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负雪早已望见了她,驻足俯首,“见过公主殿下。”
穆明珠歪头看他一眼,笑问道:“这二年来,右相的新政怎么还未推行?”
前世萧负雪力推新政,也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大力限制世家,不妨激怒了宝华大长公主,变相促成了宝华大长公主倒向谢钧。
穆明珠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偏偏要问这么一句,以示自己的“清白”。
萧负雪沉声道:“时机未到,仓促推行,反受其害。”
穆明珠知他终于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也算是从理想主义中稍微走出来看了一眼现实。
她若有所思,看一眼迎出来的母皇宫人,一笑轻声道:“此处不是叙话之处。改日咱们宫外再见。”
丢下这一句话,穆明珠心无旁骛,阔步往殿门外而去。
萧负雪侧身立在原处,因在皇帝寝殿之内,也并不敢光明正大望着穆明珠离开的背影,只以眼角余光看着那一抹金色离去。
这一世的四公主,与上一世大不一样。
她原本就是极聪慧有能力的,只是前世没想明白,以为避居便能让皇帝安心,谁知……
这一世他重生而来,却是阴差阳错激起了四公主**的欲
望。
而她一旦立志**,原来可以做得这样好……
穆明珠不知萧负雪的心思,出宫上了熟悉的马车,看见樱红才算是松了口气,除去繁重的华服,倚靠着后车壁,叹气道:“哎,在宫里睡了一夜,做了一夜噩梦。”
直到此时出来,她才觉出饥饿。
穆明珠下意识伸手往荷包中去,原本要吃几枚松子糖,忽然手指触到了纸张似的东西,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张红色的**安符。她抬眸,对樱红笑道:“你倒是有心。”
她的荷包都是樱红打理,自然以为是樱红放进去了。
谁知樱红却诧异道:“殿下不知这平安符吗?咱们从雍州动身那一日晨起时,殿下的荷包中便有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从雍州到建业,路上没有打开过荷包;一入建业又先进宫,所以直到此时,才算是离开雍州后第一次打开荷包,只每日给樱红打理着。
若是离开雍州那一日多出来的……
穆明珠捏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眼前却浮现出了齐云含情带羞的面容。


第180章
穆明珠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公主府。
碧鸢等人早已得了消息,都列队至于府门前相候。
穆明珠望着熟悉的面孔,至此才有一点回到自己宿处的实感。
她略一点头,对着自己人,倒是不必佯装,道:“本殿远来困倦,且去歇下。”当着众人,她丝毫不提昨夜在皇宫中噩梦连连、难以安睡之事。
碧鸢忙引着她往清扫干净的寝室而去。原本跟着穆明珠去往雍州的侍女如翠鸽等人,也与留在公主府中的好姊妹一一相见,各有欢笑或眼泪。
穆明珠卸了母皇所赏的珍珠头面,宽去外袍,换了一件绵软丝滑的中衣,任由长发垂至腰间,径直往床上倒去。
外层的床帐也放下来,虽是白昼,光线却黯淡下去。
她卧在帐中,向外侧躺着,一手垫在颈下,另一只手却压在枕头底下。
那只压在枕头底下的手心里,握着小小一只平安符。
满室寂寂,日光无声,帐内有她喜爱的水果香气。
穆明珠很快放松下来,渐而熟睡。
碧鸢与樱红都坐在外间窗下小榻上守着,两人分别两年亦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因殿下在内安睡,却不便言语,只一同分拆丝线,虽然没有交谈,是动作间默契和谐,宛如不曾分开过,时不时相视一笑,都觉心中安乐欢喜。
穆明珠再醒来的时候,原本的困倦已不翼而飞,原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坐起来拉开床帐,却见外面日光仍盛。
外间碧鸢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入内,见公主殿下坐在床帐里望着窗外发呆,手奉香茶,柔声低语,笑道:“殿下还要睡么?小郡主来了。”
穆明珠就着她手边,含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混着茉莉香气的茶水顺口而下,一股清香溢满胸腹之间,叫她精神为之一振。
“牛乃棠来了?”穆明珠揉了揉眼睛,声音里熟睡过后的沙哑。
建业城中只有一位小郡主,那就是穆明珠的小表妹。
碧鸢垂眸看着穆明珠初醒来的动作,面上笑意深了几分,虽然早前府门相迎的时候,公主殿下华服严妆、看起来长大了太多,此时睡后初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却依稀还是旧时天真模样。
“是。”碧鸢低声道:“殿下归府不久,小郡主便来了。樱红前去相陪,已有小半个时辰。”
穆明珠起身,打了个小而满足的呵欠,随意慵懒道:“叫她过来吧。”便披外袍而起,坐在妆镜前由碧鸢挽发。
她渐渐清醒过来,从妆镜中看着忙碌的碧鸢,口中问道:“本殿走前给你布置的课业,可都读通了?樱红这二年跟随去了雍州,虽然每日事务繁多,却也没有借故轻纵了自己,算经也学得似模似样了。”又玩笑道:“你撑着偌大的公主府,自然也辛苦。只是于学业一途,可别给樱红比下去了。”
碧鸢生性和婉,本就不存争竞之心,闻言也知公主殿下玩笑,因柔声笑道:“待哪一日殿下得闲,出题目考一考奴与樱红,便知究竟。”
穆明珠笑道:“这么有自信?看来你是赢定了。”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就听院门轻响,脚步声由远而近,乃是樱红接到消息、引小郡主牛乃棠而至。
“表姐!”牛乃棠还没到门边就开始喊,“表姐,你人呢?”
