然而出的林然,现在已经称得上是穆明珠的左膀右臂。
如今皇帝选人,那是缺将才了,现放着的齐云、邓玦等人,都已经不符合皇帝心中那个“孤臣”的标准。
在这种时候,皇帝想起她嫡亲的侄子穆武来。
虽然从前皇帝不许穆武往前线去,因这孩子是皇帝长兄唯一的儿子,更因为那时候皇帝在前线有更合心意的人要栽培。
现在么……
穆明珠摩挲着手中那薄薄一页纸,信中是母皇亲自问她穆武的情形。
穆明珠作为一个人,厌恶穆武已久。
去岁见穆武又威逼于李思清,她便借机向母皇建议,要穆武同来雍州。
一路至于云梦泽畔,穆武见势不对、妄想逃跑,给她狠狠抽了六鞭子在脸上,跟随他的家丁也或死或伤、还活着的都给送到了孟非白名下的矿井中。
此后穆武便给看管着,每日带着口塞眼罩在荒地上劳作,比起那等最悲惨的奴隶,虽然还算吃得饱饭、不至于饿死,但因为他是从金尊玉贵的郎君一步跌下来的、更不知穆明珠还有什么毒辣手段等着他,所以他更有一等心理上的煎熬痛苦。
除了新年时节,穆明珠派人盯着穆武写了一封平安信给建业,这几个月来,穆武与建业根本上是断了音信。
皇帝万事缠身,也不过偶尔问起穆武;穆国公花天酒地,也无一字来问。
如今,若不是皇帝手头缺自己人用,大约也不会写信问起。
穆明珠想到此处,忽然扯了扯嘴角。
虽然母皇喜欢穆武的性情,但跟旁的比起来,这个侄子仍是无关紧要的;在眼前的时候,还会夸上几句,若是不在眼前,除非要用到才会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