她也不唤“殿下”了。
牛乃棠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却继承了她父亲的大嗓门,喊话时胸腔里好似有一百只唢呐齐鸣。
穆明珠被她叫得耳中嗡嗡作响,趿拉着软鞋从室内走出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叫什么叫?你表姐我年纪轻轻、又没聋。”她一眼看到牛乃棠,倒是愣一愣。
她这个小表妹原本是有些浑圆的,两年不见倒是抽了条,穿一件水绿的衫子,愈发显得青葱年少,身量瞧着细长些了,只一张脸还是白乎乎、圆滚滚的。
“表姐!”牛乃棠瞧见她倒是一脸惊喜,胡乱见了礼,奔到近前笑道:“陛下说你回来了,叫我们给你接风洗尘。别处都没有我府中好,咱们走吧。”
“你们?”
“对,眈哥哥也在我们府中呢。”
牛乃棠口中的“眈哥哥”,便是穆明珠的三哥、皇帝穆桢的第三子周眈。
穆明珠若有所思,这大约是母皇授意,要她同辈之人给她接风洗尘。不知是否因穆国公之事,母皇有意要她们小儿辈亲睦友爱。
“原本也邀请了穆武。”牛乃棠不是很乐意道,比起文静温和的周眈来,她很不喜欢跋扈恶劣的穆武,只是因皇帝的命令不得不邀请穆武,“好在他说归来路上染了风寒,不便相见,来不得。”
穆明珠这趟归来建业,按照母皇信中所写,把穆武也带了回来。
穆武在穆明珠手中连栽数次,终于吃了教训,一路上安安分分。
穆明珠清楚,在她那样惩戒穆武之后,穆武心中憋着一股对她的毒气,恨不能亲手杀了她——杀之前还要百般凌辱。他原本的希望,便是活着回到建业,背靠穆国公府好做事。然而谁知不等他回到建业,穆国公便已经“病死”。因穆国公这“病死”大有内情,皇帝穆桢当初特意写信给穆明珠,要她约束穆武在雍州读书,不许他归来送葬。
现下穆武不肯出席穆明珠的接风宴,实乃意料之中。
大约正不知在什么角落,密谋着他的复仇大计吧。
穆明珠淡淡一哂,低头盯了一眼小表妹攀着她手臂的手,道:“捉着本殿作甚?待本殿换过鞋履。”
穆明珠入内换过衣裳鞋履,走过床帐时,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枕头边,面上神色柔和了一瞬,缓缓俯身从枕头下摸出那只小小的平安符来,重又收好在贴身的荷包中。
去往牛国公府的路上,牛乃棠坚持挤上了穆明珠的马车,一路上问了千百个好奇的问题,从始至终嘴巴就没有闭上过。
“表姐,你这趟回来还要去雍州吗?”
“表姐,我上次寄给你的窗课本子你都看了吗?之前你批改过的,我都仔细记诵过了……”
“表姐,听说雍州民风彪悍,你在那里出行怕不怕?”
穆明珠有些头疼地撑住脑袋,她长于宫廷之中,哪怕是真小孩也进退有度、喜怒哀乐藏于人前,倒是这个国公府中长大的小表妹,已是十五岁的年纪,却还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心性。
牛乃棠挨到穆明珠身边坐下,最后又问道:“表姐,你上次从扬州回来,险些人都没了。这次从雍州回来,还好没遇上什么坏人……”她只是见了穆明珠亲近,有无数话要说。
穆明珠听着却是心有感触。
当初她在雍州遇刺一事,幕后凶手正是已故的英王周鼎。真实情况由虞岱秘密上书,告知母皇。这事便再没了下文。
她不曾真正遇害,而随着英王周鼎之死,当初的两次刺杀也湮灭在时光里,再无人追究。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不过两年之前,母皇为了稳住藩王、不惜要她忍辱的意思却很明确。
“表姐你不舒服吗?”牛乃棠望着穆明珠的面色,后知后觉道:“是不是我太吵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点着她额头,奇道:“你几时学会看人脸色了?”收拾好情绪,徐徐将牛乃棠好奇的事情道来,譬如雍州的风土人情,又说在雍州游猎时的趣事。
牛乃棠听得心驰神往。
原本在这个生于建业、长于建业的小郡主看来,雍州乃是荒凉的、遥远的甚至野蛮的地方。如今听穆明珠将来,原来雍州有迥异于建业的魅力。
“真好。”牛乃棠挨着穆明珠,自自然然搂着她的手臂,圆脸带笑,道:“原本陛下要你去雍州,我还以为是你惹陛下生气了。好在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虽然年少丧母,但是母亲尚在时,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子极为宠爱。
因此她对亲近之人撒娇,亦是纯熟自然。
穆明珠感受着她的亲近,却有些微的不适。不管她长大后学到了怎样笼络人的手段,本质上还是自幼疏冷于人长大的那个孩子,因此对牛乃棠如此主动的亲近,颇感生疏。
穆明珠笑道:“你今日抹的什么头油?香得本殿头晕。”玩笑着,手指轻点牛乃棠的额头,要她坐开了一点。
牛乃棠毫不疑心,自己往头上一抹,嗅着手指,奇怪道:“还好呀……”
马车在牛国公府外缓缓停下,皇子周眈早已在府内等候。
皇子周眈乃是皇帝穆桢所出的第三个儿子,比穆明珠大四岁,今冬将行加冠礼。他的婚事,也是大周如今最受瞩目的一桩大事。
“四妹万里归来,辛苦了。”周眈坐在秋菊园的酒桌旁,端了一盏果酒,含笑相应。
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专好文学,若是生在世族大家,也是不坠家声的子弟,然而生在皇家,却是胸无大志的典范。
穆明珠与他寒暄两句,心里却盘算着他的婚事。
因她在雍州截获的杨太尉与杨菁父女的往来通信,她知道杨家有送杨菁为皇子妃的打算,而且杨菁的确在母皇考虑的人选之中。只是这些,不知眼前这位哥哥是否清楚。
牛乃棠安排的这场接风宴,却是一场蟹宴。
秋风起,蟹脚痒。蒸熟后红彤彤、香喷喷的螃蟹,一只足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
三人不用侍女,都是自己动手,边吃边谈,从孩童时些微的小事说起,直说到眼下建业城中的新鲜事。
其实在三人小的时候,牛乃棠在府中颇受娇惯,穆明珠奋发勤学,周眈则整日生病吃药,除了大的节庆日在众人跟前见一面,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如今回忆,也不过说说那几年三人都知道的大事而已。
待说到建业城中的新鲜事,牛乃棠提到的事情最多,都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说、又加了穿凿附会的故事,譬如哪个高官醉酒后捞月亮死了,又哪家子弟得了一匹异域的宝马。穆明珠虽然远在雍州,却比牛乃棠更清楚表面故事之下的真相,比如那高官并非醉酒落水、而是奸细名册上的一员,被齐云奉皇命除掉了。又比如那子弟之所以能得异域宝马,是因为家中长辈引荐、给旁人谋了朝中一处肥缺,这是投桃报李来了。不过这些事情,她既不能在人前提起,更不应该“知道”,因此只祭出敷衍**,屡屡以“是吗?”“真的?”等语,听牛乃棠继续讲那些或离奇、或玄幻的故事。
周眈则沉静许多,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只有当牛乃棠问到他的时候,才会简短说几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牛乃棠也并不在意。
穆明珠心里清楚,若不是母皇下令,她这位三哥怕是等闲不会从他的文学馆中出来。
牛乃棠说到近来的趣事儿,大约是为了把周眈拉到谈话中来,笑道:“那日我从青龙大街过,远远瞧见陛下给表哥修的王府,只从外面看着都阔气宏壮。几时落成了,表哥可得请我们去逛一逛才好。”
穆明珠剥蟹的手指微微一凝。
昨日在宫中,母皇说给她的王府,正是坐落于青龙大街。因青龙大街与朱雀大街相邻,母皇说把王府修在她原本的公主府近旁,为了她搬迁方便,离着皇宫也近。
似王府、公主府这样宏大的建筑群,一条大街上也只能落座一府。
如果不出意外,牛乃棠口中所说的“青龙大街王府”,与母皇口中给她修建的王府,应该是同一座。
穆明珠不动声色,擦了擦手指尖的蟹黄,端起一盏果酒来,轻轻抿了一口,细看周眈如何回话。
周眈腼腆一笑,却没有否认,只是文雅道:“届时只要你们愿意前来,我自然洒落以迎。”
他承认了这是给他修建的王府。
牛乃棠笑起来,道:“说好了!我跟表姐可要第一个去……”
穆明珠打量着两人神色,也露出一丝随和的笑意来,心中却隐隐明白过来。
母皇行事,断然不会故意哄骗她、撒这样一个容易被拆穿的谎。母皇若是要骗一个人,手段比这高明太多。
而周眈与牛乃棠的神色也很自然,显然他们都认为那是给周眈的王府。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座王府在修建的时候,母皇从未言明是给她的,而众臣百官自然而然会认为是给唯一还在宫中的皇子周眈的。
而周眈今冬弱冠,正是要开府封王、娶妻成家的年纪。
毕竟亘古以来,从未有公主封王之事。
虽然昨日相见时,母皇淡淡一语,要给她封王,看似容易;其实如果母皇从一开始就道明,那王府是修来给她的,只怕劝谏阻拦的奏折会堆满思政殿,而这座王府永也无法落成。
穆明珠想得深了,连牛乃棠的数次呼唤声都没有听到,直到牛乃棠拿手在她眼前晃过。
“表姐想什么呢?”牛乃棠笑道:“你这螃蟹冷了,叫人再换新的上来吧。”
穆明珠搁下酒盏,失去了食欲,淡笑道:“螃蟹性寒,不可贪多。我已经够了,今日多谢款待。”说着便站起身来,眺望这牛国公府中的秋菊苑。
牛乃棠命人撤了酒席。
侍女捧了金盆、绿豆面、香膏等物品上来,伺候三人净手。
周眈起身道:“我那文学馆中还有些事情,少陪了。”又道:“改日王府落成,请你们来玩。”
穆明珠笑应了,望着周眈远去的背影,正在心中思量,忽然又给牛乃棠搂住了胳膊。
“表姐,你可不许走。”牛乃棠笑道,扭糖股似地缠上来,“我还想听你在雍州游猎的故事……”
穆明珠心思还在封王一事上,闻言道:“只听故事倒是快活。我且问你,你骑射近来练得如何了?不如这便往校场去试一试。”
牛乃棠立时蔫了,小声辩解道:“我真的有努力练习,只是这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练成的……”
两人在菊花丛小径中,边低语谈话,边欣赏秋菊景色,忽然见前方园门外,执金吾牛剑带了一名青年将领快步走过。
执金吾牛剑走过之后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是四公主穆明珠。
他便又折返回来见礼,那青年也跟在他身后。
“姑丈何必多礼?”穆明珠与牛剑寒暄了几句,听他身后那青年行礼时,报的乃是“监门卫中郎将陈爵”的名号,不免多看了两眼,笑道:“你们来得倒是巧。本殿正说想折几株菊花,可惜开在深处,不好采摘。暂借姑丈这位陈中郎将一用,如何?”
执金吾牛剑自然无有不允,便留了那监门卫中郎将陈爵下来,自行先往书房去处理事务。
牛乃棠当着父亲不怎么多话,一见父亲走了,却是恢复了活泼的本性,跳到那中郎将陈爵身边去,笑道:“陈大哥,你今日怎么跟着我爹来府中啦?”又问道:“你升官了吗?”
穆明珠目光从那陈爵面上扫过,见他浓眉大眼、有种正气凛然的忠厚之态,依稀有些面熟,渐渐便记起来。
前世宫变那一夜,跟在萧负雪身后闯入深宫的,为首者便有此人。
监门卫执掌诸门禁卫,各处宫门宿卫也在其中,实乃重中之重的职位。
她笑问道:“你们二人倒是熟识?”
牛乃棠笑道:“陈大哥小时候在我们府上住过好些年呢,是不是?”又回头看穆明珠,不疑有他,道:“表姐要摘什么样的菊花?”便命侍女去取好看的花篮来。
原来这陈爵的父亲,原是执金吾牛剑的老部下,亦是从前皇帝穆桢的忠实臣子,为人忠厚严谨,从二十年前世宗时便做着监门卫中郎将的职务。三年前,陈爵的父亲病故,陈爵丁忧归家。宫中监门卫中郎将的官员,数次更换,未有定数。直到如今执金吾牛剑举荐,皇帝又换了陈爵归来领衔。
从前牛乃棠母亲在时,怜惜陈爵自幼丧母,时时接到府中来看顾,认作半个义子。陈爵比牛乃棠大了十岁,虽然在牛乃棠看来两人幼时如兄妹般相处,陈爵却一直谨言慎行、并不敢以兄长自居。
待到陈爵丁忧归家,两人也就多年未见了。
陈爵行事一板一眼,按照吩咐,采摘了各色菊花在篮中,垂着眼睛不敢乱看,双手奉还给穆明珠身边的侍女。
穆明珠道了谢,看他退下,忽然问牛乃棠道:“这位陈中郎将,可有婚配了?”
牛乃棠道:“原是有的,那位嫂嫂人极好的,可惜一病没了。陈大哥一直也没续娶。”她忽然有些怀疑,抬眸看向穆明珠,道:“表姐你问这个干嘛?”不禁想起穆明珠的“名声”来。
穆明珠看透她的心思,故意笑道:“本殿想着,若是这陈中郎将不曾婚配,与你也算青梅竹马,正好凑做一对……”
牛乃棠本是怀疑她起了色心,不妨被反过来调侃,没有害羞,反而是好笑道:“我跟陈大哥就像亲兄妹一样,表姐你可别乱点鸳鸯了!”
穆明珠清楚她前世跟歧王周睿的事情,提到这等话题,不免心中微沉,正色道:“好,本殿不给你乱点鸳鸯。”她低下头来,盯着牛乃棠,道:“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可有人了?”
牛乃棠心中一跳,低下头去拨弄篮中的菊花,脸色涨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谁?”穆明珠逼上一步。
牛乃棠羞窘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跺脚,嗔怒道:“哎呀!问这些做什么!”竟撒腿跑了。
穆明珠留在原地,不免愕然——她习惯了官员在她面前奏对的模式,从来还没有人被逼问不过,便转身逃走的。
回过神来后,穆明珠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见牛乃棠停在园中一角,便走上前去,知她少女心事含羞,也没有强令她转身,只在背后沉声道:“你年已十五,有意中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这人,叫你不敢告诉旁人,不敢告诉你的父亲与陛下,那多半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你自己也清楚的。”
背对着穆明珠,牛乃棠原本白嫩含羞的圆脸上,羞涩渐渐褪去,转而彷徨担忧。
穆明珠又道:“你自己想一想。若是真是良缘,何不请陛下玉成?若是你连告诉旁人都不敢,那该是什么样的人?”
牛乃棠揪着身前的一株菊花,花瓣已经被她揪落了一地。
穆明珠一直未能寻到牛乃棠与周睿的确凿证据,也只能言尽于此。
接风宴过后,穆明珠宴上的担忧,化为了现实。
皇帝穆桢下令,要礼部为四公主拟封王的名号上来备选。
这一下,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皇帝穆桢与穆明珠两人,朝中百官、皇亲国戚、世家名流,谁都不曾想到青龙大街上修筑了一年之久的宏壮王府,竟然不是备给即将弱冠的皇子周眈的。
而公主封王,实乃亘古未有之事。
皇帝穆桢接纳了朝臣的建议,择皇孙、重皇孙入建业读书,看似已经缓和了储君之争。
谁知道如今竟又要封四公主为王爷。
今日四公主能被封王,那么翌日如何不能被立为储君?
不需要有多么长远的目光,众臣皆能看出,这是皇帝试探的第一步。
如果这一步走成了,接下立四公主为储君的举动,更是顺理成章。
消息一出,雪花般的劝谏奏折便飞入了思政殿。
那些文史底蕴丰厚的臣子,引经据典,从上古时期一直说到褒姒灭周,有的碍于皇帝穆桢乃是女子之身,只说妻子与女儿不同,若将皇女与皇子并重,则天下乱了纲常,黎民百姓无所适从,立时就会礼崩乐坏,国将不国。而有的仗着资历老、功勋高,背后又有大势力支持,便连皇帝穆桢一同骂在里面,什么“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祸乱将至”,将皇帝穆桢比作报晓的母鸡。更有一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跳出来追忆世宗恩情、太祖功绩,恸哭涕泣,催逼还政于周氏,阴阳怪气,“不然,则陛下来日如何见世宗于地下”?
礼部本该呈上的名号,拖延数日,一直也没有动静。
在这之中,朝臣对于穆明珠也少不了大肆攻讦。从她是个遗腹子,生来便克死世宗;到她少年浪荡,名声败坏;更有许多捕风捉影的事情,不管多么离奇荒诞的故事,都给她屎盆子扣在了头上。
那些荒唐而又充满羞辱意味的故事,从人格到能力全方位的诋毁,如果换个人处在穆明珠的位置,怕是要气得一根绳索吊死在思政殿前以证清白了。
穆明珠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有闲心品评诸位大臣攻讦她的奏章,有的看了点头道“笔力老辣”,有的则轻蔑摇头道“浪得虚名——不好看”。
如果说这样齐心协力的攻讦背后,没有大势力推波助澜,穆明珠是不相信的。
反对公主封王的舆论如此激烈,皇帝穆桢也不得不加以考虑。
于是青龙大街上新落成的王府,半个月后仍空着匾额。
在建业城这种热油锅般的氛围中,皇帝穆桢暂且搁置了公主封王一事,却又另行下令,要还在建业的两个孩子——穆明珠与周眈,再入预政。
穆明珠从前也曾入过预政,不过便是皇帝朝会之时,在旁边坐着学习。通常情况下,她跟听政的众皇子在朝会上是不能主动发言的,只是听着学习,只有在皇帝问到的时候,才起身应答几句,态度也要谦虚恭敬。从前周瞻还未被废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于穆明珠再入预政一事,朝中反而没什么反对的声浪。
皇女有能力,可以从旁辅佐做事,但是她不应该奢望名分。
而穆明珠的能力,从扬州水患善后,到雍州实土化新政,是有良心的臣子有目共睹的。
然而若只是入预政一事,倒也罢了;因前面有封王争端,朝中成千上百的大臣,哪怕认可穆明珠的能力,现在看向穆明珠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审视与敌意。
穆明珠与周眈入预政第一日,天光微亮,白玉阶下等候的众臣议论纷纷。
臣子们以各自的小集团围成圈,低声密语着。
“四公主若当真如此不要脸,老臣豁出性命去,也要啐在她脸上,叫她莫要痴心妄想,毁了周氏基业。”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苍声道,原是度支孙尚书。
他身边的人纷纷点头,认为孙老大人气节可嘉、实乃我辈楷模。
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中,只有最前面一身紫袍的右相萧负雪,乃至于他身后束手垂眸而立的十数名实干的官员,保持着与众不同的沉默。
大朝会开始,百官入殿,皇帝升座。
穆明珠与周眈从侧门而入,走上前来,先给皇帝穆桢见礼。
周眈着浅紫色皇子服,穆明珠着金色裙裾,两人见礼之后,往皇帝穆桢下首、左右两侧的空椅子而去。
穆明珠动作更快,转身往左走去;周眈微微一愣,便往右而行。
众臣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望向快步而行的四公主——历来以左为尊,她竟是要坐在皇子之上!
穆明珠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扫洒金裙裾,施施然在左首椅子上坐下来,听得殿中几道响亮的抽气声,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这不得气晕过去几位老大人?


第181章
穆明珠坐于左首上位,压过皇子周眈一事,又在朝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有几名臣子试探般上表,不提别的,只说“长幼有序”,理当由周眈坐在左首。
皇帝穆桢看到这奏疏的时候,恰逢周眈在侧,便指之笑问。
周眈本就不愿与人相争,颇有些惶恐,忙道:“儿臣从不曾做此想。四妹不过是哪边方便边往哪边坐去了,又哪里想过这许多?”又道:“况且四妹在扬州、雍州都颇有实绩,对梁国上庸郡一战,更有调拨粮草之功。儿臣整日只闭门修书,如何能与四妹相比?便是请四妹上坐,亦在情理之中。”
皇帝穆桢便搁下那几封奏疏,笑对左右道:“眈儿自己都不曾在意,偏底下大臣有这些幽微心思。”
于是此项小事无人再提,朝会时穆明珠坐在左首遂成定例。
自从穆明珠入预政之后,朝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虽然众臣上书反对公主封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跳得高、叫得响。但是面对面站在思政殿中,众臣还是要低下头去唤一声“公主殿下”。只是这声“公主殿下”中有多少不情不愿,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那些攻讦穆明珠的大臣,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们不会做主动出击,却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等着穆明珠入预政后的第一个动作,然后再群起而攻之。
她既然有心称王,甚至有意争夺储君之位,入预政之后,怎能按捺得住?定然是要有所作为的。
正如习武之人,一动便露破绽;届时四公主一有提案,便正是他们的机会。
然而出乎众臣预料,穆明珠比他们想象的要有耐心太多。
自入预政半个月以来,穆明珠显得格外安分,每日上朝只是听着学习,只有皇帝问起时才会谦虚答上几句,没有任何特立独行的举动,也不曾在众臣敏感的议题上作文章。
这……简直不像是四公主的为人。
众臣不知缘由,然而却愈发感到不安,认为四公主心机深沉、难以琢磨。
在这半个月内,四公主没有动作,皇帝穆桢却有了动作。
自皇帝穆桢登基一来,一向是广开言路、善于纳谏的,对于针砭时事、敢于上奏的官员,也颇为宽容。她虽有黑刀卫这样的利器在手,但只针对危害家国又罪大恶极之辈,用作非常手段,治下臣子鲜少有因言获罪者。也正因此,前番拟立公主为王一事,众臣才敢直抒胸臆。皇帝穆桢仍是她一贯的准则,并不因为臣子上书言事,便罪责于他们。因为广开言路,说来简单,维护却难,这也正是本朝准许“风闻言事”的原因。因为一旦有一个臣子因言获罪,哪怕他是攻讦政敌、存了私心,也会让一大批臣子噤若寒蝉、明哲保身。
这半个月来,皇帝穆桢寻了旁的原因,把此前反对公主封王时态度最激烈、措辞最下作的几名御史,一一调离了原职,或是叫他们出了建业往外地为官,或是派到周眈的文学馆中去修史。
这是一种温和的表态。
虽然皇帝为天下共主,但治理朝政并非打脸爽文,今日众臣反对,便杀众臣,那是桀纣之辈、亡国之君的做派。
而穆明珠丝毫不受封王受挫一事影响,只管日夕侍奉于皇帝穆桢身边,每日天未亮便入宫陛见,至日暮时分才出宫,颇尽孝心。
这日朝会过后,众臣已退下,周眈也往文学馆中去。
思政殿的偏殿中,皇帝穆桢坐在榻上翻阅奏章,只穆明珠陪坐在旁说话。
大宫女悄然入内,低声通报,道:“陛下,穆郎君求见。”
这半个月来,只穆明珠在旁看着,已经是穆武第八次求见皇帝了。
从前七次,穆武一次都没能得到接见。
皇帝穆桢眉心微蹙,从案牍间抬起头来,想了一想,道:“你去告诉穆武,就说自他父亲去后,朕便身上不好。如今见了他,怕是更要伤心。叫他回去好好的,不必再来求见,若是府中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叫人上折子给朕。”
她说一句,那大宫女便曲一个手指头记一句,待到她说完了,那大宫女便要退下传话。
“且慢。”皇帝穆桢抿唇,露出一个坚毅的神色,似乎做了决定,淡声道:“叫他把腰牌解了吧。”
原本可以入宫直见的腰牌,穆武有,萧渊也好,是来自皇帝的殊荣。
如今这份荣耀离穆武远去了。
虽然穆武并不知道他父亲之死的真相,但这并不妨碍皇帝心中生出隔阂与忌惮。
从前母皇对穆武的欣赏喜爱,原来也不过如此。
穆明珠正在旁想着出神。
皇帝穆桢目光淡淡扫过她面上,忽然道:“朕如此冷待穆武,你似乎并不惊讶?”
穆明珠心头一跳,神色沉静,平和道:“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母皇今日待表哥看似冷淡,却是为其长远考虑。”
“哦?”皇帝穆桢都不知自己有这等“长远考虑”。
穆明珠便“故作聪明”道:“表哥这等鲁直的性情,若在少年时还有几分憨态讨喜,如今年岁渐长,也该懂事稳重些。母皇一向疼爱他,他有所依仗,更不会反思己过,天长日久下去,岂不是害了自身?如今母皇冷他一冷,却能叫他静下心来,想一想该如何为国为民做事。”
皇帝穆桢呆着脸听了,半响“嘿”的一声,道:“但愿如你所言。”便推了手边一份奏折给穆明珠看,道:“江州刺史高廉上表请辞,你怎么看?”
江州刺史高廉,年近半百,乃是寒门出身,为世宗旧臣,颇有文才,曾为侍郎,亦掌机要,原本是跟随左相韩瑞一派的。世宗中后期,世家卷土重来,太祖时拔擢的寒门旧臣凋敝,朝中还剩下的寒门重臣便团结在左相韩瑞身边。其中这高廉一度做到礼部尚书。然而今岁左相韩瑞实在体弱年迈,乞骸骨一去,朝中的寒门臣子便失了主心骨。高廉因女婿受贿一案,被世家拿住错处,弹劾攻讦之下,将他排挤出了中枢权力核心,贬为江州刺史。
如果高廉还是礼部尚书,那么这次穆明珠封王一事,至少礼部不会拖延至今、仍未呈上备选名号。
高廉出身寒门,早就为朝中世家大族官员所排挤,当初乃是被借题发挥、贬出了建业。如今若要提拔他再入中枢,必然会遭到以杨太尉为首官员的强烈反对。
可如果不拔擢他——高廉这封请辞的表章,正是来试探皇帝心意的。皇帝还愿意重用他吗?皇帝还能够重用他吗?
如果皇帝不愿、不能,那他似乎也不必冒着与世家殊死搏斗的风险,不如辞官而去,做个富足田舍翁。
穆明珠思量着,道:“高刺史待母皇忠心不二,又文才过人,从前掌机要时、曾为韩相左膀右臂,年方五十便致休,未免太可惜了些。他从前受家人牵连,被贬出建业,如今不过一载,若是要他骤然归来、再居高位,未免要引得众臣攻讦。不如先将他调回建业,做些修史编书的差事,既不引人注目,母皇有事不决、又可随时垂问。”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确保侍立四角的宫人都能听到。
皇帝穆桢缓缓点头,听着她的话,眼睛中露出赞许之色,却并没有开口夸奖,微一沉吟,道:“既然如此,便叫他回建业修国史,另领卫尉的衔,掌仪仗库藏。”
卫尉位列本朝十二卿,乃是正三品两千石的官员,执掌宫门宿卫屯兵、武器库藏与仪仗、帐幕等。
皇帝穆桢这样的说法,便是要高廉负责其中仪仗库藏一项。
穆明珠垂了眼睛,却在想要设法让今日这番对谈,传到高廉耳朵里面去才好。她从高廉一事,想到朝中官员任命。虽然本朝有南山书院,给了寒门庶族以考试求进的机会,但这机会实在太少。自太祖至于世宗,再至于此时,南山书院每年出来的数百名学子,能留在朝中为官的越来越少,近年来每年都不过二三十人,且绝大部分不过是往外地为一县之长,再无回到中枢的可能。朝中重臣,绝大多数还是世家子弟以举荐、荫庇等方式快速上来的,少数出身不那么优越的中枢臣子,则是投于权贵门下,而获得了扶持。像两年前她从南山书院一次性选了二十名学生,要他们做了监理的事情,乃是近些年来绝无仅有的。虽然监理不过九品小官,后来又都随她去了雍州,却到底是在中枢做过事的。这趟她回建业,也把那二十名监理带了回来……
“你处理旁人的事情,倒是上心。”皇帝穆桢目光落在穆明珠脸上,若有深意道:“你自己的事情呢?”
穆明珠近来最大的事情,无非封王被阻一事。
“女臣想私下里去见一见杨太尉。”
当初反对她封王最激烈的重臣中,便有杨太尉。
“见杨敦礼?”皇帝穆桢略有些讶异,旋即明白过来,审视着穆明珠,口中慢慢道:“你既想见,便去见一见。”
穆明珠并不希望因她封王一事,叫朝中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分崩离析,因而若是能说服杨太尉,亦不失为一条路。
哪怕这条路多半是走不通的,她也得把大局为重的姿态给做了。


第182章
建业的冬与别处不同,它的寒意是一种湿冷,人走在建业的冬雪中,只觉骨头缝里仿佛都能拧出冰渣来。
穆明珠从宫中出来,在细雪夕阳之中,乘便辇来到了杨太尉府门前,因这湿冷的天气,拢紧了身上的大氅,不等家丁通报,便径直入内。
杨太尉怎么都没想到四公主会亲自来他府上相见,一面迎出来,一面听门上汇报。
“四公主殿下突然来的,没有旁人。后面还跟了许多车绫罗绸缎……”
杨太尉眉头紧皱,不知穆明珠是何用意,只怕她来者不善,仓促道:“去传大小姐来,叫她在旁边候着。”
这说的乃是他嫡出的女儿杨菁,半个月前刚跟随穆明珠从雍州回来。
家丁应声而去。
杨太尉不及细思,已迎到正院来,遥遥见了从人簇拥的四公主,忙垂首见礼,道:“不知公主殿下驾到,臣有失远迎。”
正如朝中那些老臣,不管他在背后怎么攻讦穆明珠,当面见了还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声“殿下”。
穆明珠从院中腊梅伸向天空的枝丫上收回目光,回首看向恭迎的杨太尉,露出亲切的笑容来,道:“何必多礼?快请起。”
杨太尉依言抬首,看向梅树下的公主殿下,只见她一袭华贵大氅,领口朱红的风毛越发衬得面色白皙、姿容不凡,虽然挂着亲切随和的笑容,眉宇间沉静之色,却直追朝中要员、浑然不似十六岁的少女,松松挽起长发间垂下来的一串明珠,光华柔和,看起来仿佛毫无攻击性。然而杨太尉清楚这四公主的手段,断然不会被这等假象所蒙蔽,打量着她的神色,口中笑问道:“什么风把殿下吹来了?真叫寒舍蓬荜生辉。”情知她此来必有用意,便叫家仆置办酒席款待。
穆明珠笑道:“没事儿便不能来拜会太尉大人了吗?”又道:“杨大人太过谦了,贵府若是寒舍,那本殿的公主府便是草棚了。”她这话也没说错,杨太尉出身弘农杨氏,亦是一等大族,府邸中的气派只略逊于谢钧府中而已,寻常皇亲府邸都不能与之相比。
她又问道:“令爱何在?她回建业后,一向都好?”
杨菁主动跟随穆明珠前往雍州,一开始跟着秦无天做事。在秦无天被安排假扮侍女去了谢琼身边后,杨菁便被穆明珠调到了自己身边,方便观察。
杨太尉本就命女儿在旁候着,听公主殿下问起,便要家仆去传女儿上前来。
杨菁年已十八,高挑丰腴,明眸皓齿,乃是杨太尉唯一嫡出的孩子,虽有几个庶兄,却都不算成器。她当初主动跟着穆明珠前往雍州,两年间在当地听闻的消息都如实写在给父亲的信中。父女两人并不知通信早已给穆明珠察觉,自以为隐蔽行事、无人知晓。
此时杨菁奉命而出,一见穆明珠便快步迎上来,亲热唤道:“公主殿下,您竟来了!”又道:“自从雍州回来这半个月,在下再没能见到殿下,心里正挂念呢。原想着往您府中拜会,听说您近来都在陛下身边侍奉,也不好冒然前去……”便陪着在酒席旁坐下来。
杨菁爽朗善言,杨太尉也是场面上很过得去之人,穆明珠此来又是为了修好,把酒言欢,闲谈畅饮之间,竟也算宾主尽欢。
一时酒过三巡,杨菁说了一则在雍州游猎时的趣事儿,逗得杨太尉与穆明珠都笑了。
穆明珠拉了杨菁的手,含笑道:“本殿真喜欢你这爽快脾气,恨不能与你做一家人。”
杨太尉在写给杨菁的信件中,本来就曾提起过周眈选妃一事,微露要杨菁做皇子妃的意图。
如今周眈年底弱冠,皇帝穆桢那里已经备选了几家的女儿,只待最终决定。待冬雪落后,天光好的日子,听说宫中还有一场观花宴,届时会邀请备选的几家女儿,便是皇帝穆桢最终决定之时。正如从前皇帝穆桢给穆明珠指婚了齐云一样,现下周眈的婚事上,周眈本人的意见也并不重要。一切只在皇帝属意于谁。
皇帝穆桢如今的心意在两个人身上徘徊,一个是左都御史家的千金董宁,据说是个文静性子,也喜好读书,与周眈志趣相投;另一个则是杨太尉府中的杨菁,因她活泼爽朗、身体康健,婚后也许能带得周眈也活泛些。不管是董宁还是杨菁,家世、相貌、人品综合起来看,配周眈都是匹敌的。平心而论,在当朝而言,周眈可谓极佳的夫婿,皇帝唯一还在的儿子,秉性良善,又不好美色,爱看书的兴趣也很健康,脾气还好,容貌也佳。也难怪皇帝穆桢当初想要亲上做亲,把亲妹所出的牛乃棠指给周眈,只是后来见牛乃棠实在一团稚气,撑不起皇子妃的责任来,这才不得不罢手。
究竟皇子妃出在董宁还是杨菁身上,就要看皇帝穆桢的意思了。
而近来人尽皆知,四公主穆明珠日夕侍奉于皇帝身边,她看似随意的几句话,也许便能动摇皇帝穆桢在选皇子妃上的选择。
此时穆明珠这笑谈般的“一家人”,显然意有所指。
杨菁虽然有城府,却到底年轻,闻言忍不住往父亲面上看去。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
杨太尉轻咳一声,笑道:“殿下抬举小女了……”
“本殿没有跟你们客气。”穆明珠笑道:“本殿今日前来,带了十车绫罗绸缎,赠给菁菁,做几身鲜亮衣裳。还望二位不要推辞。”
杨菁笑道:“这怎么使得?”又回头去看父亲。
杨太尉至此已经看出来,四公主这趟是来怀柔的,必有所求,见女儿活跃氛围的作用已经起到了、公主殿下也示好过了,便支开女儿,道:“这酒冷了,着人再烫了来。”
待杨菁离开后,正厅只剩了杨太尉与穆明珠二人。
穆明珠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杨太尉便问道:“殿下何故叹气?”
穆明珠慢吞吞道:“母皇厚爱,要封我为王,朝中大臣却如此反对,应该怎么办呢?”她目光落在杨太尉脸上,明亮如日光,仿佛要看清他内心的每一道沟壑。
杨太尉眉目不动,脸上犹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却是低头指着一道时蔬,笑道:“殿下您尝尝这道菜,不是臣托大,旁的府上吃不出这个味道来……”
穆明珠从善如流,挟了一筷子。
杨太尉此时已经心知肚明,清楚四公主这趟来是想要他退后一步,哪怕不能支持她封王一事,也要松松手,不要再坚持反对。他一面诧异于这位公主的想法——她怎得这样敢想?他怎么可能支持她封王?暂且不谈他本人对于皇女封王这件事的看法,他支持的乃是皇孙,已经铺了这么久的路,利益捆绑如此之深,眼看着前景一片大好,怎么可能中途换到另一条崎岖艰难的小路上去。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对眼前这年轻的公主殿下感到一种本能的警惕,亲自登门求他支持,低姿态请他相助,必然要做好了被拒绝羞
辱的准备。在他指派人手,于朝中大肆攻讦四公主之后,对方竟然能登门俯就、至少看起来毫不介怀,这样一份忍功与魄力,便是许多朝中年长的大臣也做不到。就是朝中那些半百之岁的大臣,也时常因为派系、因为利益,彼此争得脸红脖子粗,绝无如四公主这等好风度。
穆明珠贝齿轻合,咬断了半节时蔬,轻轻咀嚼吞咽后,一笑道:“果然是别府没有的好滋味。”便笑望着杨太尉,等他回答,似乎并不着急,也并不介意他的回答是好是坏。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太尉当着穆明珠的面,自然不会严词拒绝,但也并不会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杨太尉世家出身、官场多年,场面上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只要给他时间,他可以连说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可仔细一咂摸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穆明珠知道他在耍滑头,却丝毫没有露出愠怒之色,起身道:“听君一席话,本殿亦是受益匪浅。”
杨太尉松了口气,起身相送,似是不经意间道:“其实若论智谋,朝中众臣无过谢太傅者。太傅又出身谢氏,为天下士族之望。殿下与其问计于臣,何不问于谢太傅?”翻译过来便是,与其争取他的支持,怎么不去争取谢钧的支持呢?
杨太尉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掩下试探的意图。当初他提出立皇孙的法子,曾两度登门谢府,希望得到谢钧的支持。然而谢钧告诉他,要支持四公主。杨太尉初听时认为匪夷所思,但到底得了谢钧的允诺——不管支持谁,总是为了世家同气连枝的利益。如今皇帝下令,公主封王一事闹出轩然大波。杨太尉想到当初谢钧的回答,也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谢钧是得了皇帝的授意?难道是皇帝动了传位于亲女儿的心思,暗中知会了谢钧?联系皇帝要谢钧出山,给他做太傅高位的事情,杨太尉认为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两人已经行到了杨府正门前。
穆明珠听到“谢太傅”的名号,睫毛轻轻一颤,脚下用力,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她瞥了杨太尉一眼,一笑半真半假道:“谢太傅教书时严厉,本殿等闲不愿往他跟前去。”
杨太尉知道这多半是敷衍他的理由,却也不好追问,只恭敬送她上了便辇,望着一众仆从在雪花间远远而去的身影,沉沉叹了一口气。
“爹爹。”杨菁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为父亲披上大氅,脆生生道:“四公主是想拉拢咱们吗?”
“嘘!”杨太尉看一眼门下守着的从人,拢紧衣裳,低声道:“里面说话。”
落雪纷纷,太尉府的大门缓缓合拢于暮色之中。
翌日,杨太尉府所赠的数车金银珠宝,送到了公主府外。
穆明珠接了礼品单子,轻轻一哂,淡声道:“既然人家送了,那便收下。”
这可不是礼尚往来,而是两不相欠。
她亲自登门给的面子,杨太尉不肯要。
今日不要,来日莫要后悔便是了。
穆明珠合拢了那礼品单子,问樱红道:“给扬州的信送出了吗?”
樱红道:“一早便由林校尉的人送出了,殿下放心。”
穆明珠略一点头,开始她近日来每天的日程,往宫中去侍奉母皇、坐听预政。
数日后,江州州府之中。